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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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簌簌--”一阵异风平地而起,带着无数纷飞的黄蝴蝶,旋绕桃树光秃秃的枝桠,那些蝴蝶仿佛找到前世的归宿,停在枝头凝固了,定睛一看,原来化成椭形的桃叶;从叶脉开始,一丝绿意迅速渗透,枯黄色的叶面被染成深绿,略蜷的叶缘舒展开,整片叶子变得水润,再一个眨眼,一只只饱满鲜嫩的桃子挂上了枝头,一派沉沉累累的丰裕之景。
逐鹿时代三十年。
水云江手里歇着做了半截的袍子,怔怔地出神,清朗的眉间掩饰不住的憔悴,她肤色本不白皙,是极均匀透澈的浅麦色,配上一双黑山白水的眸子,叫人一见之下便难忘怀,而现今面上珠含玉蕴的光泽却找不见了。
上官去华还未进门,水云江便从那熟悉的药香里知晓人回来了,她听着他在廊下放下药锄和竹篓,窸窸窣窣的取出尚带泥土气息的药草,忍不住叹了口气。
他在屋外轻唤了句“云江”,也不等应声,便径直去了厨房,再进屋时手里端了一盅汤剂,水云江默默接过一小口一小口地啜,紧阖着眼帘,不忍见他孜孜看自己的眼神;清秀的医者看到滑至她膝上的袍子,笑得很淡却很高兴,“以前真看不出你还会做这些。”
水云江斜睨他,“是么?你以为我就会舞刀弄枪,好勇斗狠?”上官去华不知想到什么,“扑哧”轻笑出声,“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相遇么,你扮作男孩子,拍着我的肩说‘以后哥哥罩着你’,可不就罩住了,横竖我这辈子逃不掉了。”
水云江被逗得一笑,心下却是黯然,拿起剪子挑缝歪的线脚,随意道,“一辈子长得很,莫要随随便便轻许了去。”上官去华脸色变了变,最终还是勉力勾起嘴角,“这怎么是‘轻许’,水大侠女当时给在下一句许诺,在下自当还上一个。”
“啪”,剪刀被扔回匣子,水云江蹙眉,“我的确不擅长女儿家的针线活,这只袖子我缝了两天才缝好,却还缝坏了。这袍子怕是做不完了。”
上官去华按着她的手背安慰,“怎么会?慢慢来,总会好的。”
“慢?这还慢的起来么?不见效就是不见效,何必自欺欺人。”水云江赌气说着,竟两手一拽,将另一只做好的袖子也拽了下来。
上官去华瞧得身子一震,脸上却仍是容惜之色,起身收了药碗出去,磕门前顿了顿道,“你。。。别想太多,好好休息罢。”
水江云扶着椅背站起来,感到一阵晕眩,她揉着额角,走到屋角壁橱旁,伸手向橱子与墙壁的夹缝里一探,抽出一把亮若秋水的长剑来,剑是上官去华藏的,为了她病中的身子好,也是怕她见了伤怀。
水云江一遍遍的抚着爱剑,嘴角浮起怅惘的笑,冰冷的剑气刺激的她咳嗽不止,她却舍不得放下,就像放不下快意江湖的生涯,放不下鲜明怒发的一场活。
她虚挽个剑花,发现手下竟涩滞的得很,终于,一声极飘渺的叹息滑过水色的唇,湮灭在狭小的空间。
“云江,看我带什么来了。”上官去华怀里抱只雪白的野兔,匆匆走进水云江的房间;屋里静悄悄的,主人清雅的香气却还在,书案上一盆腊梅的嫩色擢住上官去华的眼睛,他走过去看看,细心的将落下的枯瓣捡走,怀中的野兔突然挣脱着跳下地,绕过屏风窜进内室,他只得弯腰去捕,拎起欲钻进榻下的小动物时,瞟到绣榻上的一件物事,上官去华双手一抖,刚抓住的兔子又逃掉了,他也不去管,只呆呆立着。
扎得严严密密的包裹像一团火刺伤着双眼,“还是想走么?”他喃喃的低语,低头审视自己的手掌,“可是我。。。要怎么放手呢?”
这日晌午二人进餐时,一如既往天南海北地聊,说到逸兴瑞飞处,水云江便扬眉而笑,神态洒然依旧,却没了照人的光采,上官去华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的笑脸,水云江嗔道,“唉,发什么呆?对了,和你说件事,下次出门记得帮我带些胭脂水粉。”
上官去华温柔笑道,“你怎么也喜欢起这些东西来?不过既然水大侠女发了话,在下谨记就是。”
水云江道,“我哪有不喜欢过?只是以前东奔西走,停不下来,现在闲暇时间多了呀。”
上官去华瞧着她愈加苍白的脸色和瘦削的双颊,心里一酸,忙低下头喝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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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抬起眸时,发现对面的女子正凝神注视着自己,目光深的叫人心惊。
很多年后再想起她的目光,恍惚觉得自己就是在那一刹那懂得了“苦”和“贪”的真谛,注定了今后要向无欲之门寻求解脱。
“云江,怎么一直不见你穿那件紫衣?”上官去华夹一筷子菜给水云江,淡淡问道。
他口中的紫衣是他送给水云江的第一件礼物,当时水云江换上后,他笑说她是“等闲飞出广寒宫”,想了想又道嫦娥空有美貌,哪比得上她一丝一毫的好处,收礼人心里高兴的很,嘴上却道你怎么跟个穷酸书生似的。原来所有的往事,都还历历在目。
水云江微怔,垂了眼帘道,“以前老穿,怕你都看乏了。”
纤长的手指慢慢解开包裹,自底部捧出一袭绛紫色的罩衫,金线浮绣的花草业已有些黯淡,水云江想,什么都会旧的,旧衣尚有贴心的舒适感;生命旧了,败了,却是无比的惹人厌恶。
她重新系好包袱,寻思午膳时去华的问话,他一定发现了什么,才这般小心委婉地哀求着她,不要走,不要走。。。打好的结又被拆开,复又系紧,打散。。。清泪滴在布帛上洇成悲伤的图案。
“上官大夫,您可回来了,快!请快去救救我师父!”上官去华刚回到“云江小筑”,便被等在门口的蓝衣少年一把抢住双手,那少年整个人也拜了下去,上官去华扶起人,看到他身着“华清教”的道服,便道,“天龙子道长出什么事了吗?”
那少年面皮微胀,“他老人家受了重伤,还望您不计前嫌,前去救治。”天龙子是当今道教领首华清教的掌门,为人算得上刚直,就是迂腐了些,当年南疆蛊术作祟江湖,真巧被他撞见来自云南的少女水云江行蛊,他便一口咬定水云江是南疆邪教的妖女,誓要除恶。
水云江为上官去华所庇护,没中他的道儿,他老人家一怒之下,竟发帖邀请各大门派,跑到上官府请上官老将军肃清门风,交出孽子。
虽然后来误会澄清,天龙子道长依然梗着脖子不肯认错,加上水云江行事往往随心所欲,不合常理,他老人家横竖就是看不顺眼,虽则上官去华温文谦和,但偏生和水云江上了一条船,便被老道一竿子打死。
“道长是为何人所伤?”上官去华知事情紧急,回屋取了医箱便翻身上少年带来的马车,一边问道。
“这个,”那少年拿眼瞅他,目光闪烁,“是水姑娘。。。”
上官去华心神巨震,且疑且惊间,听得少年继续说道,“您知道,家师曾找上水姑娘,说既是武林中人,就得有所约束,不得做危害中原武林安稳的行径,要她发誓以后再不行蛊术,水姑娘说自己并非中原人,何必管这些。。。破烂规矩,家师说看在她是您朋友的份上,姑且信她并非歹人,但若再撞见她行蛊,定要将她驱逐中原。”
上官去华皱眉,他并不知晓此事,云江也未提起过。
“水姑娘当真再没用过蛊,她倒未必怕了师父的话,许是不想让您为难罢。。。”少年顿了顿,“不过,今日清晨城中出了件事,是一个落第秀才跑到城门前大骂考官贪财不公,误人前途,惹来上许多人围观,那秀才又渐渐从考风不正骂到朝廷用人不贤,奸佞横行,直把衙门骂来了,奇的是衙差抓人发现那秀才根本深眠未醒,后来查出是被人下了蛊。”
上官去华知道有一种叫梦蛊的蛊毒,服之会在不自觉的情况下做出欲念深处最想做的事,他已猜到此事和云江有关,这背后的目的,他也知道。
“秀才醒后回忆前晚一位紫衣女子逼他喝了碗凉茶。。。您不知道,水姑娘的画像现在贴得满城都是了,官差倒捉她不住,师父找了拾得大师等人前去拿她,结果,他老人家也遭了她的蛊,竟神志不清地和自己人打起来,便是这番受的伤。”
“上官公子,水姑娘为什么瞒着您做这些?”少年不尽通世故,张口就问。
上官去华只急急道,“那她现在人呢?”
“人还好,您放心,不过被留在了华清观,拾得大师在主持大局。。。”
上官去华放下帘子,闭眼靠上车壁,一颗心在山石道上颠得七零八落。
安神的檀香正好燃尽,上官去华从床榻旁直起酸痛的腰身,在铜盆里洗净修长柔韧的手,打开房门对众人道,“天龙子道长已无大碍了。”
一片感激和喜颜中,拾得大师敛眉合掌,“阿弥陀佛,幸哉幸哉!道长既无大碍,水施主便无须偿命,却也不能就此姑息,就由老衲送水施主回乡罢。”
大师的意思众人都听明白了,要将水云江驱逐中原武林,华清教的弟子见师父被伤成这样,不愿就此罢休,却也不能不卖拾得一个面子。
拾得亲自送她上路,便有暗中保她之意,华清教的人就是想在途中做些动作,也不能了。
上官去华对拾得躬身行礼,“还望大师一路管教在下的朋友。”拾得颔首,并示意他跟上自己。
“咔嗒”一声,沉重的铁锁被打开,上官去华推门进去,水云江正转过明眸来。
“你这是何苦呢?用这样的方式。。。逼我放了你。。。”
“傻子,我是怕自己。。。下不了决心啊。。。”
“那么。。。就此别过。。。但我有几句嘱咐,前年咱们到杭州看过三生石,当时我说过什么你应当还没忘罢,我再说一遍,若真的精魂不灭,他生我还会去寻你,你要认得我。”
“恩,我记着。”
两人再无话,只默默对望,半晌水云江“嗳”了一声,轻咬着唇,“你。。。好好看看我。。。”
上官去华这才发现她今天上了淡淡的妆,均白的水粉修饰了黯淡的肤色,鲜艳的胭脂为两颊添上晕红,一张脸明丽得好像三月的桃花,他温柔地笑了,“你今日真好看,日后我念起你,便会想起你今日的样子。”
这日距水云江离去之日已有七日,天几乎黑的尽了,上官去华到霞余镇唯一一家客栈打尖,客栈一楼摆几条桌椅,卖些酒食,没什么客人,和他一同进去的是个打着布幌的算命先生。
“请问,前几天可有位年轻女子和位须发皆白的出家人来此投宿?”掌柜的正拨弄算盘,忽地听得一个温雅的男声,抬起头来看见个清隽的公子,便停下活想了想道,“公子说的可是一位紫衣的姑娘,那老僧手里还提根铁棍子?”上官去华道,“正是。”
“有,就在昨天和现在差不多光景来的,今早刚结账。那姑娘像是身子不大好,样貌气度却是稀罕的紧。”掌柜的口里赞着,见自己的女儿从厨房出来,嘴角带了笑道,“我这个女儿样貌原也算好的,跟那位姑娘一比,却是差得多了。”
“掌柜的,你这闺女面相可是福寿之相,那位小姐我昨日也见了,看面相。。。唉。。。这世间往往刚极易折,艳极易损,那位小姐虽是女流,成不了将相之功,却注定活得轰轰烈烈,只可惜。。。怕是短寿之命。。。”那算命先生要了碗米线,正要吃,听了掌柜的话便念叨起本行。
“公子,他的话您可别当真,您可是要寻那二人?他们向南走官道,现在赶应该还赶得上。。。”
上官去华摆摆手,“我不是要赶上他们。。。只是想知道她最后的归宿之地。。。可还剩客房?”
他走到那算命先生桌边坐下,“要不你也给我卜上一卦?”
算命先生拈着他摇出的竹签,摇了摇头,“公子,这卦象我许久没见有人抽到过。。。”
上官去华拿过签子自己瞧瞧,一行枯瘦的篆书:此生故彼生,此灭故彼灭;只叹身外身,曾是梦中客。
他留下一小块碎银,轻声道,“你测得很准。。。”也不等解签,径直上了楼。
码头渡口向来是人迎人送,货来货往的繁忙之地,无序的人流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目的,处于其中的上官去华却是一个异数,他已经从清晨打听到正午,也没打听到水云江和拾得大师在此上船的消息。
这是水云江回乡的必经之路,她没能到达这里。
云南还在关山重隔,云水茫茫的千里之外,那是曾义无反顾离开的家乡,那是再也回不去的地方。
午时的太阳耀得人头昏眼花,上官去华浑身冰凉地站在江畔,周遭如千鸦齐鸣般噪杂,却又死寂得像午夜的短松岗,好半天,他才从虚脱中恢复了力气,慢慢踏上回路。
“不走官道的话,可以抄小路,不过要翻山,山路难走,一般人不会绕这么个大弯子。”
上官去华一路沿着水云江的踪迹,走到江北偏南的一个村子落脚,第二天上路依然走官道,行至渡口,却断了水云江的行迹,他掉头回到村子,向村民打听还有什么路去南方,村民指了不远处的山岚道,以前没修路时,便要翻过这座山。
“公子,你现在进山怕到天黑也走不出去,山上也没歇脚的地方,只有前朝留下的一座庙,也荒了。”那村民见上官去华要往山里去,便好意提醒他。
“我不能不去。。。。她就在那里啊。。。”村农只听到耳畔拂过极轻的叹息,再看那个清瘦的问路人时,他的身影已溶解在飘渺的山色中。
记不清这是第几次摔跤了,上官去华支着一块平石要爬起来,不料石上生了青苔,手一滑,额头又重重地磕到泥地上,泥土是松软的,他却痛得心都缩成一团。
火光从小庙的门缝里透出,黑暗在周围蛰伏着,仿佛随时等待吞噬这一点微光。
上官去华的视线中出现一棵树的模糊轮廓,他无端地觉得那一定是棵桃树,又无端地觉得心酸。
他推开了庙门,拾得大师的双目在摇曳的灯火下空明地射过来,那一瞬,他看到了人世的种种幻灭和痛苦,又好像什么也没看见,只有一双静水般的眼睛。
他不甘心地环顾一圈,空荡荡的庙内只有他们二人,上官去华捏紧了拳头,一缕血丝从掌心漫延进指甲,不知沉默了多久,他涩然开口,“她,归于何处?”
拾得望向外面的夜色,“施主来时看见庙前的桃树了么?水施主曾告诉老衲桃花开时极艳,烈如云霞,很投她的性子,她愿意生生世世与桃花为伴。”
上官去华走到木门旁将它推开一隙,地面上的光斑呈线状射出,他脚踩着光线的一头,另一头一直连到桃树根部,上官去华仰头闭上双眼。
“不要难过,我会永远陪着你啊。。。。”轻柔的女声沿着两人间的虚空之线渡过来,他一下子睁开眼,看见桃树正婆娑地摇晃枝干。
上官去华回过脸时,拾得发现青年身上的气质仿佛改变了,像有什么悄无声息的剥落下来,又有什么浸染进去。
“上官施主,这是水姑娘托我交付与你的。”拾得将一个包裹递到上官去华手里,他慢慢打开,里面是件男子穿的外袍,云江最终还是将它做好了。
“多谢大师,”上官去华说着便当场脱掉外衫,试起了新衣,他腰身本较一般男子细些,肩部也偏窄,这衣服却是无一处不熨帖,他慢慢顺着衣襟,整理袖口,像云江无数次替他做的那样,低声道,“很合身是不是?可惜以后,怕是没机会再穿了。。。”他对着空气喃喃,“原来这儿便是归宿了。”
拾得大师双手合掌,淡淡念诵,“明明白白无生死,去去来来不断常;是是非非如昨梦,真真实实快承当。”
上官去华换回旧袍,将手里衣服细细叠好,收进怀中。转而恭敬对拾得欠身,“多谢大师点化,天地原为逆旅,万物不过暂寄微躯,生者必有尽时,是在下拘泥了,”他绝脆地跪伏下去,“冰已成水,释心成性。在下一心皈依佛门,求大师为我剃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