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卷 明月难寻 第三章 莫使惹尘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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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天光大好,正合出行。我叫付姨拿了件素净点的衣服,鹅黄底色的袍子套在我身上,倒显得把整个人的精神提了起来。
要说起这去普凡寺让我忐忑的原因,不为别的,只为这普凡寺前有一条普凡河,普凡河上有一座尘埃桥。
普凡河贯穿南修国东西,又因南修国处在这块大陆的最南部,终年不结冰,绵流不断,可以说是南修国的母亲河,普凡寺建在这条河附近,也意在与它一样起到“普渡众生”之用。只是那本意让路人洗净尘埃的尘埃桥,让我心有余悸。
我清楚地记得,前世误入轮回之前,我曾一步一步踏着那平滑的奈何桥,跟随着众多鬼魂,浑浑噩噩地走向轮回入口前的孟婆。那奈何桥就像一处陷阱,周围弥漫着鲜血味道的空气,让人感到窒息。周旁盛开着妖艳邪恶的彼岸花,粗壮浸着绿汁的藤蔓在空中疯狂地晃动着,我想闭眼,却有一股力量让我无法控制自己。像是要给每个走到生命尽头的人最后看看生命的脆弱,我亲眼看着前面的那个衣着华丽,满身肥肉的胖子被找他寻仇的其他鬼魂一把推进桥下无底的深渊,噬人的藤蔓意犹未尽地伸出鲜红的长舌回味着,发出“嘶嘶”的可怕响声。那个前世是贪官草芥人命的胖子,甚至还没有得到投胎的机会,直接掉进了万劫不复。我想迅速的跑下这座恐怖的桥,却依然迈不动自己的腿,机械地缓慢地挪着步子。
我终于跟着长长的队伍下了桥,才发现自己甚至连出汗的力气都没有了。排着队来到轮回入口,孟婆看着我,并没有立刻递给我汤,我想一定是因为她的直觉在疑惑我为何阳寿未尽就来到了这里。我没有力气告诉她自己是因为某个时空错乱而机缘巧合地掉到了这冥界,只是还沉浸在刚刚的惊惧中。孟婆和我谁都没有说话,就这样僵持了一会儿,好象是我后面的一个人,不,是一个鬼魂等的不耐烦了,伸出手直接把我推进了轮回的入口。朦胧恍惚中,我只记得一只雕有翠竹的蓝色袖子在我眼前一晃,我便失去了知觉。再醒来后,已经发现自己成了一个小小婴儿。
是的,这普凡河上的尘埃桥,与那尽溶万物的冥河上的奈何桥,一模一样。
虽然我知道这两条河和两座桥无论是从颜色,还是功用上根本是天壤之别:一个用来惩罚恶人,溶尽了天底下的可恶之色,呈令人作呕的黑色;一个滋养万物,水质清澈透明;一座印满了各色的脚印,使人拥有另一个未知的生命;一座通向最清净之地,令人心思清明。但自从娘第一次带我上香至今,我心里保留着的那一份恐惧,久久挥之不去。
只是巧合,只是巧合。
但这种巧合是否是在提醒着一次一次承受着轮回之苦的人们,世间没有绝对的善和恶,看就看在你是如何选择?阴阳两隔,黑白分明的不只是河和桥,只怕还有人心。抑或是这又是和我的经历一样,一个上天与人开的玩笑?一切不得而知。
若真是如此,我只能苦笑。恐怕我又是一个例外,一个上苍根本不可能料到的意外。他安排了人们在寿终正寝后走过奈何桥领略到生命的善恶,总在最后才告诉他们生命的可笑,让他们后悔自己所造成的一切不幸,而安排这些的神明们却在某个地方看着这些愚蠢的人类痛苦、伤心、流泪,只会不经意的为他们感到可笑。而我,偏偏又因为一开始就是个例外,所以命运一直没有扭正过轨迹,留下了我的记忆,让我想到这一切的一切。难道让我带着前世的一切去重新开始新的生活很有趣吗?我倒宁愿喝下那一碗本应属于我的孟婆汤,把前尘过往忘的干干净净,那样,起码活的轻松自在。
普凡河上尘埃桥,冥河有桥名奈何。
恐怕,真是一种充满巧合的暗示。人在这世上,果真身不由己。
奈何惹尘埃。
谁又愿意做那些本不愿做的事。辛辛苦苦在这世上煎熬百年,雄心者喜欢俯瞰江山,翻手为云;闲适者向往轻松自在,畅游山水;安乐者希望养在闺阁,安稳享乐;谋略者愿意计施天下,运筹帷幄。诸如这些,人各不同,自然也会有不同的命运。
我凌菁,不管前缘后世如何,只要今生,为自己而活。
想到这些,先前的紧张烟消云散。我不禁莞尔。
轿过尘埃,我已没有以往的不适。看来,有些事情还是需要自己亲身经历,想通的。付姨和小绿见我微笑,虽不知为何,想来是我看到这美景心旷神怡,也跟着微笑。却不知,仅这短短的半柱香,我已想通一直以来困扰自己的问题。这样也好,况且自从二世为人开始,我已经养成什么事都是自己一个人默默地想。告诉别人,只会多一个人烦心,想想也不值。
过桥,进山,达寺。我跳下轿,环顾四周,这寺中来上香的人还真多,寺中烟雾缭绕,显然香火很旺。
抬头向上看,木制的牌匾上“普凡寺”三个字显然已经经过多年的风霜雪雨的洗礼,四围的墙也有许多处掉漆。虽略显旧,却又多出了一分古色古香的味道。看到这些,又想到现代诸多寺庙的富丽堂皇,我心里越发对这里有好感:不知这家寺庙的住持是谁,如此简朴,不铺张浪费,倒也难得。抛去我听到民间有人说见过这位住持后所得甚多,单单看这装饰,这人定是个心澄如镜,了却世俗之事的高人。
挽着小绿和付姨的手,我小心地迈过门槛,进入佛堂,找了一个蒲团虔诚的跪下祈祷。跪在蒲团上,我心中默默念道:“佛祖显灵,凌菁只希望一家人能够平平安安的生活在一起。这一世,不求荣华,不求富贵,只求莫要痛苦别离,只求能够不被这些封建礼法束缚,一生逍遥自在。若得如此,凌菁心满意足。”想罢,恭恭敬敬地磕了两个头,起身。
我忽然想见见这寺中的住持,认定他是个智慧之人,说不定见到后真能得到什么有用的启示。
我拦住一位正欲进禅房的僧人:“这位师傅,请问你们住持在吗?”
僧人双手合十,不紧不慢的说:“小施主,今天主持要在禅房打坐一整天,恐怕小施主无缘得见。还是下次再来。”
我心里顿时有些不满,心想,你们就看我小,看来不露出些本事还真不行。心中所想,表面上却依旧笑语吟吟:“那麻烦这位师傅了,帮我给住持带个话好吗?就说我早就听闻住持的大名,今天正好想来一首新诗,想和住持讨教讨教。”
我眼珠一转,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一字一句的念道:“身如菩提树,心似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看着那个僧人惊讶的表情,我顿了顿,接着朗诵道:“菩提本非树,明镜变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僧人仔细地打量了我一遍,依旧双手合十,语速却有些急,不似刚刚的慵懒:“小施主请稍等,我进去通告住持。”
我望着在旁边也很惊讶的付姨和小绿,小声告诉她们:“这是我从爹书房里的一本佛经上看到的,你们不准说出去哦,我是嫌无聊才看的,也就是拿来骗骗这些秃驴!”
付姨和小绿看我一副“不可说”的傻样子,顿时从崇拜的目光转变成一声叹息。小绿撇撇嘴:“我就说嘛,菁菁怎么可能会这么深奥的诗句啊,一定是瞎背来的!”我捂着嘴偷笑,边笑边摇头。
不一会儿,那个僧人走过来,恭恭敬敬地行了礼道:“小施主,住持请您到后院探讨佛经。”我冲付姨和小绿摆摆手,示意她们别跟来,在外面等我。探讨佛经?鬼才信!只不过不相信一个七岁稚儿有那样的才气罢了。我相信他一定没听过那几句诗,他只是想从我嘴里套出谁写的而已。算了算了,大不了就把爹和娘搬出来好了,反正这种张冠李戴的事我又不是没做过。
随着僧人进入后院,一个微微有些驼背的身影背手而立,想必那就是住持吧。僧人看到他,立马恭敬道:“住持,刚刚赋诗的香客就是这位小施主。”住持转过身,冲他点点头,示意他下去。僧人低了低头,退了出去。
我仔细打量他,大约五十出头的样子,虽眉毛和胡子都白了,但身上却夹带着一丝神秘的气息。他直视着我的眼睛,也仔细的盯着我看了半天,半晌,开口说道:“早就听说安南将军有个古灵精怪,聪明伶俐的女儿,今日得见,果真不是徒有虚名。”
我心中一惊。我还没有说明自己的身份,但他光凭对别人的了解,只一首诗就可如此确定,这人果真厉害。心想就算自己装的再像,只怕也只会让人家笑话。于是我褪下那一副童稚的样子,头微微扬起,有些骄傲地说:“你是想知道那首诗从何而来吗?既然你我心里都已明了,不妨告诉你,我不介意。”
住持望着我五官和神情极不匹配的脸,不禁也笑了,不得不说,他笑起来很慈祥:“呵呵,施主叫我明镜就可以。至于施主刚刚说的,不错,我刚才听到那几句诗时是很想知道前因后果,不过现在见到你,我已经大致清楚是怎么回事。虽然我不能确定这其中的奥秘,但,凌菁,一定不仅仅是一个简单的七岁孩童。”
我听到他这样说,心中早已没有多大惊讶,又听到他的那声“施主”,隐去一个小字,自然猜透了七八分。世界之大,还真是无奇不有,原来真有看透人心之人。能结交到这样的人,也算是一种运气。
我露出一副奇怪的样子,故作惊讶:“你明白了?我什么也没说,你明白什么了?”
明镜笑得仍然很慈祥:“施主就不必试探老衲了。有些话,彼此心知肚明既足够,无须非要说个清楚。不过,施主可一定要小心,超出年龄的心智虽可贵,但也容易把你带离自己的生活。既然施主自己已经有了自己的想法,那就要坚定的走下去,可千万莫要迷失了自己的心智。”
我一愣,不知该如何答话。许久,幽幽地说:“老秃驴,别和我打什么哑谜,我的脑子不是用来和你绕弯的。你也不用施主长施主短的,叫我菁菁就好。你别装傻,你是应该能明白我的意思的,难道。。。。”我停了下来,没有再往下说。
明镜闻我称他老秃驴,倒也不生气,听到我的后半句,皱了皱眉:“菁菁,人间万物自有定数,你明白这一点。”
我的心凉了下去。我之所以要一个人来普凡寺,诵那两首诗,非要见到明镜,就是想看看他到底有没有外人传的那种看透人心的本事,可不可以找到让我回家的办法。没想到他真的是可以看穿我的身份,却没有办法达成我的愿望。
是谁说的这句话,先给我一个深深希望,再给我一个深深失望,比直接要让我绝望要难过的多。
既然如此,我也不再强求了。若是苦苦纠缠在这个问题上不放手,恐怕真要深陷其中不能自拔,我一生也不能达到自己自由自在的心愿了。我向明镜鞠了个躬,一洗刚刚的失落,调皮地说:“老秃驴,能认识你真是很高兴的事,不过,你要是能给我保守这个秘密,我会更高兴,把你当很好的朋友的!”
明镜温和的笑笑:“能和菁菁认识也是很高兴的事。有缘相识你这个调皮鬼,自然会帮你保守秘密。”
我朝他做了个鬼脸,转身向外走,边走边向他摆手再见。
身后老秃驴的声音再一次响起:“菁菁,你的命数不一般。若是只想平淡,怕是不易。”
这一次,我笑的不易觉察。我想,我连眼睛里一定都充满了自信:“老秃驴,你知道吗,我的命运掌握在自己的手里,他人,奈何不得!”
后来我与已经老迈的明镜回忆起这个我们初次见面的情景。明镜笑我的轻狂,但那个多年以后洗尽铅华的我,却依然像当年那个勇于扬起头的自己一样,自信满满,对未知的未来充满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