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老钟的一生第一章1-03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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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3老钟他爸爸
    老钟不自觉地将手伸进衣裳口袋里,但他马上有将手拿了出来,于珍看着他说:“你想抽烟就抽嘛,我喜欢你抽烟的味道,也想看你抽烟时的神态。你还记得我们刚结婚那时许下的那个诺言不?”你我相约一百年,哪个只活九十七,奈何桥上等三年。”现在想来那时我们真是浪漫,我也真是有福气,心里早就知足了。你要是心里不快走早了,你又上哪里去给我兑现这个诺言呢?有你在我身边我挺知足的,我跟你说的这些是真心话。”
    听于珍说这话,老钟不言语,心里很难受,他知道自己对不起于珍。
    老钟默默地起身伺候于珍吃完药,于珍对他说:“我知道,前一段时间盈盈的事情叫你为难了,现在总算是有一个好的结果。以后的事情就叫她自己去处吧,我们当爸当妈的也就只能这样了,特别是你。再说我又这样帮不上你一点忙,不能给你带来开心,你就自己想开一点,别在心里太在意了,好在盈盈自己也懂事,这一点她随你也随我。”
    老钟说:“我知道。”
    于珍撑了一下身子对老钟说:“你把我弄到轮椅上,你要有事情你就去吧。”
    老钟先伺候于珍上完卫生间,再将她扶上轮椅,又下楼将报纸取回来给于珍。老钟出门的时候又跟于珍絮叨说:“中午饭我给你放在微波炉里了,到了点你自己转一转就行。你吃完了碗就放那里,等盈盈回来收拾,你千万别自己逞能啊!”
    老钟,钟亚希,那年刚好52岁,在市里一家叫华美自动化电器控制配件有限责任公司做董事。老钟为人忠厚,做事总是小心翼翼,前些年他做副总经理的时候还能哪吒风云,风风火火地。现如今不再做副总经理了,只是在公司里帮着打一些杂,遇上开董事会的时候也只是多听少说,该画押的画押,该他履行董事职责的时候一丝不苟,从不遇事生端与人为难。年轻时候的棱角早已经被打磨光秃了,看不出还有什么脾性和怪毛病来。
    老钟他爸爸原来是老东城区区委办公室里的一名普通干部,算是老区委里资深的一杆笔。拿他爸爸的话来说,老区委里的第一杆笔是区委办公室章主任,第二杆笔是宣传部的荆部长,他自己嘛,三流之笔而已。其实,他爸这是谦虚,给领导留面子,就凭他爸解放前年少那会儿给钟家大伯家当书童混饭吃,专“陪太子攻书”念私塾的那点功底,当属整个老区委第一号写手,这事儿在整个老区委上上下下的人心里都清楚得很。
    1966年初夏的一个礼拜天下午,9岁的钟亚希被他妈妈差使到巷口打酱油,在巷口酱油铺那儿,他看见街对面电影院门口坝子里有好多人围着一杆红旗。好奇心驱使他拎着酱油瓶跑过大街去看热闹,原来是十好几个穿一身绿色军装,但又没有佩戴红五星帽徽和红领章,不像是真正解放军的大哥哥和大姐姐们打着红旗,每个人手臂上套一个红袖套,红袖套上印着黄色的“红卫兵”三个字,说一口好听的北方话在那儿对路人宣讲什么。他们说他们是从北京来的红卫兵,是伟大领袖毛主席派他们来的,是来成都发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
    钟亚希他们家住在区委宿舍大院里,也有好些说北方话的叔叔、伯伯们,钟亚希他爸爸说他们是南下干部,五零年初毛主席派他们来解放和接管了旧成都。那些南下干部家的孩子们在家里跟他们家大人一样,也说北方话,但是一出了他们自己家的门,就跟钟亚希他们这一帮本地干部家的孩子们一样,也都说成都话。只是那些南下干部家的孩子们,跟钟亚希他们这一帮本地干部家的孩子们有一个很明显的界限,那就是他们的穿衣打扮都比钟亚希他们这一帮孩子们要好很多。因为他们的爸爸们级别都很高,不是区委书记、副书记就是区长、副区长,最次也是部长、局长和主任,工资待遇也高很多,所以南下干部家的孩子们理所当然要比钟亚希他们穿衣打扮洋盘(洋盘,成都本地方言,意思是洋气、气派。)很多。
    提着酱油饼看热闹的钟亚希,觉得那些穿绿色军装戴红袖套的大哥哥、大姐姐红卫兵们好神奇和好气派,威风得不得了的样子。以后不出几天功夫,大街上又冒出了好多成都本地的红卫兵,区委宿舍大院里也有两三个大哥哥成了红卫兵,穿上他们爸爸的旧军装进进出出,那威风凛凛神气活现的样子,盖帽(盖帽,成都本地方言,意思是压过、压倒。)了那些北京来的红卫兵。
    可是,就在这个时候钟亚希他爸爸病了,得的是胃十二指肠溃疡,腹部剧烈疼痛,并且便血,住进市第三人民医院。医生说他爸爸必须做大手术,胃部要被切除三分之二。
    大街墙壁上到处都是红卫兵张贴和刷写的大标语、大字报,红卫兵之间也出现了由于派别不同和各自坚持主张的观点意见不和,在大街上辩论和争吵,甚至在高楼顶上安装上高音大喇叭,扯开阵势相互开战对骂和打起架来。
    不过医院里还算安静,一切正常,医生和护士们敬业负责,钟亚希爸爸的胃十二指肠溃疡大切除手术也顺利进行。只是到他爸爸病愈出院的时候,外面的一切全都乱了套。首先是区委区政府机关被红卫兵和造反派占领了,说是红卫兵和造反派夺了权,大院里的叔叔、伯伯们都被撵出机关不许上班。钟亚希他们一帮屁大的小孩子们爬上高高的大柳树和区委机关与宿舍大院之间的围墙,看见隔壁机关大院里烧起一堆堆大火,红卫兵和造反派们将一摞一摞的文件和卷宗全都烧了,甚至连那些公章和和书报也未能幸免。紧接着宿舍大院里那些当区委书记、副书记和区长、副区长、部长、局长、主任的叔叔、伯伯们,天天被红卫兵和造反派们揪出去戴高帽子批斗游街,往日的威风气派荡然无存。
    钟亚希他爸爸刚出医院,躲在家里养病不敢出门,也多亏他爸爸长期谦虚谨慎,自封是“三流之笔”,这才算没被那些红卫兵和造反派们看上眼,绝处逢生躲过了这一场大浩的劫难。
    所有的学校都停了课,宿舍大院里大多数上高中和初中的大哥哥、大姐姐们都当上了红卫兵,也都戴上了红袖套,有的还出远门去参加“大串联”,他们说是去重走二万五千里红军长征路,到别的地方去发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小一点的也都当上了红小兵,手臂上也带上了红袖套,成天在钟亚希他们这一帮更小的面前显摆,那样子嘚瑟的要死。钟亚希原本年底该上小学三年级,这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一闹就算是失学了。钟亚希他爸爸闲在家里无事可干,原本是想教钟亚希念《神童诗》、《千家寺》和《唐诗三百首》,但一想外面到处都在破“四旧”,觉得这样不妥,就改教他念《毛主席语录》。钟亚希他爸爸白天叫他念《毛主席语录》,晚上也不空闲,忙着帮被那些红卫兵和造反派们揪斗游街,弄得灰头土脸、晕头转向的叔叔、伯伯们写检讨书和认罪书。由于找他爸爸帮着写检讨书和认罪书的太多,有时候他爸爸搞不赢了,还用上了复写纸,一式好几份的干。
    宿舍大院里各家各户的叔叔、伯伯们也都像是想开了,打算以后的日子不过了一样,都把自己家的陈年老窖搜出来,原先积攒的那一点家底也都不再吝啬了,叫家里人买来好菜,一到晚上都端上好酒好菜到中院钟亚希他们家来,找他爸爸喝酒解闷发恼骚,那日子过的跟共产主义一样。每到这个时候,钟亚希他爸爸就会赏赐他几颗花生米,或者是一只鸡脚,叫他坐一边去不许乱说乱动,钟亚希也乐意坐在一边听大人们说些什么。
    叔叔、伯伯们一边喝酒一边述说各自当天在外面被戴高帽子批斗游街的情形,有的甚至还受了皮肉之苦挨了揍。叔叔、伯伯们说:“这日子没法过了,今朝有酒今朝醉了算逑!”
    有的叔叔、伯伯在审阅钟亚希他爸爸替他们写的第二天要用来过关的检讨书和认罪书后,提出异议说:“哎,不对啊老钟,你写的这个检讨书和认罪书,咋越看越觉得我们过去都没对这个社会主义和人民做贡献一样呢,都他妈的是一些罪过呢?这不是我们自个儿往自个儿头上扣屎盆子嘛!老子们过去干革命做的那些事情就都算是白做了一样,还反动了、成罪过了啊?”
    他爸爸听了就笑着说:“君子无过,怀璧其罪。在这个乱世之秋里你还敢想你的那一点点功利啊?做梦吧!你们想过了没有,现在拉你们出去批斗的那些人都是些什么东西?我们现在关起门来说啊,那些红卫兵就不说,屁大一点的孩子晓得个啥子?但是那些造反派都他妈的是一些丘八、渣滓,狗日的一个个在乱世中得逞一时,是在找我们,尤其是像你们这样的老干部反攻倒算啊!你们都是南下来的老领导了,都是带过兵打过仗的人,就算不是也都扛过枪渡过江的不是?《三国演义》中韩信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的故事都晓得吧,当下我们千万不能去硬碰硬,大丈夫含垢忍辱,尽量免其皮肉之苦和杀生之祸,方为上策不是?再说了,这些都是烟云,过了就过了,又没有哪个要往你们的档案里装……毛主席他老人家都说要打倒过去的一切旧观念,不破不立,你们这些老革命、老领导还在乎那些啊?现在是过关最要紧,尽量保全性命……”
    有的叔叔和伯伯说:“士可杀不可辱!”
    他爸爸急了,将酒杯往桌子上一杵,说:“你们死了管个逑用,君子报仇十年都不晚!老子就不信谁敢说这江山不是共产党打的,不都是你们一个个南下老哥子们用性命换来的啊!他伟大领袖毛主席就能这样看得下去……不管了啊!”
    叔叔和伯伯们听了他爸爸说的这一番话后,才一个个点头称是,说:“老钟,看来你这”钟三流”还真不是白当的,就听你的劝,咱先保存实力再说,受点胯下之辱也无妨,来日方长!”
    那个时候钟亚希就觉得他爸爸真是了不起,有点孔明诸葛亮的意思。
    到了第二年开春的时候,大院里原来参加红卫兵去外地“大串联”的那些大哥哥和大姐姐们都灰溜溜地回来了,比钟亚希他们这帮孩子门大一点的红小兵们也大都被撵了回来。因为红卫兵和红小兵组织要清理阶级队伍,说他们的爸爸和妈妈们大都被打成了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要不就是被红卫兵和造反派列入狗特务和大内奸、大叛徒的名单里,说他们是狗崽子,是混进革命队伍里的残渣余孽,不要他们了!有几户家里还被红卫兵和造反派查抄,说是要追查隐藏在他们家里的反革命罪证,他们原先那一股得意劲儿全都没有了,成天耷拉着脑袋跟泄气的皮球一样无精打采。
    外面的红卫兵和造反派开始拉帮结派,分道扬镳,有造反的,也有“保皇”的,派系林立,营分天下。到了夏天的时候,成都的“八二六”和“成工”联合成一派,“红成”和“产业军”捆绑在一起,两大派系势不两立地,以至于发展到了棍棒交加搞上了武斗,连枪炮都拖了出来大打出手。一时间,整个城市里搞得人心惶惶、乌烟瘴气,一天到晚都能听见外面“霹雳嗙哴……”打枪放炮的巨大声响。
    红卫兵和造反派与“保皇”派干上了,自顾不暇,宿舍大院里被搁置在一边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狗特务和大内奸、大叛徒的叔叔、伯伯们终于可以缓过一口气来,暂时不被再揪出去戴高帽子批斗和游街了,都当上无所事事的逍遥派。每当听见大院外面的枪炮声,那些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狗特务和大内奸、大叛徒的叔叔、伯伯们都聚拢在院子里,眯缝着眼听外面的动静,饶有兴趣地回味说:“这几声是盒子炮的……哦,这个是53式步枪!狗日的用的家伙比我们当年打日本人和蒋介石的都好!”那神态有几分得意,又有多少无奈。
    钟亚希他妈妈在针织一厂当车间主任,在厂里参加了“保皇派”的“产业军”,不久就被“八二六”和“成工”撵到了城外郫县犀浦一带。他妈妈托人带回话来说,上万的“产业军”在乡下和“贫下中农战斗队”会师了,他们现在在乡下帮着贫下中农种地干活,等待着农村包围城市再打回城里的那一天。
    当钟亚希他爸爸知道了他妈妈的去处后,没有一点欣喜,只是说了一句:“疯狂加无知!这要闹到哪一天才消停得下来啊……”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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