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她的江湖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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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屋外的雪下得沉缓又寂静,丝毫没有要停的预兆;屋内,红泥小火炉,绿蚁新醅酒,人两荠,默默对饮;若离慢慢转着手里的杯子,转完六七圈,啜一口,就是这般也喝了不少,但脸依然白皙的近乎剔透,不曾染上酒晕;曾故游有时喝的很快,一杯接一杯,五六杯连着下肚,有时又极慢,待冷透了才仰脖一灌;没有什么下酒的小菜,两人也不大交谈,佐酒的,是心底尘埃泛起的过往。
    “师傅,”曾故游突然唤她,若离抬起头,下意识地“恩”了一声,安静得好像被封进水晶匣子的气氛顿时破了,白毛兽的呼噜响了起来,曾故游长氂领子上的细毫轻轻颤动,鲜艳的火光跳跃在若离的明眸里,一切都有了活气;若离温和地反问,“怎么了?”曾故游摸摸后耳廓,“也没什么,就是。。。觉得有点无聊,师傅您是天涵教二弟子,经历一定很不凡吧?。。。您能不能跟我说说当年江湖上的新闻传奇什么的,让徒儿也长点见识,嘿。。。嘿嘿。。。就这样。”
    若离自斟了一杯,慢慢喝了下去,“江湖上头等的新闻,哪年都差不多,不过是出了什么样的武学奇才,是正是邪?掀起什么样风浪,是好是坏?我已是避世闲散之人,这些刀光剑影,秋水风波,都不大念想了。”
    她的双手交搁到膝上,望着徒弟生气勃勃的,不带岁月阴影的眉眼,“故游,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江湖,冷暖悲欢都要自己去品尝,别人的绿杨高楼堪系马是别人的豪情,别人的风雨十年灯是别人的愁苦,这些个情味又怎可言传?你还很年轻,你会有属于自己的传奇,那才是真实的,有血有肉的传奇。”
    “那么,师傅的江湖是怎样的呢?”
    “我的江湖?”素衣的女子喃喃念着,她想,也许,它是温暖如斯而又苍凉如斯的吧。
    回过神,若离又瞧了瞧曾故游脸上隐藏得并不好的期盼之色,“你真想听听么?”
    “那么错综复杂,深广辽阔的江湖,回忆起来,也不过只那么几个人,几件事。”她笑了一笑,“在遇到那个人之前,我的江湖不过是只狭隘浅薄的小水潭--故事开始前,一般要交代背景罢?那是一个秩序严谨,等级森严的时代,整个武林在盟主骆堪悔的整治调理下,各种力量互相牵制,虽免不了冲突纷争,这武林的天平大抵还是平衡的,然而偏偏有一个人,他一出现,便要将这淤泥沉积的江湖搅得走石飞沙,一片混浊。天涵教是当时的第一大教,自然也但当维护正道,除魔律邪的任务,我第一次见到他,便是和各正道高手联合追杀他。。。”
    “他叫什么名字?”曾故游忍不住插口。
    “赵弈,对弈的弈,”若离浅浅一笑,明璨如烟火,却是盛放在极遥远的天空,寂静又寂静的烟火。
    “那天好大的风啊,冷的刺骨,他竟然没穿外袍,黑色的劲装看得出是很轻便单薄的料子,风却吹不起来,想来是浸透了血,血又被冻硬了,他胸前的衣襟几乎裂碎成片,风一直的灌进去,我看到他想腾出手来敛敛襟口,但怎么也做不到,数十把兵器向他招呼着,他身后便是悬崖,那些人皆以为他在做困兽之斗,都抢着上去包围他,谁也不想让天大的诛魔之功落进别人手里,我远远地掠阵,不知怎地,心里有些庆幸不必和他正面交锋。”
    “然后,他终于看到我了,我当时的表情应该有些惊恐吧,因为正好看到一把明晃晃的刀快砍上他的后背,不知道是不是我的眼神提醒了他,他极险地折腰避开了。谁也不知道我们对望的那一眼,其实,后来的那些事情,就像深海里潜行的暗流,除了我们自己,再没第三人知道。”
    “那是不能被人知晓的,我们之间,好像生来就该是‘不共戴天’呐,他是人人闻之色变的邪魔,我,我是被人照模子描好贴到门上的画片儿,在千千万万的人目光下,举着矛戟,阻杀一切妖邪魑魅的侵犯。”
    “包围他的圈子越来越紧,他清叱一声,将右手的剑向前狠狠一掷,插到了众人面前的雪地上,众人的身形都微微一泄,他已极快地向后滑退,我还没看清时,便听到有人咬牙骂道,‘打不过就想自行了断么?就算没落到我手里,跳崖也未免能得个全尸。。。’,他人已退到了悬崖边上,忽地腾空而起,随即直直坠落下去。”
    “他的笑声竟从底下传来,清朗高昂,犹如鹤唳,却又说不出的狂妄阴郁,我急急赶到崖边一看,见得他惊鸿般在崖壁上翔走,原来他每下落数丈,便用足尖去点从壁缝中长出的草木,或在凸起的岩石上一搭一松,下落之势便缓上一缓,那崖叫离世崖,陡仞无比,哪怕最矫健的猿猴也无法攀援,赵弈的轻功,当真是出神入化。”
    若离咬咬下唇,咬出一痕泛白的迷茫,“到现在我也没弄明白,当时怎么就跟着跳了下去?我贯了口真气,学着他的法子,跟上他的背影,他毕竟受了重伤,时间久了,露出几次险况,我也慢慢的快赶上他。。。”
    “师傅的轻功也很好啊,怎么都不教我?”曾故游“剥”地弹了下杯面,有些失礼地打断她。
    若离也不动气,只曼声道,“我会的,将来全部都会教给你,”她凝视秀拔如芝兰的少年,目光和每一个望着禀赋异常的徒弟的师傅类似,欣慰,期望,藏着自己的戒尺,“这些足以你安身立命抑或称雄乱世,但这不是最重要的。。。不管命运乖蹇还是顺达,都能不负本心地活着;自身福惠厚也好,薄也罢,不忘泽被他人,你若能做到这些,师傅远远瞧着,便心满意足了。”
    曾故游听到“师傅远远瞧着”时,心里不觉却生出一丝抵触来,夜风正掀起门帘,他看到屋外埋在一片寂然沉暗中,顿时有种奇异的错觉:他们所在的小轩孤立在宇宙的一个时空里,她是这个时空的主人,他不过是特定时机下进入的访客,接受主人慷慨的馈赠后,最终会回到尘俗的世界中去完成自己的人生。
    曾故游被奇怪的想法骇了一下,努力睁大眼想看清面前的女子。若离以为他在驱赶困意,柔声道,“要不要睡会?”
    “不,不,我还想听你说赵弈的故事。”他连忙摇头,又问道,“他,长得好看么?”
    这个问题乍听有些孩子气的好奇,若离怔了一怔,眉尖低下去,“天涵教虽又叫人长生不老的术法,却终不是时光的敌手啊,光阴荏苒,什么都变了,留下的只剩记忆,而记忆真是种奇怪的东西,我记得他衣服的颜色,他剑的样式,他笑起来会撇起右边的嘴角,可他的样子,成了湖面上的反光,远远瞧着觉得眩晕,却不能打捞起来看个清楚。”
    曾故游似乎对这个问题有相当的好奇心,“不管他样子如何,师傅你,”他在“你”字稍稍加重了音,“你觉得他好看么?”
    若离轻轻道,“他这个人,好像不管什么都与周围格格不入,性格,武功路数,就连他的样貌,也是无法想象也无法描述的俊美。。。他美得像一个神迹,虽然在其他人口中,他的才华和美貌,都是妖魔才会拥有的,是该受到诅咒的。”
    曾故游想,那样的人,原来不是传说里才会有,也是,能被师傅记这么久的人。。。可我遇见你,也像是传说一样啊。他收拾心绪,道,“师傅你跳下去以后的事呢?”
    “不知跟了多久,我几乎要与他齐驱时,下方出现了一只约一人高的洞口,想来他应是识途的,后来知道他以前采药发现了那只天然的崖洞,否则以他的机敏,怎会被人逼到跳崖?他偏头看了我一眼,神色仿是有点苦恼,但身子已经与洞口平齐了,只得攀住一根长藤,足尖在壁上一蹬,整个人旋转起来,借着那个旋身就要钻入洞中,那长藤不是天生所长,是他先前固定在洞口上方的,离了土壤枯朽得很快,竟承受不住从中间断裂,好在固定用的木桩没拔起,我抓着木桩进了洞,用随身的冰蚕丝带拉他上来。”
    “他一连吐了好几口血,脸色苍白的像雪一样,盯住我问,‘为什么救我?’我当时想的却是,这世上竟然有这样一双眼睛!他瞳孔比一般人黑的多,纯黑的瞳孔外流转着一圈蓝晕,眼尾的纹路雕刻似的,真真是。。。动人心魄。。。你瞧,他眉眼的细节我都记得,可他的样子,却怎么也拼不出来。。。”
    曾故游瞧着她微微失望的神色,道,“人好像就是这样,见了面觉得熟悉之极,分开久了,就算还记得每一根线条,但印象只是一团混沌了。”心中想,总有那么一个人,跟一团火般,靠近了才感受得到温暖,离得远了,一个人在寒冷里时,就算记得身上曾有过的安适又能怎样?只会愈发冷了。
    若离轻不可察的点点头,伴着几不可闻的叹息,“被那样的眼睛看着,即无法回避问题,连托辞也找不着,我当时回答说,‘没有为什么,我不能看着你死’,他撇撇右边嘴角,我说不准那是一个笑还是一个嘲讽,又问道,‘你既然不想为武林除害,那你跟着跳下来干嘛?’我只得转过头去打量容身的崖洞,黑黝黝的洞内空得两三眼就看看完了,他的声音从洞壁反弹进耳中,‘天涵教的弟子竟在敌人面前粗心到这般地步么?大开周身空门等着被我偷袭?’我回头道,‘好歹我刚刚救了你,你怎不至于这般不讲道义吧?’他冷笑道‘你跟我这种人讲什么江湖道义?’我问‘那你为什么没偷袭我?’这次换他没话说了。”
    “他胡乱用袖子擦着脸上的血,我把帕子递给他,他默默接了,那一刻我们好像是很熟悉的人,人的感觉有时真是荒谬啊,实际在那以前,我们不过是从他人口中听说过对方罢了,他是一个经常被谈起的人,可他的名字永远只是一个恶毒而纯粹的符咒,他的过去,他的悲欢,他的想法,谁会了解呢?”
    曾故游莫名的又想起那首古诗,它像一袭自千年前遗落的白袍,轻缓而沉重地披上他的肩头,“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绸缪束刍,三星在隅,今夕何夕,见此邂逅?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绸缪束楚,三星在户,今夕何夕,见此粲者?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
    一些人之于另一些人,注定要跨越莽莽洪荒来见证一场邂逅,那一夕该是怎样的甜蜜又惶惑不安,仿佛生命由此掀开激越的华章,只一照面,就用所有的力气渴求,去了解去参悟,她的过去,她的悲欢,她的想法。
    她与他,在秩序森然的时代,站在对立的峰顶相遇;他与她,在山河崩析的乱世,穿越百年光阴邂逅;一样热望而难言的心情,那是无法释放的捆绑,只能一路跌跌撞撞的走下去。
    “他又不停地咳出血,我将能顺导真气的‘混元丹’递给他,叫他好好调节内息,他却不接,只一直盯住我看,眼神野兽一般尖锐直白,却又不包含任何内容,我竟然乱了心神,道‘你。。。你干嘛?’他道‘听闻你们天涵教有种‘易灵术’,施术者可通过眼神窥探对方的心意,修为高的人甚至可以施加自己的意念,是么?’他说的也不太准确,‘易灵术’不是无中生有,而是唤醒对方潜在深处的自我意识,但他也不是为求证,又道,‘我也会一种类似的术法呢,叫‘窥心术’,可以通过它来窥视别人怀有好意还是歹意。’我有点生气,收回手道,‘我送药若是为害你,方才又何必救你?’他懒懒的笑了,‘人心叵测,我只是谨慎些罢了,去年我重伤之后为人所救,那人可就不是什么好心,只为从我手里骗取赵家的秘籍《弈道谱》。’边说边抢过我手里的药吞了下去。”
    “他虽信了我,却是通过这种方式,叫人高兴不起来,突然间他开始大笑,笑得前俯后仰,像个恶作剧得逞的孩子,边笑边道,‘你竟然信了,这世上哪来什么窥心术,我随口胡绉的啊。’我想想也是没道理,我本身就是习术者,意志衡定于常人,哪能轻易被人攻破心防?可他方才瞧着我时,我。。。我可真是六神无主。”
    “见他笑个不住,我只得找话道,‘又不是人人都稀罕那剑谱,那人心怀恶念,将来必定不见容于天道。’他猛地停住,面上尽是讥讽之色,‘天道?你们天涵教整日宣扬这些虚妄无稽的东西吗?我看在那人精心医治我的份上,给了他一个痛快的。’他为人行事向来很是邪气,那次未免也辛辣了些,我不禁道,‘你何必非得要他性命?’他挑着眉笑得冷清,‘因为我本来就是那样的人,人若负我,我不容人,天若负我,我必逆天。’”
    若离停下来,纤手倒了杯满得几乎洒出的热酒,一饮而尽,红晕忽地染上双颊,那朵云霞没有为她添上薄醉后的娇慵迷人之态,倒让人想起深山野涧边的红梅,艳是艳极的,却艳得清醒又寂寞,她接着说了下去,“他说着那几句话时眼睛看向洞外的天空,兀傲的挺直背,手指按在剑柄上,似乎正在和冥冥中的某种力量对峙着,他眼中是裸露的恨意,可比恨意更甚的是不甘,那样强烈的不甘之意几乎成了实体,像刺,像刀,我几乎要战栗了。那是我所不熟悉的情绪,天涵教的教训是顺天随缘,通达处世,过分的执著不甘之念,是提升修为的枷锁;那一刻,我想到了黑沉沉的夜空中瞬息而过的紫电,那么亮,比太阳还强悍,可又那么脆弱,它的出现只映衬了世界的黑,最终连同自身消融在黑暗里。”
    “但见过那一泓紫光的人,却是再也忘不了了。”
    若离掀起窗上的帘幔,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她借着微弱的天光看了半晌,道“雪停了。”
    她维持这个姿势很久,久的似乎忘记了她正讲的故事,曾故游走过去从她手中轻轻抽下帘子,刚想说“别让风吹着,”忽地愣住了,他看见,一滴晶莹的泪珠正从她的眼角缓缓滑落。
    曾故游默然走开,抬起又放下的手在袖中暗暗握成拳。
    那滴泪等不到从属的手来擦拭,慢慢在寒风里干涸。
    两人似乎都忘了那个截止在中途的故事,若离拿过晾干的药方,和曾故游细说药理,看他用松香,珍珠粉,白蜡等配药,不时指点剂量搭配等事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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