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一结束的暑假，妈妈拿着一条白色的连衣裙在熙和面前比划，女生正全神贯注地往嘴巴里塞着小布丁雪糕，妈妈深深叹了一口气，直摇着头，皱起的眉头牵引得眼角的鱼尾纹像合欢树叶子上的经脉，根根分明。
    “我明明生的是女儿，怎么养了十六年还是一个儿子。”幽怨的声音让熙和忍不住打了个寒战，比大冬天吃雪糕还要冷，可现在明明热得要命。
    “我去接表哥了。”说完溜得没了人影。
    空气中还残留着小布丁淡淡的奶香，女人抚摸着手中的蕾丝裙子，悲痛不已。
    熙和顶着一份《楚天都市报》在头上遮挡毒辣的日头，武汉正中午的火车站，除了摆路摊的小贩外，连只蚂蚁都看不到，踮着脚趴在滚烫的铁栏杆上张望，熙和觉得自己像一只干瘪的咸鱼在被慢慢烤熟。
    哦不！是一条非洲亚热带的咸鱼，通体黑得如猩猩，一只黑得像猩猩的亚热带咸鱼，熙和对这个冗长的称谓非常的不满，以至于一看到从火车上下来的白衣翩翩，长胳膊长腿的表哥，就直接奔过去熊抱，清凉凉的气息迎面而来。
    嗯，好凉快，像天然的大冰柜，为了这份凉爽，熙和顾不得陆续从火车上走下来人们异样的眼光，在表哥瘦弱的胸口蹭来蹭去，拉着男生往回家的路上走。
    走了不到十步，突然无袖T恤的后领被狠狠拽住，一个暴跳如雷有点耳熟的声音在熙和身后咆哮：“宋熙和，你不想活了，居然早恋，光天化日之下就敢当着我的面跟男生搂搂抱抱！”
    明晃晃的阳光肆无忌惮，碧蓝色的苍穹，半空漂浮的棉花糖得瑟如兔斯基那张百看不厌的脸，无数小星星飘过来飘过去，脚底虚浮不沾地。
    熙和傻乎乎地抬起暴红的脸蛋，表哥惊为天人的帅脸扭曲着在眼前晃来晃去，女生心中忍不住叹气，以为火爆龙转型温雅小白兔，居然肯让她趴搭地吊在身上那么久，原来，是搞错乌龙了。
    “帅哥，啊哈……对不起哦……”熙和笑得比兔斯基还要灿烂，果真是帅哥，眉目清凉，出奇的精致，火辣辣的夏天也变得神清气爽。
    小星星越来越多，熙和伸手去挥，表哥罪恶的手指戳她的背，“别花痴了。”
    咕咚！黑猩猩亚热带咸鱼壮烈晕倒，表哥惊恐的哀嚎重重撞击着熙和的耳朵，轰隆隆地像打雷，幸好所趴到的地面出奇的清凉，虽然有点小小的硬，还是蛮舒服的。
    “中暑了。”
    “哎哟！那么毒的太阳出门也不打把伞，怎么会有女孩子这么不注意自己皮肤的。”
    男生嘴角扯出一个奇怪的弧度，往毛巾里包了一块冰递敷在一脸潮红女生的额头上。
    凉席上横七竖八躺着的，像咸鱼一样干瘪没毛的黑猩猩也叫女孩子吗？
    男生心里冒出如此恶毒的想法，全然不顾可怜的咸鱼是为了去接他而中暑的。
    被人惦记的女生极不舒服地打了个喷嚏，悠悠醒过来，一张梨花带雨的脸就扑腾过来。
    “熙和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妈妈要怎么办，你可是妈妈唯一的‘女儿’啊？”
    熙和对着天花板翻白眼，眼睛落在客厅的橱柜上，两年前，踮着脚可以够到厨柜的第三层，离最高的第四层，还差一截。
    现在，踮着脚也可以够得到橱柜的第三层，离最高的四层，还差一截。
    橱柜摆在新装修好的客厅实在碍眼，但妈妈就是不想扔掉，它成了长时间用来具象时间和成长的测量工具。
    一米五的身高对一个十六岁的少女来说，比皮肤黑，寸头发型都要可怕，不过最可怕的是胸部瘪瘪的，全身上下找不到一点肉。
    半透明蓝色玻璃搭顶的逸夫游泳馆，池水幽蓝泛着星星点点，天气炎热，游泳池就像是麻辣烫，大家情愿坐在岸边泡脚，女孩子们像白天鹅一样，骄傲地扬着下巴，眼波流转得比池水还轻盈。
    熙和后脊背发凉，表哥再一次跩上了天，一脚把她踹下水池，一群花痴双手握成美人拳放在嘴边尖叫：“好帅……好帅……”
    一块称砣丢到水里会怎么样？直接沉下去呗！
    “亲爱的妈妈，你再也不用烦恼停止发育的女儿了。”
    熙和在水底睁开眼，居然是碧蓝色的，水纹拥挤在一起，旋转出叠叠浪花，穆谨安好看的脸突然冒了出来，胸口疼得像有人用刀捅了一个窟窿，一串串的血像棉花糖一样搅出来。那其实是女生吐出的水泡泡。
    “熙和……熙和……”脸上传来剧痛，辛苦地睁开眼，表哥慌乱的脸，还有举在半空的巴掌，眼看就要落下来，熙和使出吃奶的劲，向旁边滚过去，男生摔了个狗吃屎。
    “活该。”熙和很想说这句话，脑袋撞到腿柱子，抬头，额！惊鸿一瞥，清凉的五官，额头的碎发还滴着水。
    和穆谨安一样好看的脸，熙和心满意足地狗爬起来，挺直了肩膀也只到男生胸口，心不在焉地放眼望去，几乎全是白天鹅加一米八的美少年。
    这让熙和有一种自卑得想去死的心。
    为了穆谨安，才想学游泳，妈妈几乎是喜极而泣，以为游泳可以让女儿蜕变，起码也能活动活动停滞的小胳膊小腿。
    千里迢迢地召回高中时代做过校泳队队长的表哥，好像没有用，熙和眼巴巴地盯着表哥水光光的宽阔后背，她敢打赌，水池边有一票的白天鹅肯定也和她看着同一个地方，并且呼吸紧促。
    “小姨，你放过我吧，宋熙和她就是一天生的秤砣，要不送她去学瑜伽吧……那个更有效果一点。”
    熙和拍拍弱小的胸脯，硬是从眼眶里挤出朦胧的泪光，转身就抓住旁边人的胳膊：“我是……真的……很想学游泳……真的……你教我吧！”
    发梢还滴着水的男生的胳膊上，明显地抽搐了一下。
    不过，真的好凉，手中的胳膊好凉，熙和歪歪嘴，咧出一个笨拙的笑，是那个人，被她在火车站强抱的男生，触手的温凉，就像闻过的花香一样，会形成一种记忆，很容易就记住了，那种感觉。
    这个男生，很温柔，很细心，指点得十分到位，不像表哥，每次都是直接踹她下水。
    熙和不久就可以独立地游一小段，虽然是狗刨，但是却可以用类似静止的速度前进了。
    表哥已经明目张胆地和水池边的女孩子们打情骂俏，拍着胸脯表示，只要由他指点，就算是称砣也能浮在水上。
    “你叫什么？”熙和仰着脸对一头水滴的男生微笑，细白的牙齿在流离的光线下熠熠发光，眼睛如鹿一般明亮。
    “啊？！……”男生貌似被电到，拿干毛巾擦脸的手停顿。
    “韩溧阳。”
    不远处轻浮的男生笑得张扬夸张时，熙和神经质地趴在地上，表情像小狗狗一样对韩溧阳说了一句：“你真是一个好人。”比表哥好上一百倍的好人。
    男生又是一副被口水噎到的表情，门口有小小的骚动，熙和狗趴式的回头，穆谨安那张无敌的帅脸犹如天神降落，明晃晃的笑容射伤了女生的眼。
    起身，立正，眼睛左瞄瞄右瞅瞅，湿湿的水珠到处都是，连脚趾头都不自觉地曲卷起来。
    “宋熙和，你也来游泳啊！”穆谨安伸展着四肢准备跳下水的时候，看到了同班女生的存在。
    小狗狗的表情，熙和抓着西瓜头傻乎乎的笑，又觉得不文雅，赶紧垂下双手，摆出鹌鹑的造型。
    晕！更加不靠谱，咸鱼怎么能学那高贵做作的鸟。
    “啊？！”韩溧阳突然抓着女生的胳膊跳下水，水花四溅，钻出头的时候，男生眼角有一丝冰冷，“你该开始训练了。”
    一个暑假的时间有多长，掰着手指头算，两个月，不多不少。
    熙和天天被韩溧阳看得紧紧的，上午三个小时，下午四个小时的训练时间，真怀疑表哥是不是私底下付男生工资了，请个游泳教练也不过如此。
    穆谨安像只工蜂一样，走到游泳池就会有无数的母蜂围上去，嗡嗡地噗嗤着小翅膀，很容易就会有女生溺水或是抽筋。
    熙和把身体藏在水底下，只露出一个头，她已经可以再水里面行动自如了，所以没有办法在经过穆谨安身边的时候，装作抽筋或是溺水，水面激荡出大圈大圈的细纹，从熙和周围一直漂荡到男生身边，却还是没有勇气主动过去搭讪。
    胸口微微发疼，丑小鸭不是灰姑娘，没有南瓜车，没有好心的巫婆帮忙，自然得不到王子的眷顾，熙和好奇眼角怎么会酸酸的，用手去摸，原来头发已经长到眼睛下面了。
    “又偷懒！”头上一个爆栗，恶狠狠地转过头，表哥嚣张的脸，很想揍上一拳，正幻想着男生变成熊猫眼的样子，又是一个爆栗。
    “别偷看男生，小心韩溧阳狠狠罚你。”
    “他不会。”
    那人一直都是很温和，嗯，除了偶尔会惩罚她偷看穆谨安时的不专心，让她在水底憋气三分钟，忍不住打了寒战，憋气是件非常痛苦的事，赶紧地扑腾起来。
    表哥却没有离开到池边的凉椅上躺着睡大觉，跟着游上来。
    “你说那小子有什么好的，小欣和田玉总缠着他。”顺着表哥眼睛的看上去，是穆谨安。
    穆谨安每天都来游泳后，以前缠着表哥女孩子倒戈缠着温柔细心的他，表哥倒是被冷落了。
    “我觉得韩溧阳就比他好多了，人家被你给拖累着，连入花丛的机会都没有。”
    额额！自恋的表哥什么时候跟别人抱起不平来了，可是，韩溧阳披着浴巾从远处走过来的时候，光线变得很软，男生眼角的清凉，被模糊成了暖暖的浅黄色，就像秋天傍晚荷包蛋一样晚霞，柔和到心底去了。
    熙和用发卡夹住了额前的碎发，出门的时候，妈妈递过来一盒新鲜的牛奶，笑得像偷了腥的猫咪，眼角的细纹淡了很多，每天坚持涂眼霜起到了作用。
    “我们班有个转校生哎！”八卦的同桌小小的单眼睛，鼻子上几颗浅灰色的雀斑，一说话雀斑好像就会跳舞一样。
    “哦！”熙和趴搭在桌子上，有气无力的样子。
    “休息了一个暑假，你怎么好像没精神了。”
    “我哪有休息，整天都在游泳。”
    “你学游泳了，难怪有些不一样了。”
    “什么……”
    教室里一阵暴动，一个熟悉的声音说：“以后请多多关照。”
    熙和如遭雷击，没想到他会出现在这里，哦！原来韩溧阳就是那个转校生。
    声音低低脆脆的，很好听，熙和又有点不在状况之中，男生笔直地朝她走过来，心脏扑腾扑腾地跳，小狗狗的表情偏过头，穆谨安正对着她笑得像得如向日葵一样。
    全世界都是微笑的样子，什么不一样呢！今年武汉的夏天好像特别的短，过完暑假，凉爽的天气让人头脑清醒，金灿灿的菊花开得如锦缎一般，触目的繁华让人变得小心翼翼，空气里有不安分的因子，总会朝着一个地方就傻乎乎地发呆。
    “切！听说宁雪和韩溧阳好上了哎。”
    “咦……穆帅不是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了吗？怎么又把温雅的韩溧阳给祸害了。”
    “啊！穆谨安喜欢宁雪？”熙和从大堆的书本中抬起头，眼睛迷糊蒙上淡淡的雾气，惊愕不小心听到的八卦。
    “熙和你总比人家慢半拍啦，现在最新的消息是宁雪成功勾搭上我们可爱的韩帅了。”
    “啊？！……”
    一天要遇到多少次，早上急忙忙冲进教室的时候，可以看到那双清凉的眼，中午去食堂，夹在女生堆子里，侧眼四十五度可以看到白色的衬衣黑色外套，放学坐在公交车上会看到男生清瘦的背影骑着单车经过。
    日子就这样绵长成了一幅不会改变的画卷，静悄悄的改变，女生的心思居然越变越细，妈妈看着熙和偷偷地钻进她房间里偷卫生棉，瞬间的惊讶之后，是很夸张的，铺天盖地的欢喜，就差没有对着七楼高的窗户外大叫：我的女儿长大了。
    就这样措手不及地成长了，妈妈觉得要归功于之前游泳的效果。熙和站在穿衣镜前，第一次仔细地看自己，校服的百褶领口，扣满扣子会有压迫的感觉，眼神明亮，皮肤像被氢氧化钠漂白过一样，白得像冲洗过的马桶。
    那个黑猩猩亚热带的干瘪咸鱼不见了。
    路过客厅的橱柜，不用踮脚就能轻易触摸到第四格，妈妈老是皱着眉头说要找人将它运走，摆在客厅有点不和谐。
    “宋熙和。”男生将手做成喇叭状，书包斜跨在身上，笑容比向日葵还要明亮。
    “啊？”有点不自在地挠头，头发已经长到可以绑起来了。
    “我有两张电影票，这个周末一起去看吧。”穆谨安斜长的桃花眼像深海一样不可见底，可里面那份迫切让熙和有点胆怯。
    “周末我有补习班，去不了哎。”手心全是汗水，第一次距离男生这么近，陌生的气息萦绕，有种天旋地转的感觉。
    “哦，这样啊……那下次吧。”笑容依旧明朗。
    熙和吐了一口气。
    电影票出现在宁雪手上的时候，熙和还是吐了一口气，不过心里堵堵的，就像生生吞进了一块大石头。
    该死的公汽居然没有等她就开走了，静静地站在车牌边，路旁皎皎的木芙蓉波光花影，晚霞瑰丽似火，斜眼看过去的时候，穿着黑色校服的清瘦身影如剪。
    “在等车么？”韩溧阳温吞的声音在柔软的光线里有着致命的温柔。
    熙和又走神了，不知道当初的咸鱼小姐是怎么办到拉着人家的胳膊死皮赖脸让人教她游泳，现在隔着五步远的距离，一个在单车上，一个在芙蓉树下，气氛有些诡异。
    “我载你回去，我们是在相同的方向。”
    “啊？”
    “哎……”男生的叹息声，让熙和有种错觉，很孤单，母性泛滥。
    双腿晃荡在空中，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凉凉的风吹起了男生的衣角，棉花糖一样的白云被晚霞染上了绚丽的色彩。
    “我明天有个游泳比赛，赛场就设在逸夫游泳馆，你要不要来看看。”
    “啊？比赛？…………你是专业的吗？”熙和眉心都是大大的问号。
    “是吧！你明天来不来。”貌似在央求。
    “那你怎么会教我游泳？”她其实不只是咸鱼，还是称砣。
    “不是你让我教的吗？”男生脸上有淡淡的红晕。
    熙和摸不着头脑，“我叫你教你就教，那我叫你以后都送我回家，那你送不送。”
    “好啊，我以后每天送你回家，你不许反悔哦！宋熙和。”
    空气里有很好闻的花香，熙和开始想念身体与水连为一体的感觉，也许是经常泡在水中，咸鱼才会变成美人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