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承 少年志,不言弃——身如蒲柳又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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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连五天所遇皆是白眼,到第六天派她去孟家画像时,那些片刻前还是一副晚娘脸的同僚们居然露出了笑容?
如果叶暖的心理年龄只是等同于这具身体的生理年龄,那她肯定会为拨云见日而感激流涕。可惜真正的原因,纵然她经历再多,也因为迷雾太重,而无法参透。
“城东孟家,云京五大家族之一,与城南乔家并称为禾国两大武学世家。一切小心。”临出门时,高瘦寡言的堂主居然破了一句话不超过十个字的规矩,叶暖感动的同时,对于此次差事心下更是忐忑。
在后面等她的,是同僚的笑话,那么,前面呢,又是什么在等着她?
叶暖习惯性地深深吸了口气,站到朱色沉重的孟府大门前。
也照例经过了门口侍卫的刀锋眼,也照例久等一番才得到传见,只是没料到她准备接受的第三个照例没等到,等来的是主家怒冲冲地拎起她衣领,一把把她甩出大门!
好在叶暖身体灵便,在跌落到地前及时翻身,免去了四肢投地的疼痛和尴尬,但繁华热闹的东大街,来往的人群,依旧发出一阵阵哄笑。
袍角沾到几许灰尘,叶暖矮下身,借由拍打灰尘来平复心境,脑中闪过无数念头,迷惑、羞辱、不甘……甚至于还想过逃离。
只是最终,理智和不甘占了上风。
叶暖回到笔墨堂,发觉堂主就站在门口,好似预料到她会这么快回转。
叶暖多余的废话也不说,尾随堂主进入厅堂后,直接开了口:“我想知道原因,更想知道为何云京城内人人看我的目光都似再看一只可鄙的生物?”
徐堂主从叶暖身上转开愧疚的眼,沉默半响,才把沉寂已久的故事一点点发掘出来:“小娘的身份,历来是云京高门内难以启齿的事,因为涉及到某个王女,我也不便多说。而孟府的故事,则应该追溯到四年前。四年前的元宵,孟家二公子逛花灯与小侍走散,碰上出游的安平王生母姚娘。虽小侍在最后关头及时赶到,但这二公子自此深恨体型较瘦的女子,藏于高阁四年未出。这回据说是欲与王家之女定下婚姻,本来我是指派李画工去的,谁知今日她突然告假,约已定下,我便只能派你去了。谁想孟府四年一直耿耿于怀。”
“说来你也是受了无枉之灾。”同情的眼扫过叶暖周身,她斟酌着语气又道,“我家小女年已满十八,家中还剩余六枝上好的健木,如果你不嫌弃,明日……”
原来一切都是这具不似常人的身体惹的祸。想起前身生存依靠的就是一具美丽的皮相,叶暖不知是笑还是悲哀?她淡淡回绝道:“堂主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我从未服过健木,今后也不愿服。”
寻常女子哪有不服健木的?徐堂主闻言大惊,正要问叶暖原因时,堂中小侍已拿着一方书信来报:“堂主,城东孟家家主来信!”
对于结局,叶暖早已有所预感,只是没想到这么快。一见堂主阅完信,她也不等堂主为难,直接请辞。
信中语气激动,措辞决绝,徐堂主脸色还未缓过来,虽觉得无力违背孟家,却也爱惜叶暖之才,沉凝许久便道:“素闻乔家家主比较仁厚,张秋你既然认识乔玉生,不如去乔家一趟,事情许是能有转机!”
“乔家并未欠我什么。能得乔玉生大人推荐,本是她格外照顾。我不能因此给她招来麻烦。”堂主的提议,确实是目前最好的解决方法,但叶暖是个明白人,既然全云京的人对她这幅样貌都不甚欢迎,她又怎么能保证乔家家主是个例外?
画具都带在身边,也不用进内堂收拾了,叶暖背起画篓子,深深朝徐堂主弯下腰:“多谢堂主这几日的照顾,我张秋先去了,内堂的前辈那,还请堂主代我告一下罪。”
说是告罪,其实是不敢再受丁点冷嘲热讽了吧。叶暖撇开头,不愿把心头苦涩暴露出来。
但堂主还是察觉了,她视线停在墙上日暮岁寒图上,忽然有了主意:“你笔法扎实,让余画师指点一下,到时候改画山水,笔墨堂可以替你寄卖!”
“胸中无山水,何以画得好山水?”叶暖知她是好意,可是前世为了防止她脱离掌控,她连学校组织的一次出市旅游都没参加过。话一出口,唇边的苦意再也压制不住,她赶忙收回思绪,仰头眨了两下眼睛,“请恕张秋先告辞一步!”
西边最后一抹晚霞消去,正是倦鸟归巢,游人返家的时候。张柳做好晚饭,坐在门口,一边补着衣服,一边等着叶暖。
手下的针脚渐渐模糊,张柳抬了几十次头,还是没等到早该出现在西边的人影。别是出了什么事?念起最近几日秋儿眼中的愁绪,张柳再也坐不住,他回屋与娘娘说了声,便急急出了门。
云京的城西,地广人少,一路走来,除去追着他跑的恶犬,连一个人影都没见着。张柳一面努力奔跑着摆脱恶犬,一面呼着秋儿的名字。
秋意日深,日头一沉入地平线,周围就是沉沉的暮色。张柳不知跌倒多少次,才找到蜷在废弃土屋墙角的叶暖。
土屋内光线更加昏暗,若不是依靠束发的簪子上拳头大的微光,张柳根本认不出那团灰影是秋儿。这簪子,秋儿本来不想戴,张柳却因为簪上有颗夜明珠,坚持说戴上后白天黑夜都能找着她。没想到一语成真!
想到此处,张柳喉咙都堵住了,他奔过去,摇醒睡着的叶暖:“秋儿醒醒,你怎么睡在这里?”
叶暖听到呼唤,从迷蒙中醒来,而记忆却停留在睡过去前那句“所谓的柳暗花明、船到桥头,都只是穷途末路时的自我安慰!”上,发泄一通后,她好似哭了吧,叶暖抬手刚要抹去满脸泪水,张柳却先一步抚上她面颊:“秋儿,你哭了!”哽咽的语气,好像也要哭出来般。
叶暖刚要摇头,张柳又似知晓她下一步动作一般,按住了她的头:“虽然看不清,但你的一举一动我都熟悉,虽然你不说,但你心中的苦闷我都了解。本来离开青云镇时我很开心,你终于可以摆脱那些馆人的纠缠了。可是对秋儿来说,云京太累了——我们回去好不好,我不吃那馆人的醋,也不再为你身上偶尔沾到的胭脂味发火了——我们回去好吗!”
“的确是累。其实活着,本来就是件累人的事。”叶暖也不再掩饰,过了一会像是想通什么般,语调不再沉重,“我也怀念青云镇,也希望所遇的能像在青云镇那样顺利。冬天马上就要到了,娘娘地腿抵受不住青云镇的寒冷,御医虽说是一个月才来一次,昨日针灸完,娘娘确实好了点。所以,只要不是活不下去,我还是想留在云京。”
“我们是一家人,苦难要一起承担。我不想秋儿你受委屈……”张柳紧紧抱着叶暖,呢喃道。
叶暖倚在他怀中,即使明知光线暗他看不清,还是微微露出一个安抚的笑:“不委屈,笔墨堂的供职我已辞去,方才我也想通了,我有手有脚,不靠画画,照样可以找到活干。而且多做些体力活,说不定身体不会这样瘦得没肌肉。”
“旁人怎样想我不管,我就喜欢这样的秋儿。”满大街走的都是或孔武有力或瘦而高的女子,张柳也略略了解了与青云镇所不同的云京风俗。但是,他就是觉得秋儿最美!想到方才说出口的喜欢,他有喜有羞地埋下头,靠在叶暖肩上。
隔着秋衣,叶暖似乎也能感受到张柳面上微烫的温度。即使全世界都唾弃,身边的这个少年也不会丢下她吧!土屋破落的泥墙,崩开了一道缝,秋风倒灌进来,吹在面上有些微凉,心中存着这个认知,叶暖反而有种如沐春风的感觉。
初一的夜,没有星辰也没有月光。叶暖和张柳互相搀扶着终于走到家所在的地方。
“柳儿,我辞离画师的消息先别告诉娘娘。”近乡情怯,叶暖望见在门前张望的暗色身形,忽然站住脚步,小声提醒张柳道。
“好。”张柳也知叶暖是不想让娘娘担心,点完头又想起他们回来得太晚,“可是娘娘会怀疑。”他灵机一动道:“要不我就说你扭伤脚,所以回家这么晚!”
“也好。”
“那秋儿你快趴到我背上,娘娘看到我背着你,就更不会怀疑了。”
“你背得动吗?”虽然张柳比她大两岁,也比她高一个头,一想到这世界男子依靠女人,不由得叶暖不怀疑。
“我没吃过媚草,秋儿可是嫌我?”张柳不等叶暖否认,自顾自道,“秋儿不用健木,我也不用媚草,我只想有气力抱起秋儿,背着秋儿走一辈子!”
“好,你背我一辈子!”纵然明白她的心尚且无法直面感情,可在这样的气氛和这样的言语下,承诺还是不由自己地脱口而出。叶暖伏上张柳半蹲的肩,紧紧抱住,闭上双眼喃喃道。
挨过没头苍蝇般乱窜的头一个月,叶暖终于在城东临水的码头上找了份搬运工的活计,一切从头开始,一如她刚到青云镇的时候。
回到最初,更需要付出比旁人加倍的努力。外人看她身量瘦,总会怀疑她的工作能力。记起小李氏临别时的赠言,叶暖有时便不再一味逃避麻烦,遇上有人质疑,她扛起比旁人多一倍的货物,以人人可见的实力证明了她的体力。
久而久之,城东码头小张秋的名号,倒也渐渐在一帮船工和搬运妇间传开了。
工钱涨了,白眼受得少了,日子却时常会突发些小麻烦。
这日一如往常,是城东码头大船上京的日子,叶暖挤在一大帮搬运妇们中,只等船靠岸就开工。
吃水甚重的大船,慢慢停稳,踏板刚搭上岸,有几个心急的搬运妇就要抢步登上船。
“慢着!”身着灰色短打衣的船工一把拦住,“我们荣船主有话要说。”
码头搬运工,吃饭所依靠的就是往来卸货的船主。那几个搬运妇闻言立马退回岸边。
叶暖周围已有窃窃私语响起:“是传说中的荣船主呢!”
“荣船主?”叶暖虽不爱传什么八卦,但对于某些必要了解的人物,她还是下意识去关注些。
“这荣船主啊,可厉害着呢!人称“江河一条龙”。身高如常人,却体壮如牛,曾赤手空拳生擒过五个江上水寇……”一听见叶暖询问,立刻就有人回答。
刚道完荣船主生平,那船主已经出仓,穿着水上活动特有的短打服饰,却是从头到脚一身黑色,身体壮实,黑色脸膛,发鬓一半乌黑一半银白,双目炯炯如炬。一眼扫过叶暖这边人群,她身边所站的灰衣船工已大声朝站在岸边的她们喊道:“哪位是神力小张秋!”
“在这里!”“是她!”搬运妇洪亮的声音错错落落,眼睛却不约而同面朝叶暖望来。
船工在船主授意下对着叶暖抱拳,大声道:“我们船主久闻小张秋你的神力,想与你比上一比,不知小张秋意下如何?”
她纤瘦的身体没给她们多大诧异,很显然已把她身份外貌等调查得一清二楚。这世界女子以力大为荣,叶暖也早已习惯搬运妇对她的挑战,只是从没有船主提出过比试要求。叶暖微微一怔,未等她回答,身边时常拿她玩笑的搬运妇们开始叫嚷了:
“小张秋,答应她!”
“给荣船主显摆一下我们搬运妇的本事!”
有几位长日设赌的搬运妇,甚至于已凑在一起买谁赢谁负了。许是见挑战的另一方是荣船主,赌注由往常的几十个铜子上升到了两个银。
虽然叶暖对她们拿她设赌早已习以为常,但荣船主是否不介意?而且既然是赌,总有输赢。靠卖苦力吃饭,每一个铜子都来得辛苦,赢钱的一方定然欢喜,输掉那方呢?耿耿于失去银钱的同时,恐怕也会责怪到她身上。
好不容易的安稳,她不想破坏,掌管搬运妇生活的荣船主,她更不想得罪。
可惜兴奋的人群,容不得她说不,叶暖考虑许久,才抱拳朗声道:“能得荣船主看得起,我小张秋三生有幸,只是船主乃成名数十载的大人物,而我小张秋,却是一个在船主手底下吃些苦力饭的伙计。身份上下悬殊,若与船主比什么高低,我不胜惶恐。不过既然大伙兴致正高,我也不能扫兴。这样好了,寻常时候,一起的同伴总爱赌我半个时辰能送多少货,正好船主也要卸货,有船主监督,我自然更要卖力,在往常半个时辰内所能送的货物量上,再加十包米粮。小小一点逗趣,不知船主意下如何?”
今年年近五十的荣船主,本是听多了小张秋的声名,经手下船工撺掇,才兴起比试的念头,叶暖一顶悄无声息的高帽,又自贬身价,先去了她的几分敌对心,而后说出卸货的正事,更提醒了她。荣船主面色依旧严峻,却点了头:“既然你提出以运货多少来判论的折中之法,那我就依你。李掌舵,摆香案!”
生与死的距离,只在一水之隔。
兴与衰的间隔,只在一夜之间。
十二年前,冬梅刚满十岁,和同龄的秋荷一起被指派给了李家大小两位公子做小侍。那场云京之变的缘故,年幼的他还不了解,只记得家主触怒了皇上,然后就是罢官、抄家和流放。风光无限的李家,一夜间家破人亡。年老的家主,听闻两位公子没入贱籍的消息,在押解途中,投了江。
而今日,又是家主投江的忌日。因为水深浪急,家主的尸首一直没找到,所以每年的这天和清明,他家公子都只能坐船在江面上祭拜。
云京虽大,十二年过去,所有跑江湖和运客的船家都认识了公子。许是见他家公子举动怪异,常常有些刚来云京的客商好奇地追问缘由。
船家自然会说,可怜他家公子本就伤心,听到往事,岂不更心酸?他每每要上前制止时,他家公子总会叹气:“悠悠之口,生于旁人身上,你我有何资格去堵?”
这些年公子身体越发瘦,本就瘦骨伶仃的身子,再穿上一身素孝,更让人目不忍视。他实在不忍心见到公子因为旁人的几句闲言碎语,再度陷入惨痛的往事之中。
来往客商的口无法堵,船家的口总可以了吧!冬梅趁着船客上岸的功夫,悄悄落在他家公子身后,借口要付船资,决定好好与船家谈一谈。如果他的面子太小,他甚至决定用那个人的名号!
正与船家磨叽的时候,忽然听得旁边一艘大船上传来惊呼:“有人落水了!”冬梅心一凉,赶忙向对岸望去,没有他家公子人影!那么落水的?!!
心慌意乱之下,他奔到船舷,水中浮沉的人,正是他家公子,他趴到船板上,伸长了手就要去够,够不到!心中刚转过要跳下去的念头,身后一只手一把拎住了他后背衣衫,一个声音清冷而带着不容拒绝的威严传到他耳里:“帮我拿着衣服,我下去救人!”
噗通一声,溅起的水花,淋了冬梅一头一脸。他刚擦干水迹睁开眼,他家公子就被那人救上岸来,他匆匆奔到公子所躺的对岸上。
好在他家公子习惯于紧闭双唇,没喝到多少水。只是人一旦存了死的决心,即使生气尚存,神情也是一副即将要死的样子。他正急得毫无办法的时候,已听啪的一声,他家公子面颊上挨了重重一巴掌。
冬梅登时睁大眼睛朝那人望去,哭红肿的双目,视物模糊,只看见一个面容清俊、身材瘦削的女子蹲在公子身边。是那个人!只有那个人才会打公子!
极度恐惧之下,冬梅再也顾不上他家公子,浑身打着哆嗦连连后退。
叶暖搬完预定量的货物,正累得腰酸背疼,却被荣船主请去客套一番。正客套时,又听闻有人落水。发现落水之人就是临船船客,一来自己离得近,二来看不见其他人相救,她便急忙赶过来救了人。谁知救了人才明白,落水不是意外,而是此人一心求死。她虽懊恼,却也见不得旁人了无生气的模样,本想一巴掌打醒神智不清的主人,没见效果不说,反招来没落水的小侍一副见到她像见到鬼一般的恐惧。唉,谁来告诉她,这是为何?
叶暖正郁闷间,湿淋淋的身体,被风一吹,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她登时没了去想那个奇怪小侍心思的念头,一把夺过原先脱下交到小侍手中的外袍,刚要自己披上,眼睛瞄到躺倒在地的落水公子,叶暖皱了皱眉,好吧,这是女尊世界!她蹲下身,准备把衣服披到那位公子身上。
一个巴掌的作用,直到现在才起反应。躺在地上的公子眼睛终于有了焦距,一见到叶暖先怔了怔,突然却像饿了三天发现食物的狼一般,眼中闪耀起不同寻常的亮光,瘦得只剩骨节的手,紧紧拽住了她的前襟,口中呢喃道:“你……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