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可能的！她肯定是看错。
    沉缘强忍着抬头的念头，生怕再看一次，她的整个人会僵硬起来，十指无法再拨弦下去，安魂曲若是中途被打断，宇宙能量会反噬呼唤它们的人。
    只是这麽出乎预料的事情，着实是一时间难以平复内心的震惊。
    怎麽会这样？他的脸怎麽会变成这样？他脸上几乎没有一处是完好无缺，这是因为长年累月被执念侵蚀的原因吗？若真是如此，那麽他的全身上下。。。
    一想到饰品下的身体是多麽的破碎，沉缘顿时浑身颤抖了一下，心里感到万分的同情丶怜惜，以及不忍，这些时日她都干了些什麽？他本就被浑身上下的饰品折磨着，她却亳不留情的选择增加了那位的痛苦。
    莫说沉缘的内心有多麽的惊讶，饶是一贯脸上甚少展露波澜的凉川，瞳孔亦是微微的扩大，他的惊愕绝对不亚於沉缘，不过少了一份歉意，选择保留执念的是那位自己的决定，他不过是尽忠职守罢了。
    想到沉缘刚才的轻微失误，眉头轻皱，目光飘过旁边的女子一眼，以她的性子，大概会自责吧？凉川不由得在心里叹一口气，这怪不得她，他俩谁都没有遇上过几百年都不掉执念的旧魂，更加不会预料得到执念带来的伤害是那麽残忍。
    尽管那张久不见天日的脸容是那麽的不堪，白寻生压根儿没有任何感觉，他眨了一下眼睛，视野渐渐回复清明，思绪亦随之平静下来。许寻生凝视着地上掉落的东西，怔住了神。
    片刻不久，他的肩膀轻微起伏，嘴巴溢出模糊不清的声音，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就连他自己都有点儿分不清，现在的反应是处於怎样的心情与状态。
    此刻，地上的饰品正慢慢的变得虚幻起来，彷佛可以於一眨眼的时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既然已经掉落，他也无法用任何办法把它放回原位，白寻生蹲了下来，伸出手珍而重之的抚摸着，清澈的瞳孔掠过一丝不舍，心中感知得出来，这段回忆所含的感情经已褪了颜色，即使此时回想亦再也没有任何强烈的感觉。
    可是这不代表他心中的爱意有减退的迹象，反而因为没有了不敢面对的情绪，这段记忆能够重复盘旋脑海，借此反复的提醒着他，如今的失而复得。
    手里长得足以遮盖一个人的白布，即使它只是被物化的执念，依旧散发着医院独有的消毒药水味道，如幻似真。这样的白布，不是别的，正是医院用於遮盖尸体的白布。
    然而，眼前的正正是当年盖上他的女孩身上的白布。
    转眼间，手中已是空无一物，执念已化作灰尘飘扬而去，白寻生握紧那只手，抬眸，一下子把视线锁定沉缘的身上，眼神坚定不移，心中一切的情绪转化成更加所向无摧的信念。
    失而复得，来之不易。
    纯黑的天色一点点的爬上天空，意味着今日的净化仪式经已圆满结束。
    撇开那位带给沉缘他们的震惊以外，还有一个值得惊喜的消息，便是在座除了那位，放眼几乎无尽的的旧魂们都完成了净化仪式，可即时动身前往东方的往生桥报到，这样的画面，想想也觉得十分壮观。
    安魂居内霎时烟雾迷漫，如梦似幻，沉缘看见这样的境况，心里有一种自己的举动使别人有着可观的收获的成就感，甚至更清晰的理解安魂曲的意义，比起以往，光是拥有祝福之心是不够的，更莫论前些日子的心态。爱与祝福是缺一不可，两者结合起来的效果是无人能抵抗得住。
    众魂向沉缘他们表达一番感激过後便是互相恭贺同喜，继而结伴同去往生桥，安魂居很快的便只剩下风月亭的老顾客。
    沉缘和凉川几乎是同一时间把目光投在风月亭，今次不再是匆匆一督，而是非常仔细的把这张毁了容的样貌看进眼内，虽然不是腐肉，但是他俩还是没有因此而放松过些许。
    他的五官几乎被扭曲在一起，虽仍能分得清哪是眼睛哪是鼻子，可是当那位朝着他们迈步前来，他的容貌愈发的清晰，他俩看见五官与五官之间的皮肤是皱起来的，像是一个以人脸为主，即将成形的漩涡。沉缘不自觉的倒抽一口气，而凉川的心中竟有一丝的不忍，於是索性转身返回湖泊小屋。
    沉缘攥紧袖子的边缘，别过了头，合上眼睛，不是这张脸丑陋得不堪入目，而是她不忍心再看，深怕再看下去，她忍不住跳下巨荷，一个劲儿的骂他不知自爱。
    执念是一种非比寻常的执着，而这些执着往往伴随住沉重的压力和痛苦。
    那位的身上，执念何其之多，背後的压力与痛苦也何其的厉害，他选择背负这些执念多达几百年之久，即使已经离开了人间，亦从不曾想过要放下，沉缘的心里非常的想要问他，到底他的过往发生了什麽事情，导致至今仍不愿放下。
    值得吗？这些过往值得被折磨得面目全非吗？这些已经过去的前尘有那麽的重要吗？为什麽宁愿被伤害至此也不愿放下了呢？她的心中有万个疑问，可是她不能问出口，因为这样等同於揭开别人的伤疤，她不是那位的谁，没有资格关心得这麽深入，只会是一种不尊重的行为。
    他如常放下纸张，却没有如常的转身离开，而是抬首凝向巨荷上的少女，沉缘似是心有所感，睁开眼睛看了过去，这一次不再是凭感觉，而是第一次真真正正的对视。
    在这双错了位的眼睛注视下，沉缘只觉得自己的双腿有些不受控制，就这样跳了下去，抬步来到他的面前，隔着一页纸的距离，近距离的凝望着他。
    不知为何，沉缘居然有一种想要哭的情绪，想要问他一句，是不是很痛？这是因为她可怜这张脸吗？还是这双充满沧桑的眼睛？她不知道。
    只是当她的还没意识过来的时侯，便已经把这句话问了出口。
    「是不是很痛？」声音轻轻的，近如呢喃。
    白寻生没有回答，只是静静的凝着她微笑，沉缘眨了几下眼，瞬间回神，意识到自己问了不该问的，脸颊顿时微红，模样有些困窘，「你有话要说吗？」她反应迅速的转移话题，选择一个比较平常的问题。
    这次，她看见那位有了反应，他用着几不可见的幅度点头，然後伸出一根食指往下一指，於是她随着方向低下头看，还没理清他的意思，耳边就飘来了几个字，一如以往的沙哑，不过沉缘听得出来，里面多了一分期待。
    「最後一页。」那位说完，她的神色明显的征了一下，然後瞪大眼睛，维持住惊讶的神色，脑里却是空白一片，不知道该说点什麽。
    若是这句话是在前日或之前发生，她非常肯定自己会万分高兴，无比庆幸神明终是为她带来光明，让她看见那条「安宁」的的道路开端，接下来便可以依照自己的计画，赖皮不认帐，然後轻松俐落的归还减字谱，亳不回头的奔向那条梦寐以求的道路。
    可是经过昨晚，她现已醒悟过来，发现这条道路的背後是暗藏不易察觉的危机，原来安逸久了会忘记自己的责任，而她确实已经忘记，是眼前那位的一个举动，无意中将她於危机的机缘拉了回来，使她记起「安魂音师」这个服务者的职责，亦终於看懂这个举动，背後代表住另类的求助。
    或许安魂曲已经不足以拯救他的心灵，所以亲自寻找出方法，请她配合。
    如今的她也是非常愿意的，甚至为此认真的想了一个计划，打算温水煮青蛙，可却突如其来的被告知，这个约定已经来到兑现的时侯了，彷佛在告诉她，这只青蛙可以不用温水，你直接生吃就可以了。
    老实说，这麽一瞬间，她感觉自己心里正在泛滥的仁爱无处安放。
    白寻生凝视着眼前这个表情千变万化的女孩，眼里满是肉眼可见的溺爱，没有执念的掩饰，这双错位眼睛流露出的爱意是完全藏不住的，就连与沉缘一般无异，不懂情是为何物的凉川也隐约察觉得出来。
    久久没有听到沉缘回来的声响，凉川有些放不下心，何况今日发生的事情出乎众人预料，担心沉缘因此做出超过职责以外的举动，所以匆匆踏出小屋，却督见令他费思的状况。
    凉川悄声无息的退了回去，然後在小屋的另外一面墙壁再穿出来，绕了半个圈，借着周围的树林掩护，藏身於靠近湖泊的其中一棵树，既能有利於以防万一，也能确保不会犯到别人的隐私。
    在凉川的眼里，沉缘是背对着他的，因此他完全看不见她的神情，相反的，那位老顾位的样貌则清清楚楚的收进眼底，清晰可见这双眼睛藏住很多情感，不过凉川读不懂，唯一看穿的是，老顾客的态度很是小心翼翼，不是那种尊敬而变得拘谨的感觉，反倒像是深怕伸个手碰到沉缘便伤害到她的谨慎。
    不过，当凉川往深处一想也觉得对的，毕竟老顾客身上的执念太多，随便一个不小心碰到了，沉缘便会犯上不得触碰旧魂的执念的规矩，毕竟他还需要沉缘弹琴呢。
    水波荡漾的湖面闪着耀眼的银光，巨大的荷叶随风轻扬，风儿忽然吹过凉川的衣袖，宽大的袖子摆动了几下，树下的淡青身影似是忽有所感，清冷的眸子不再跟随一对男女，而是顺着风向投了过去，目光顿在湖面上。
    另外一边，沉缘终於把自己从思绪里拉了出来，用着欲言又止的神情看那位一眼，然後蹲了下来把地上的纸张捡起，心里有些遗憾，本还打算慢慢的让他学会享受这份轻松，最後再把这份减字谱派上用场，让他从此了无牵挂的投胎，谁知这份琴谱的最後一页来得这麽突如其来，打散了她才刚想出不久的计画。
    「今日的时间太仓促，我没有办法可以现在马上弹出来，给我一晚上的时间，明日再兑现这个承诺可以吗？」想到眼前的那位等待她的回音已久，沉缘急忙站起身，对上他的目光问道。
    「等你。」白寻生深深的注视着她，默了几秒，缓缓颔首答好。
    已经等了五百多年，再等一个晚上，算得了什麽呢？
    既然得到了沉缘肯定的回答，如今他俩之间不过是一种陌生的关系，压根儿没有什麽可聊的，许寻生亦不找借口纠缠，转身便抬步欲离，却没料到会被沉缘叫住，心中顿时生出一丝意外与愉悦，许寻生回过头直视着她那踌躇的神色默不出声，暗里等待着她主动开口。
    藏於背後的双手不安的扭动着，沉缘知道接下来要问的有可能会犯了规矩，可是她已经真心的把那位的事情放上了心，不想再用「那位」称呼他。过了一会儿，沉缘深吸一口气，双手紧紧的握成拳头，彷佛下了一个很大的决心，神色不再犹豫，开口询问道。
    「你叫什麽名字？」问完，白寻生一愣，似是没想到她会问自己的名字，随後会心一笑。
    「白寻生。」
    「我叫沉缘。」既然决定了认识，她也大方的报上名字。
    「嗯，我知道。」这下轮到沉缘愣住了神。
    「你怎麽会知道？」白寻生摇摇头，但笑不语，转身而去。
    经过湖泊，抬眸督了一眼早已现身湖边的凉川，视线转向湖水，蓦然发现自己的样貌面目全非，丑得简直不是常人范围之内，白寻生霎时恍然大悟，原来她一开始问的是不是很痛，原因出於这张彷如怪物的外貌。
    他伸手抚上自己的脸庞，嘴角轻扬，心里默默的回答道。
    不痛。
    反正她曾经说过，她爱的不是这张脸。
    沉缘瞪着眼睛，死盯着许寻生的背影渐远的身影，心里来了一道气，这是装神秘吗？！亏她还想着大大方方的结交朋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