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秋深  第四章 挽长弓兮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227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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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曜起身更衣,片刻之后以窄袖绯绿短衣裤褶,蹀躞腰束,长靿靴履的戎服打扮现身。若说举坐以潘岳为首的文士是以宽衫大袖,褒衣博带,衬出飘若仙云、玉树临风之姿,那么此刻座间的少年便是以一番仅掩肘的半臂胡服,托出朗朗日月精神之气。
    反是手中那张强弓有些黯然失色。不知道这样一张看似陈旧的大弓,此少年能用多少斤开拔。
    羊献容听得邻座有人低低一呼:“好弓。”便想凑过去听。
    舅舅孙回将献容拉住,低声叮嘱几句:“这是刘琨、刘舆二兄弟,刘琨是司隶从事,刘舆是宰府尚书郎,‘洛中奕奕,庆孙,越石。’说得就是这二位。再旁边那位是陈眕,他的弟弟是东宫陪读。他们三人都是金谷二十四友中青年一辈的才子人物,他日定能谋得高就。献容,莫失了礼节。”
    羊献容急急地点点头,刘琨一句解释制弓之术的话语已经溜过。
    “制弓以干、角、筋、胶、丝、漆,合称‘六材’。干,乃是弓臂主体,以柘木为上,次有意木、柞树等,竹为下;此弓的弓肩,是拓木上材所制。角,多用牛角,切成薄片状,贴傅于弓臂的内侧,与之对应的筋,则贴傅于弓臂的外侧。据《考工记》说,制弓主用牛角,以本白、中青、末丰之角为佳;选筋则要小者成条而大,大者圆匀润泽。角、筋二物,皆是为增强弓臂弹力,使箭射出时更加劲疾,中物更加深入;胶,用以粘合干材和角筋。有鹿、马、牛、鼠、鱼、犀,六种胶,以鱼胶为最坚最固,多半被用在承力之处。兽胶则被用在包覆表皮等不甚重要之所。丝,即丝线,将傅角被筋的弓臂用丝线紧密缠绕,使之更为牢固。漆,将制好的弓臂涂上漆,以防霜露湿气的侵蚀。一张好弓需合四时而制。春天将牛角制成大小合适的块;夏天将筋梳理成型,再经酒蒸、锤打、拧紧、手撕,使之不再收缩成为细条;到了秋天,在弓干的外侧粘贴筋丝,在弓干的内侧贴上角;冬天则把丝精细地缠绕在弓节上;到极寒的时候上漆;第三年春天被弦。所以,一张好弓要成约模三年。”
    “此弓一眼所望便是柘木造材,纹理颇顺。弓臂所缠丝线并不亮泽,应该不是新器。一张良弓所需具备六要:其中首要弓体轻巧而强劲,二要开弓容易且弹性佳,三要长时间使用射力不减,四要无论冬夏射力保持不变,五要射箭声音清脆,六要开弓时弓体端正。现下看这匈奴少年试空弦,除了需长时验证的两要无法直接测知,已经具备了其中四要。”
    叙叙之间,家生仆妇不知道从哪里移来一块蒙革的薄板,放置于座前百步。众人便知这板为此射之靶。
    刘曜缓缓摆开射姿。下盘稳扎,前脚如橛,后脚如瘸,左手持弓齐平于肩,右手拇指拉弦,扣在骨扳指上的弦被勒得生紧。弓弦挨左腮缓缓移动,直到将箭簇拉至左手中指末。
    第一箭射得平稳无奇。只得“叮”地一声,撕开了薄板上的蒙革,但箭头却未扎在靶上。革内所裹,竟是一块生铁。
    众人一时间有些发懵,不知道谁出的这铁板当靶的主意,也不知道究竟为何意。
    只见刘曜在自己的箭筒中找了片刻,引弓再射之时还是摆足架势,但铁簇与铁板相碰时,发出的声音已截然不同。
    “先时第一箭,所用的是点钢箭箭头。后一箭,则用了鱼叉箭,不知道这少年想做什么?”刘琨此话一出,羊献容回忆起平日里外祖父习练射技,多用拘肠箭头,那种箭头是三棱,带有逆刺。而用鱼叉箭的人少之又少。
    第三射。座间一片宁静,等待着这少年的缓缓开弓。
    此箭,洞穿铁板!
    座间沸腾起来。
    虽说薄铁板不怎么厚实,但一箭穿铁板,也是奇事一桩。
    自晋开国以来,中原承平日久,所打大仗仅有占压倒性胜利的平吴一役。再加上晋得天下也并非源自弓马,所以,官绅不崇武道。能拉三四百斤的强将即使是在洛阳中豪强之中,也很难寻。
    经此一番射穿铁板的壮举,刘曜怕是不想在洛阳城出名也难了。
    羊献容不难猜到,安排铁板的事情是故意的。既然石崇家中管仆役的翾凤与刘聪相交甚厚,那么用铁板当靶子也应该是经过刘聪首肯,事先安排好的,目的就是使刘曜在洛阳成就声名。但是,为什么成就声名就是能救刘曜的伯父呢?少女羊献容未把此问题想明白。
    久历仕途,自然有人能清楚地看清刘聪刘曜行为背后的意义。
    “一箭洞穿铁板,南匈奴真是出了了不起的人才。”刘舆有些感叹,神情之中,却留露出于夸赞不相称的忧虑。
    “不是一箭,而是三箭。”刘琨喜好武事,对剑、戈等颇有心得,一语点破了其中的奥秘,“第一箭乃是调度之箭,放矢之后,定要垂直入射,使蒙板承力最大。第二箭用鱼叉箭头,此箭头有五棱,所以箭出之后创面很大,以第一箭的印痕为靶,等于在铁板上磨开了大口。所以,第三箭射出之后,才能因循此口,洞穿铁板。此少年有一幅临阵不惧之态,能承得了前两箭不中之败,冷静安排每一箭的标的,做得分毫不差。射箭之术,需要人心思沉定,毫无杂念,不惊不乍。少年人心性跳脱,很难安下心思。所以,才倍觉此匈奴少年可怕。若他日这异族人的才智,所用不在正途上……”
    “不过是少年射箭时的思量,没准是他堂兄刘聪的刻意安排。”陈眕有意出仕为武官,见到这等架势,自然要比较一番。
    “说起来,他们今日一武一文成名,对他们那免官的族长‘建威将军、五部大都督’刘渊有什么用呢?”
    “中宫心思,自然是想募有能者,对抗太子日益坐大。我等二十四友,不是公选鲁公贾谧为首所集结文士么?允文自然要有武,十年之前宗室藩王萧墙之内的惨案可是历历在目。卫公一门显赫,竟莫名其妙被灭了门,想到这件事的由头,我就胆寒哪。”
    刘舆接了话,“刘聪与他族弟刘曜此举,大概是一边向中宫表尽忠之心,一边也表明自身是人才堪用吧?”
    那皇后与太子之争,才是动摇社稷的大事。
    正述说其间,刘曜似乎听到此番话一般,眼神定向刘琨。刘琨也不惧惊,回头平静地看向此间的少年,神态怡然高倨。谁能料到当初这般浅浅地估量一瞥,在隔了世事经年之后,再见时已经夹着金戈铁马,千里血泪,家仇国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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