正文  之六 画扇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38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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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烟雨渡口,寒草凄凄。
    颀长背影半遮伞下,久久顺流遥望。
    年轻画师被冬雨冻了个激灵,暗骂怎被那背影勾了心神,赶紧继续前行。
    到了附近镇上,一笔落定,画师收了酬金出门,天色已晚。本想投店,又念起隔壁镇上一户人家催过他早日前去,便加快脚步,想着入夜前赶到。
    还未折回渡口,已然风雨大作。
    画师顶着飘摇纸伞冒雨前行,四顾无人,好不容易寻着个小院,奔入躲雨。
    定心环顾,却是荒废之处。冷得哆嗦,一狠心推门入内,对着空屋连告打扰,这才生起个小火堆取暖。
    火光腾起,画师瞥见满屋尘埃下,笔墨整齐摆放,满墙书画楹联,这屋主人原是风雅之士,顿生莫名好感。
    画师起了好奇小心翻看,一柄朽了面的画扇跃入眼帘。
    取过细细擦拭,果是一把上好小叶紫檀扇。并未描金镶玉,扇面残腐破败,只一柄扇骨精雕细镂。
    画师心头惋惜,不禁一叹。不敢乱动屋中之物,取了随身携带的笔墨和最上好纸张,迎着火光精心画起扇面。
    画完,裱好,又冻又累,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不知多久,画师被脚步声惊起,火光正映了一张山水般旷远雅洁的脸。画师指着美人本想喝问是人是妖,却哆哆嗦嗦呆问一句,你是男是女。
    美人一愣,笑得欢畅,往火光处一站。
    画师定神一看,原是个翩翩佳公子,心里更犯了慌,不知他是这屋子原主人,还是什么妖魔鬼怪,长得这般好看。
    画师你你你个半天还没问出话来,青年也不理他,盯着画师怀中道,要偷也偷个好看值钱的,你怎偷个破扇骨。
    画师疑惑,低头一瞧,怀中不正是刚裱完便抱着睡了的紫檀画扇,又羞又急道,不是偷不是偷。
    青年继续道,为何要画扇面。
    画师不知该如何回答,想了好一会儿,只道,是把好扇。
    青年沉默良久。
    画师不知怎的睡意浓重,睡去之前遥遥听见青年一句,你喜欢的,究竟是面,还是骨。
    第二日早晨,画师睁眼。
    眼前窗明几净阳光普照。哪还有半点昨晚荒郊废宅模样。
    画师惊得自松软床上跳起。
    长发青年一身素净,正端了碗粥推门入内,迎着张着嘴的画师又是山水画般俊逸微笑。
    画师脸一红,复又一白,连连往后退。
    青年把粥往桌上一搁,只道,我也是刚回来,昨晚打扫了下房子。瞧你也没个住地,若愿意便在此住下吧。
    画师赶忙推辞,七手八脚整理好本就不乱的衣裳,一边告扰一边提了书匣冲出门去。
    青年只笑笑目送。
    好一会儿,画师又自门口探进脸来,怯怯问了句,常在渡口撑着伞等人的,是不是你。
    青年略有忧戚,缓缓点头。
    画师嗯了一声,没命似的跑掉。
    留下青年笑个不住。
    没过几日,又是风雨大作。
    画师淋成落汤鸡,再次站在小院门前。
    青年道,你可在此卖些书画扇面,算作宿费饭钱。画师欢喜答应。
    青年甚好相处,除了有时逗逗画师,实是满腹诗书,言辞脱俗,还做得一手好菜,老叫画师以为他是哪儿大户人家逃来的好媳妇。有一回没忍住低低说出口来,被听了去的青年整个人压到近旁床榻上。画师边笑边求饶,却见青年勾了眼角幽幽问他,你说,谁比较像媳妇。
    画师听得呆了去,见了青年的笑意才回过神来,脸骤然红了一大片。
    画师胆子小,身体也不大健朗,心善,一手妙笔丹青。之前大江南北地走,不见多大名气,如今固定此处卖画,不知怎的声名渐起,日日忙了起来。青年平日帮着拾掇笔墨招呼客人,样样周全,只怕潮怕水,不喜雨天。可每逢雨天,都会在渡口站上一整日。
    画师也想问他究竟在等何人,却始终没问出口。
    日子慢悠悠地过。
    江上一场春汛,淹了附近农家不少田地。画师心软,冒雨帮农户收拾妥当回家,累得够呛,想起青年当在渡口,便草草吃了些东西洗漱完自顾睡去。忽觉浑身僵冷,脖子似被掐得喘不过气,挣扎睁眼便见几个水鬼模样的可怕东西趴在身上,吓得三魂没了七魄,偏又喊不出。
    正危急,只听得凌厉数声破空而至,画师再睁眼,水鬼已被打得落荒而逃,青年正一脸焦急站在身前连声道,可有受伤?那些个是随春汛来的,我一时大意,该早些回来,你……
    青年还未说完,画师已抱住青年哭了出来。
    青年一时无措,只得好言相劝。
    画师哭了许久,忽放开青年,怯怯道,你、你怎会法术?
    青年苦笑道,你是想问我是人是妖吧。
    画师低头。
    青年亦沉默,良久转身离开,只轻叹道,若你真喜欢我,又何必在意……就如那扇,你喜欢的,究竟是面,还是骨。
    之后的日子仍似往常般过,只是画师偶尔看着青年背影发呆,而青年不再去渡口等人,只陪着画师日复一日。
    夏日来时,镇上人家嫁女,常与人恩惠的画师自然被请了去。看着满屋子红通通热闹喜气,画师鼻子一酸,心下有了念头。
    接下来一段日子,不爱外出的画师隔三岔五往外跑。青年问他何事,他也不答,惹得青年直笑他是看上哪家姑娘私会去了。画师红了脸瞪他,还是不答话。
    青年目送画师出门,面上忧虑如有预感,日渐凝重。
    正暑夏,水涨得高。那一日大雨倾盆而下,叫人措手不及。
    画师又去了外头未归,青年在院中心头发慌,忽似听见岸边一声呼救,分明画师嗓音。
    顾不得其他,青年撑了伞疾奔河边。
    画师不善水性,正在河中沉浮,青年大惊失色,掷了伞扑入河中,将画师拉到附近一艘小船上。
    两人浑身湿透,躲在小船篷中。青年焦急问道,你如何落水,有何处受伤。
    画师低头哆嗦着,却又开始笑。
    青年疑惑,只见画师抬手一指船舱里头。
    一打眼,红通通一片。喜酒喜糖,全是置办婚宴的物什。
    画师握住青年手腕,诚恳道,我决定了。你怕水,只要你愿下水救我,我就和你成亲。
    青年眸光颤动,凝视画师许久,忽狂笑不止。
    听得画师阵阵发寒。
    青年终于停了笑,捏了捏画师脸颊轻道,你果然不是他。他说过,人是不应试探的。许多事情试不起。试了,大略就没了。就像我,为了试他胆量出现在他面前,为了试他善心,让他去买块不怕水不怕潮的好料子与我做扇面。他傻,就真去了,还说我怕潮,下雨了就不要去送他……若我去送他,就一定能把他救回来了……
    画师越听越迷糊。
    青年泪水扑朔而下,自怀中取出那把小叶紫檀扇,道,你试了,也该走了吧。妖都明白的道理,怎么人还不明白呢。
    画师看着青年手中画扇。亲手补上的山水扇面已浸了水,缓缓模糊成一团。
    画师哀哀想说什么,抬头,却又怔住。
    他的脸孔,随着眸中倒映面容,一同渐渐扭曲。
    ——————
    三年后。
    渡船即将靠岸,船中乡亲闲聊未歇。
    虽说落了水,可也爬上了小船,那么一声尖叫,隔着村子都把我家刚满月的娃吓哭了。如今三岁了,还很怕人尖叫呢。
    听说那画师出事前几天还好好的,一声叫便疯了,老念着什么脸没了、脸溶在水里了、与扇面一个样、是把扇子、妖怪之类。我老婆以前老承他的情,去看望过几次,后来他突地好了,却也突地谁都不认得了。
    忘了个干净,被好心镇长送出镇外,重又大江南北地卖画去,也算安生了,只不知如今可好。我倒记起老爷子过世前讲过,说几百年间有三四个人都在渡口旁那废屋里住着住着大叫一声,然后疯了。还说那废屋原主人是个书生,一手好字画,有一天也大叫了一声有妖怪,再后来又说要去下游大城去挑个做扇面的好料子,结果出发时风大雨大,翻了船,人也没了。
    你这么一说。我还真想起来我爷爷也跟我提过这事儿,还说那妖怪自那时起就年复一年站在渡口等那书生回家……难道真的是什么妖怪?
    若真是妖怪,那年轻小画师真是艳福不浅啊哈哈!
    艳你个头!船都靠岸了,还不跟老娘回家去!
    哎哟是是老婆大人别揪耳朵!
    余下众人哄笑着,也各自下船,散了。
    冬雨,又下起来了。
    船夫撑了一趟船,也累了,正提了水壶坐于一旁石墩,忽见船中角落里还有个年轻人,方才竟无人注意。年轻人长相乖巧,只不知为何出了神。
    船夫喊了声,年轻人这才惊醒,歉然背了行囊撑了纸伞,下船。
    船夫忽又愣了愣。看着年轻人的背影和行囊中隐约露出的画轴一角,只觉似曾相识。
    烟雨渡口,寒草凄凄。
    年轻人停下脚步。
    目光所及,另一道颀长背影半遮伞下,久久顺流遥望。
    年轻人眸光闪烁。良久,长叹一声。
    冬雨冻人,却又被那背影勾了心神。
    颀长背影忽动了动。转身,山水般旷远雅洁的脸竟愕然一刹。
    面前,年轻人微笑。
    青年终也苦笑一声,微戚道,你竟回来了,画师。
    画师道,对,来寻回遗失之物。总记不起,却也总念念不忘。
    青年道,想起来了么。
    画师道,方才听见村人闲聊,再见了你,便想起来了。
    青年道,所失何物。
    画师道,便是你。
    青年一惊一怔,眸中霎时点亮。
    画师道,所以你不必等了。因为我回来了。
    青年喜笑开颜,画师却又道,你老实回答,除了废屋主人,就是那书生,你还吓过几人,他们后来如何。
    青年苦笑道,三人,泯灭记忆,已成陌路。如同三年前的你。
    画师忽指着青年的鼻子道,把那三人,还有废屋主人统统忘掉!
    青年一愣。
    画师鼓足勇气道,我来陪你就够了。
    互视半晌,青年忽笑得泪水盈了眼眶,握了画师指着他鼻子的手,道,既已想起过往,仍当真选择留下,当真选择与我相伴?
    画师认真点头。
    青年挑了眉毛,道,那若扇面又浸了水,我的脸随之溶化又吓着了你,如何。
    画师思索良久,咬牙,只要骨还在,补个扇面有何难!
    青年竟沉默,略微哽咽,久不成言,终是一笑道,你要跟我成亲,还没问我愿不愿意。
    画师惴惴道,你不愿意?
    青年不答,弯下身去,含了画师耳垂轻道,那你要做我媳妇。
    岸边小院依旧。
    青年一身素净,打开门扉。
    清晨,阳光正好。
    青年回头。
    阳光自他肩头落入房中,罩了熟睡画师一身。
    青年微笑,回屋。
    指尖抚过画师颈项斑驳爱痕,又随手挥向墙头。
    一把小叶紫檀扇装饰其上,画师再次亲手补成的山水扇面。术法过处,转眼恢复五百年前古旧原样,精雕细镂,不见半分浸损。只扇面山水,竟与画师笔迹神似。
    青年凝视画师睡颜,轻道,第一世,是我对不住你,致你落水遇难,所以我让你选。第二世、第三世、第四世,此处相遇,此处别离,泯灭记忆,天涯陌路。这一世,你怎还和书生时一般胆小,傻傻得可爱。我也让你选了,是你自己愿意回来。所以这一世……不,是从这一世起,你都没得选了。
    画师受了点凉,睡梦中不大安分低吟一声,应答一般。
    青年便笑,吻着画师收紧怀抱。
    烟雨渡口,寒草凄凄。
    再无人苦苦守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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