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雷钺他们班在十二月月底的阶段月考没有意外地，几乎全军覆没。“几乎”的意思就是除了周隽以外的所有人——包括一向比较稳定的几个班干部——成绩全都一朝回到了解放前。
    不过这次周隽也够呛——年级第二瞬间下滑了十五个名次，位居年级十七名——这对于许老师和胖老太太来说简直就是致命的打击。
    两人分别得出了同一个结论：这是个相当不好的苗头。
    他们俩一向认为把周隽“丢”在垃圾班里不管不顾是一件非常没有道德的事情，是他们做老师的没有尽到职责——毕竟学习环境和师资力量对于学习效果来说同样重要。
    “他自己做出的选择，是好是坏我相信他已经能够准确地判断了，如果有一天他认为这样做不值得，那么他一定会自己提出来转班的——现在谁也说服不了他。”雷钺如是说。
    听这话的意思，他是一定知道周隽不肯转班的理由的。“他有告诉过你他的理由吧？”我要知道这理由，因为只有知道了理由才能想到对策劝说他离开——所有人都不希望看到他孤零零的一个人为了一个不知所谓的理由而耽误了自己的大好前程。“告诉我！”
    “……”雷钺摇头，“我的确知道，但我不能告诉你，我答应过他绝对不告诉别人的！”
    “是你所谓的承诺重要，还是学生的前途重要？”我怎么能眼睁睁的看着一个好学生在垃圾班里就这么慢慢堕落？
    “没那么夸张吧，就我们学校目前在全省的排名来看，年级第十七还不至于夸张到会毁了一个学生的前途吧？”雷钺还是那种无所谓的调调，听了让人十分想发火。
    “离升学考试还有五个月，这样发展下去谁知道他会掉到什么地方去？二十七？五十七？还是三百七？你能肯定他不会再往下跌了？等他意识到不值得的时候就晚了！他还是个孩子，他不懂得利害关系，你也不懂吗？！”本人本年度第三次爆发——年底了，下次再爆发就该是明年了。“作为老师，作为一个得到学生们充分信任的老师，你就是这么为他们着想的？”
    “你们就知道成绩，名次！你们有人真正关心过他到底在想什么吗？”雷钺也火了。
    “我们倒是想知道呢！他肯说吗？”
    “他不肯说？！他不肯说是因为你们不是真心想知道他在想什么，你们要的就是一个理由，一个他为什么不肯转班的理由！”
    “不是一样嘛……”
    “哪里一样了？他的心事和他不肯转班的理由一样吗？能一样吗？答案或许是同一个，但是他心里呢？谁能真正了解他想要什么？”雷钺眼睛都红了，“一帮自私的家伙！”
    “怎么说话呢！我们自私？！他有个光辉灿烂的前途有个璀璨辉煌的未来我们能得到什么好处？！我们自私！雷钺我告诉你，我们也都是为了他好，别以为就你自己是好人，人家都想害他！”
    “为了他好？！你们口口声声都是为了他好！你们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为了他好吗？”
    “我们不知道，你知道！你就是这样为他好的？前途都没有了还谈什么为他好？！”
    吵起来了……
    可惜的是直到吵完雷钺也没肯告诉我周隽为什么不肯转班的理由，他说这是人家的隐私。
    月考结束就是元旦假期，一天。
    胖老太太施主任趁着放假家长都在家的机会，委派小林老师去周隽家里打探情况。我没说话，但是觉得这样不好——周隽死活不肯说的理由，一定也不想让家长知道，而老师就这样贸然去质问，似乎显得有点不太厚道。
    『施主任让小林老师元旦去周隽家家访。』表面上我没发表任何反对意见，但是暗地里却给雷钺发了条通知短信。
    他没回。
    我觉得我有必要跟着一起去，免得事情真的发展到无可挽回的地步。
    “小林老师，元旦我和你一起去周隽家吧。”胖老太太出去了，我悄悄对小林老师说。
    小林老师满脸惊讶：“好是好……不过陶老师你……没事吧……”
    “我没事。”什么意思？我脸皮忍不住有点抽搐。
    “陶子期……”放学后雷钺找到我，一脸的欲言又止，“小林老师去家访可怎么办呀……”
    “什么怎么办？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我语气很冲，谁让他说我自私的！
    “陶子期我跟你说，周隽这件事情我的确都知道，也的确不能说出来。但是万一小林老师跟他家长说了这个情况，他家长再去逼问他，难保不会出什么乱子。我不能冒这个险，这样他肯定会崩溃的。”雷钺的五官都皱到一块儿去了。
    “那我怎么办？我总不能绑着小林老师不让他去吧？”哼，你又不告诉我，又要我帮你想辄，哪儿来那么多便宜的事啊。再说了，我用什么理由跟人小林老师说啊！
    “我只能告诉你一点，周隽是为了某个人才不肯转班的，他俩都知道升学考试后可能就再也见不到了，所以很珍惜这点剩下的时间。”雷钺一咬牙一跺脚地说了个大概。
    “早恋？”这次换我惊讶了——周隽这样的人会早恋？
    “也不算是……只是他们俩有个约定，要一起走到走不下去为止。为了这个约定，那个人也在很努力地读书，希望可以把这个约定期限延长，可是……周隽也很苦恼，他不可能为了这个人放弃自己的前途，可也舍不得真的就这么放手……所以，能在一起多久就是多久吧。”雷钺像是感同身受一样的痛苦。“你也知道周隽这个人自制力很好，他这次是真的疏忽大意了一点，但我保证他在下次月考时一定不会再出错了，你能帮帮他吗？”
    我很想对雷钺的“保证”嗤之以鼻，但想想他能这么为周隽考虑，也算是个好老师吧——虽然这方法我不敢苟同。“你替他瞒着所有人，不劝他把心思放在学习上真的是在帮他吗？”
    “谁没劝啊，我都不知道劝了多少回了！只是他的想法我能理解——为了心里的那个‘约定’而付出努力是一件非常幸福的事情。陶子期你有过这样的感觉吗？”
    “我没有！”我哪儿有那闲工夫去早恋？现在是没那么忙了，可这会儿想“早恋”也来不及了。
    “所以说你不明白呢！”雷钺的眼睛里写着四个大字——“你真可怜”！
    “我不想明白这种无聊的东西！”我受不了他那种怜悯的眼神，强烈反击。
    “你帮帮他吧，现在可能也只有你能帮他了。”这近乎哀求的语气让我实在无法拒绝，更何况我也打定主意要和小林老师一起去家访了，能帮多少是多少吧。
    “我只能尽量帮忙，不让事情往更坏的方向发展，但是你也得跟周隽交代清楚，这个月的月考一定要恢复到原来的水平，要是再往下跌，那就是神仙来也没用了！”
    “一定！一定！”
    “诶，对了雷钺，平安夜那天晚上我们在篮球场碰到周隽，不会就是跟‘那个人’在一块儿呢吧？”我斜眼看他。
    “呃……是……”雷钺惶恐不安起来，“是吧……”
    “到底是，还是不是，什么叫‘是吧’？”我眯起眼睛。
    “是……”
    “那你是之前就知道呢，还是那次后去问的？”
    “之前知道一点……不过之后的确去问了……”
    “好你个雷钺！”
    十二月的最后一天我妈打电话问我元旦能不能回家吃饭。我说明天还要去家访所以不能回家。
    “嗯……”妈虽然没说什么，但是声音里的失望与沮丧却怎么都无法掩饰地透过电流传了过来。“那你要好好的吃东西啊，别又因为懒得动就几天几天的不吃东西……还有啊，也别再没事做就把橱里的衣服都拿出来洗，那么冷的水，小心回头手上长冻疮，知道你爱干净，爱干净是好事，可无论什么事儿它都不能做得太过，你说呢……子期呀，元旦假短，不回来就不回来吧，寒假可别找借口啦。你三姨她们过年都要过来，连你薛璃表哥都要回国呢……”
    “嗯……嗯……嗯……”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只能顺着她的话全盘答应下来。我现在特别想冲回家里把妈妈紧紧抱着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慰她。
    “那子期啊，妈不是想唠叨，你看你也三十好几的人了，你那些朋友的孩子都上小学了吧？你怎么就不急呢……妈也想抱孙子啊……”每次都说这些，每次还都说到哽咽。
    “呵呵，妈，您可别哭啊。我也不是不急，可这是一辈子的事儿，总得慎重吧。”我有些无奈，估计我妈也听腻了我这一套明显是推脱的说辞。“总有一天能找到的，妈，你和我爸可得健健康康的，等着那一天啊。”
    “我和你爸都挺好的，能吃能睡，身体没问题。子期，妈也不啰嗦了，你自己注意着点身体啊。”我知道她是不想让我担心。“挂了吧，记得过年得回来啊……”
    “好，妈，我一定回来。”就怕我妈不信似的，我连保证都说地咬牙切齿，就差赌咒发誓了，我是真的再也不忍心看到他们苍老的脸上一次次浮现出那种失望的神色了。
    人生在世，最痛苦的，莫过于“子欲养而亲不待”了吧……我可不想有让自己捶胸顿足地追悔莫及的那一天。
    关于“子欲养而亲不待”这句话的意义和内涵，其实我很想跟周隽郑重其事地讨论一下，交流一下彼此的心得体会。
    根据对周隽这一个星期的重点关注，我得出了一个结论：这孩子的某部分性格和我十分相像——大部分人会觉得我很冷漠，性格孤傲，甚至有些假清高。其实我只是不善与人交际，人越多就越没有安全感，所以才把自己保护起来避免受到伤害而已。
    至于周隽……我隐约觉得他应该是和我一样的——用伪装来骗别人骗自己——所有的脆弱和柔软都被看似坚硬的外壳牢牢保护着，其实，那最是不堪一击。
    如果雷钺说的“那件事”、“那个人”都是真的的话——我不是不相信他，只是他说的这个故事也太像故事了——那周隽绝对是和我一样，典型的“外冷内热”。
    所以我很想知道他对这句话的看法。
    是不是也跟我一样，觉得这句话里包含着让人彻底绝望的残忍？比任何撕心裂肺地动山摇的爱情都要绝望都要残忍——亲情和爱情的最大区别就在于此：亲情没了就是没了，你永远都不可能找到代替的。唯一性，绝对的唯一性。
    爱情却做不到绝对的唯一性——起码百分之九十九的人做不到——人就是这样，在有得选择的情况下，绝不会轻易地让自己陷入绝境。
    元旦下午三点钟。我和小林老师准时出现在周隽家小区的大门口——我发誓这个时间是最好最适当的——午睡的应该已经起床了，而且离晚饭也还有两三个小时——前后都不靠，谈完话就回学校，时间刚好。
    “叮叮叮铛……”奇异的门铃声，我明显地看到小林老师憋着笑的脸在抽搐。
    “呃？林老师……陶老师……你们怎么会来……”周隽的表情从慌张到惊讶再到慌张的变化过程十分的明显。
    “不请我们进去坐坐？”小林老师嘻嘻笑着。“爸爸妈妈在家呢吧，不然我们可白跑一趟了呢。”
    我也听到屋子里有其他声音，但直觉告诉我那不是周隽的爸爸妈妈。
    “呃……老师，我爸爸妈妈不在家，他们过完圣诞就回加拿大了，元旦一般是不过来的。”周隽把我和小林老师让进屋，语气非常平静的说。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这个孩子很孤单，甚至比我还孤单。
    “那……周隽，之前为什么都没有听说你是一个人生活的？”我以为小孩子都是耐不住寂寞的。
    “为什么要说？陶老师！”周隽比刚才更平静的问我。
    “……”对啊，一个人生活似乎的确没有什么必要拿出来到处说。不对，那刚才我和小林老师都听到的声音呢？是谁在？“那是有客人在吗？”
    “没……没有啊……”他的眼神慌了一下。
    “要不要带老师参观一下你的卧室？”小林老师似乎也发觉到什么不对劲了。“现在的孩子都是非主流啊，真想不到你的卧室会是什么样子呢？”说着小林老师站起来作势要往卧室走去。
    其实我知道他不会真的过去，他是想让周隽自己说出来他到底在瞒着我们什么而已——这不是说我很了解小林老师，而是正对着客厅关着的三扇门谁也不知道哪个才是周隽的卧室——我们总不能每间房间都推开门看吧。
    果然……
    “林老师啊……”周隽眼看着小林老师马上要接近第一扇门的时候，忽的站了起来。“你坐一下嘛，我……”
    小林老师满脸笑意，“怎么，肯告诉我们了么？”
    “告诉什么？”周隽疑惑的看了我一眼。“你们想知道什么？”
    “你不肯转班的原因……我们本来打算找你父母谈谈的，但既然你父母不在国内，那么，我想如果你肯自己告诉我们，那就最好不过了，也不必去麻烦你父母了。你说呢？”我不认为这段话里包含着某种威胁的性质……
    “不肯转班的原因？”周隽看着我的眼神更加的疑惑，“陶老师你不知道？我以为你知道了呢……”
    “咦？为什么我会知道？”难道你跟我说过？小子你别害我变成公敌啊——知道却不说的人就是公敌——比如某雷姓班主任。
    “对啊，陶老师，你知道吗？”小林老师瞬间和周隽站在同一阵线死盯着我。
    “我凭什么会知道？你又没跟我说过……”我这会儿真是欲哭无泪啊。
    “可我跟雷老师说过啊……”周隽弱弱地说。
    “……”我知道你跟雷钺说过，但他不是死活不肯告诉我嘛。
    “……”咦？怎么个情况？这原因和这猜测结论有什么必然的联系么？
    我和小林老师都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周隽——虽然我们想的大相径庭，但流露出来的却同样是疑惑眼神。
    “陶老师……我不是故意在林老师面前说这些的……你别用那种杀人的眼光看我……”杀人的眼光？拜托，小子，我这是询问的眼光。
    “我没……”
    “砰……呀！……”我还没说完，卧室里传来一声巨响和短促的惊呼，然后是压抑的抽气声。
    这下子大家把注意力全部转移掉了。
    “嗯？”小林老师显然对周隽刚才的谎话生气了，“别告诉屋子里的是一只会呀呀叫的大型宠物犬啊。”
    “不是……”周隽知道瞒不过去了。
    “那是什么？宠物猫？”小林老师眉头都皱起来了。
    “……”小林老师的想象力还真是……
    “……”周隽嘴巴动了动，不知道有没有发出声音，反正我是没听见。
    “你说什么！”小林老师怒了。
    ……
    ……
    ……
    房间的门从里面开了。
    “老师，是我……”从里面走出来的是和周隽一个班的同学。“老师别再为难周隽了……”
    我和小林老师共同迟钝了十秒，才……
    “陈诺？！”
    “陈诺？！”
    “是，陶老师，林老师，我……我是来找周隽……呃……同学补习的！”陈诺结结巴巴地，脸涨得通红。眼神还不住地往我和小林老师脸上瞟。是在确定我们相信了没吗？
    我基本上确定了这是什么情况了——补习？骗傻小子呢吧？补习你脸红什么……
    “这是好事啊，周隽愿意帮助同学，陈诺积极要求进步。很不错！”我要赶在小林老师想到这一点不对劲之前先把话题转移开。
    “嗯，老师，这次月考虽然我仍旧考得不太理想，但和以前比我已经进步好多了……”陈诺通红的脸开始回转。
    “对啊，老师，我这次有点大意了。但我保证一月底的考试一定恢复到以前的水平。”周隽开始在边上帮腔。“所以别让我转班好不好……”这句话说的底气不足。
    “这我可作不了主，我只能‘如实’汇报给施主任听，让她去裁决。”这两个小子见风使舵的本事不小，我才不让他们这么快舒心呢。
    唔……看他们苦着一张小脸有时候还挺好玩的。
    从周隽家出来，我给雷钺打了个电话。
    “雷老师啊，你们班的周隽同学还是个很不错的孩子嘛，懂得帮助同学，知道共同进步。什么时候让他帮助帮助班上的其他同学啊？”我对雷钺极尽可能的冷嘲热讽，“比你这个老师都还尽职尽责，学校不上课就在家里给同学开小灶，放弃自己的私人时间，这种精神我们叫它什么？‘雷锋精神’？你说呢，雷、老、师！”
    『呃……的确要好好表扬一下……这种大公无私的精神值得我们倡导……诶诶诶你别骂人啊陶子期，不是你先开始说的嘛……那啥，你知道了吧，你那么聪明肯定都知道了吧，小林老师呢？他有没有什么反应？』听得出雷钺害怕小林老师会看出点什么，我也害怕。
    “没有吧，你别瞎担心了，我要不是知道点儿前提，我也不会……我们出来了，你在哪儿呢？宿舍？有没有搞错啊，你是班主任还是我是班主任？赶紧的，出来请我们吃饭！”我好像已经忘记这是我自己主动要求跟来的了……
    『好，没问题，你和小林老师先找个地方，我这里处理完了就过去，行不？』
    “完全没问题，你最好直接来埋单！”我哈哈笑着，挂了电话。
    一转头，小林老师呆呆地看着我。“不对啊，陶老师，我怎么总觉得哪儿不对呢……”
    我脸部肌肉有点不受控制地抽搐了起来。
    趁小林老师还在埋头苦思的时候，我回过头向上仰望，俩孩子还在阳台上目送我们呢。我朝他们挥挥手，另一个手按在自己心上。我想告诉他们，放心！
    冬天的夕阳薄而冷，白天似乎都不用傍晚去过渡，就直接跳到夜晚。
    我拉着还没想通的小林老师坐进出租车里——我决定今天好好放纵一下自己——毕竟，今天还是过节嘛！
    有些心急的人已经开始劈劈啪啪的放起了烟火。
    我趴在车窗上，车速不快不慢正好可以让我看夜景。
    只有小林老师还一直在嘀咕：“不对，不对……肯定有哪儿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