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老钟的一生第一章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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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9遇上百万大裁军算你运气不好
机关宿舍大院里十几个“精”们谨记张伯伯的训话,挤在军用卡车车厢前面背风的角落里,但还是被冻得瑟瑟发抖。张伯伯事先都给大家说好的,各自就随身一身衣物坚持一下,等到了部队发下新军装换装之后,再将各自原先的衣物全都打成一个大包袱寄放在部队上,张伯伯自会安排人去取回家。
军用卡车在路上开了大约快一个小时,凌晨时分在距离城北火车站不远的一个部队仓库里停下来。那位接兵干部从前面驾驶室里跳下来,吆喝着钟亚希他们全都下车在院子里排好队点名,仓库里一个老兵跑步上前,从接兵干部手里接过那张点好名的单子,厉声地对钟亚希他们一伙说:“你们来六个人搬你们的装备。”
刚才还在军用卡车上被冻得跟死狗一样的“精”们马上精神抖擞起来,一个个兴高采烈地相互对视着激动不已的眼神,争先恐后地都要上前跟那个老兵去搬装备。老兵看他们一眼,厉声说:“你们激动啥子?不是都跟你们说了嘛,就来六个人,你们这样一窝蜂的都上来,打劫啊?不懂规矩!”
“精”们不敢惹那个老兵,一个个退了回去,老兵见钟亚希个头最高大,指着他说:“你再找五个跟我来。”
钟亚希领着其他五个“精”们从仓库里抬出来他们所有的装备,十几个“精”们按老兵叫到的名字领上符合自己号码的军装和其它装备,马上换上新军装,再把自己原来的一身衣物胡乱塞进两个大麻布口袋里,将两个大麻布口袋和张伯伯留的电话纸条交给那个老兵,请老兵第二天给张伯伯打一个电话来取。过后,等不得钟亚希他们在那儿相互显摆嘚瑟,就又被接兵干部吆喝着上了军用卡车。
军用卡车继续在路上颠簸前行,行进中翻越过两座大山,最后沿着一条大河一直往前开。天快亮的时候,军用卡车终于来到一个极其偏僻的小镇,然后东拐西绕地开进一所像是早就废弃的学校里。当军用卡车开进学校大门口的时候,钟亚希他们看见有两位持枪的解放军战士站在大门口,马上就有一种庄严和神圣从心底里油然而生。
军用卡车在操场上停稳,接兵干部跳下驾驶室,再次招呼钟亚希他们下车集合。队伍集合完毕,接兵干部转身走进一间教室里。钟亚希他们东张西望,看见先于他们来的那些新兵们都已经在操场上出早操跑步了。过了一会儿,从教室里走出来另一个解放军的干部,先前的那位接兵干部跑步来到队列前,大声下达口令:“都有了,立正,向右看齐……向前看!立正……”
之后,接兵干部标准地向右后方后转,跑步到站立在不远处的那位刚从教室里的干部跟前,大声报告道:“报告营长,补充新兵十七名全部到齐,列队完毕,请指示!”
那位营长点了点头,走到队列前大声对他们这一拨“精”们说:“稍息,欢迎你们加入中国人民解放军,我们是中国人民解放军西藏军区新兵师一团三营。从现在起,你们就是中国人民解放军的一员了!我们将在这里训练三个月,然后等待命令开拔进藏!明白吗?”
钟亚希他们这一帮“精”们激动地心狂不已,终于知道自己原来是要进西藏的兵,人人都按捺不住地喜形于色,队伍里一阵窃窃私语和骚动起来。
训话的营长大声地喝斥道:“吵什么吵!不懂规矩,看我下来怎么收拾你们一个个的!姜排长,把你的人带走……”
后来钟亚希他们才知道,给他们训话的干部是新兵三营王营长,而那个在半夜里接他们的干部是他们新兵三营一连一排姜排长。钟亚希他们这一拨“精”们和前一天先来的另一拨新兵被编入到姜排长的一排,他们还从先前来的那一拨新兵嘴里知道了,这个紧邻沱江边上的小镇叫石桥镇……
钟亚希从入伍那一天算起,到他从部队转业,他在部队当兵一共十二年零三个半月。百万大裁军那一年,钟亚希所在的老部队被彻底裁掉,连部队番号都给撤销了。踌躇满志的钟亚希怎么也想不通,一支曾经在解放战争、抗美援朝、西藏平叛剿匪、1962年对印自卫反击战和1979年对越自卫反击战、以及在对越论战中英勇善战、屡立战功的光荣部队就这么眼睁睁地一下没了,那么多的战友为了保卫祖国领土的完整和尊严流血受伤,甚至牺牲掉自己宝贵的生命,他们的寄托和念想也都没了。他一个人躲在屋子里哭得稀里哗啦,他想写信告诉老首长,说他自己还想在部队里再多干上几年,为强军建军再多做一些贡献,但是他最终还是打消了这个不切实际的念头。因为,他都已经有好几年没有和老首长联系了,他是没有脸面再去跟老首长说这些没有用的话了。当年老首长不是没有挽留过他,甚至还抹下老脸来转话给他,要他从军校毕业后直接去山西的部队,那种挽留还带有更深层次的意思,是他自己不愿意上道,给脸不要脸,他现在还有什么脸面去跟老首长说呢!
最终,他钟亚希别无选择的从部队转业回到成都。
那一年,因为大裁军,从部队转业下来的军队干部挺多的,一个个疯了似的到处托关系找门路,哪一个不想有一个好的去处。那时候的地方政府军队转业干部安置部门,一下子面临那么多的部队转业干部,被搞得手忙脚乱、接应不暇。就一个成都市,“哗啦”一下要接收应对将近一万人的转业干部,而从部队下来的干部们最理想、最想当然的好去处,当然是首选各个政府机关部门,最耀眼的又是公检法这三大衙门。无奈的是僧多庙门少,喝稀饭都嫌弃你人多,挤破了头也都是白搭。
钟亚希还是在小时候见过最多、最混乱穿着军装而又不是军人的是红卫兵冲击政府机关造反的情景,而那一年市政府和市转业干部安置办里的情景,跟当年的那个阵势差不到哪里去,甚至有过之而不及。到处都是穿各色各式军装的转业军人在乱窜,有的急眼了还跟人家大吵大闹,甚至出手干事儿的都并不鲜见。
起初,钟亚希还耐得住性子呆在家里等着,后来经不住以前机关宿舍大院里其他几个也转业回来的一扇呼怂恿,也坐不住了。哥几个说得也在理,你要不去找市转业干部安置办的人,不去反映你自己的实际情况和愿望,哪个知道你上过战场还立过功、当过战斗英雄呢?那些好的单位和优待政策不能光叫那些没有上过战场、没流过血和负过伤的小子们占了便宜去!
而钟亚希他妈妈也是这样跟他说的,还说现在这个社会就是欺负老实人,你要不去找人家、不去跟人家说出你自己的一二三理由来,哪个知道有你钟亚希这么一个人啊!
于是,钟亚希开始三天两头往市转业干部安置办跑,去了就跟人家讲自己上过两次前线,在战场上流过血、负过伤,还两次荣获二等功什么的。可是,像他这样的在人家那里见得多了,他去的次数多了,人家也都有些厌烦和根本不想听他说那些有好大功劳一样的话,他自己也都有些不好意思了,渐渐地连他自己都心灰丧气、懒心无肠起来,再也不想去跑那些个冤枉路了。他又在家里等了两三个月的时间,市转业干部安置办像是已经忘了还有他这么一个大活人一样,一直没有一个信来通知他。钟亚希他爸爸妈妈也都有些坐不住了,三番五次地催他还是去市转业干部安置办问问看。
那天上午,他又去市转业干部安置办,办公大楼里依然挤得是人头攒动、擦肩接踵。钟亚希好不容易找到他以前找过的那位管事儿的领导,等人家和别的人说完话,才挤上前去跟人家又说了一遍自己的情况。那位领导好像还记得他,不等他说完话就正儿八经地跟他说:“同志啊,你想进公检法,我们真的是没得法!像你这样的正营职转业干部,别说你上过两次战场,为保卫祖国流过血、受过伤,你就是在8341部队保卫过党中央和毛主席,我们现在也真是没有办法,请你也理解理解我们吧,我们真的是没有办法啊!同志哥,遇上百万大裁军算你运气不好,我们安置转业干部压力大,也没有什么好说的,我们不推卸责任,但事实就是这样。现在整个成都市,市区县包括街道办事处,甚至市里各个行业局委机构都被我们塞满了。我现在只能跟你说一声对不起,请你再回去等一等,我们现在正在做一些国营大型企业的工作,争取在一些效益好的国营大企业里多安置一部分转业干部。所以,我还是只有请你再回去稍安勿躁地等一等,我们这里一有好消息就会马上通知你。”
钟亚希知道这都是人家领导在官场上的台面话,也不是人家没有上心和故意敷衍,兴许人家说的就是大实话。谁叫你部队上一下子裁军这么多人下来呢,始了不及的事情,哪个都有手长袖子短、捉襟见肘的时候。
就在那位领导转身要离开的时候,领导又站住脚步,将他拉到一边悄悄跟他说:“你让我想想啊……哎,对了,你今天来得还算运气好!市国营东风机械厂还有一个名额你去不去?”
钟亚希大声问道:“我去干什么啊?”
也许是那位领导见他这样心里有些不耐烦了,就说:“去干什么我咋知道呢,反正是干革命工作。我们这儿现在只能管下转业干部安置通知书,通知书上也必须给你注明清楚你是正营职转业干部,这一点是必须的,请接收单位酌情安排适当职位的工作。至于人家具体的接受单位要给你安置什么具体的岗位,这个我们现在就没有办法去左右人家了,人家愿意接收你我们都替你烧高香,真的、这就是现在实际的具体情况。你先来,我给你半个小时考虑时间,成不成你都得给我回一个准话,不成的话我好安排别的人去。”领导一边说一边就要离开去办别的事情。
钟亚希没容自己过脑子,急忙拉住领导说:“我去!”
领导笑了笑,再上下仔细打量他一番后,正经八百地说:“你可想好啊,这事儿是开不得半点玩笑的。那天我办了一个副团职的去肉联厂,没过第三天就跑回来跟我扯皮说不干了,要反悔!我问他是什么原因,他说他一个堂堂的团参谋长,叫他去当什么肉联厂检验科的副科长,说得好听,原来就是成天管跟肉片上盖戳啊!”
钟亚希谦卑地赔笑着脸说:“那人家再怎么也是一个副团级干部啊,你们让人家去给肉片上盖戳,是有点委屈人家啊。我跟人家不一样,这个我自己心里很清楚,我也看出来了,像我这样的多了去了,能到你说的什么机械厂去当一个保卫干事什么的,只要是国营单位我就没有啥子可嫌弃的了,只要我这干部身份还算数,我就心里满意。”
两人正说着话,从楼道上走过来一个中年女同志招呼领导,领导急忙拉了他一把,低声对他说:“说曹操曹操到,算你今天运气来蹬了!”
原来这一位中年女同志正好是市机械局分管人事科的领导,领导将钟亚希介绍给那位女同志,还殷勤地对那位女同志说:“于处长,哦……不不不,我现在应该改口叫您于副局长了。我这儿就这位钟同志,叫钟亚希,就是他!解放军南京政治学院毕业的正营职干部,两次上过战场的战斗英雄,运气还特别的好,没伤着、更没有留下残疾,未婚……未婚啊,人家本身就是本市的,重点是人家家里有房子住,不会给您添太多的麻烦,愿意到你们东风机械厂去。人家有觉悟,说了,没什么别的要求,就是麻烦您给关照一下,能够安排一个保卫科的干事就行……”
领导口若悬河,面带一副极力讨好人家的奴颜婢色相,就像是人贩子一样努力推销钟亚希。钟亚希心里虽说很不舒服,但也看出来领导是实在为难,是在用心地帮他,想成全他这桩“买卖”。
钟亚希违心地硬着头皮,给那位于副局长大人点了点头,他想说些什么嗓子眼上又像是卡住了好多猪毛一样,一阵说不出来的难受劲直冲脑门,但他马上想到的是“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再一次面临别无选择的无奈。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