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承 风波恶,行路难——同根相煎为哪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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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注定是个不平静的夜。
等张大福赶到村西头,那间小屋的篱笆院落外已经围着一大圈人,张大福环顾一周,发现村上几乎家家出动,甚至于还有几家,把狗都带来了。
吵吵嚷嚷的人声,夹杂着狗儿互相追赶时的犬吠,小小的院落,第一次这样热闹,而且是在晚上。
纵然眼前热闹得堪比集市,夜色笼罩下的那间小屋,依旧门户紧闭,若非窗户透出的一点微黄,定要以为屋中之所以没有半点声息,是因为无人。
每个大人手里都擎着一只火把,火光把她们这边照得通亮,连人们面上眉毛根数都清晰可数,但那远处未曾被光明照耀到的地方,却是影影绰绰看不分明,屋子像一头蹲伏的独眼兽,静悄悄不语。
村里人本就对这一家心存避讳,如今因为暗夜,更是无端在她们心头添了几丝恐惧。
一方悄无声息地躲着,一方又因为某种原因,不敢轻易进攻。眼前情形,倒像是两军对垒。
张大福来得不是时候,张老虎第一轮叫骂已经结束,正与周围人讨论该如何叫开门。看到张大福过来,围观的人群自动自发地让出一条路,让她走到圈中心。
张老虎气汹汹破口大骂了半天,本是口干舌燥,一见张大福出现,却立马来了精神,腾地一声从蹲着的地方站起,三步并作两步的迎上来,抓住张大福手臂嚷道:“村长你来得正好,你可要给我家孩子主持公道啊。”把西山坡的那场争斗添油加醋说了半天,一脸期待地望着张大福。
事情的前因后果,张大福早已了解,对于张老虎言语中的夸大,只是不便说破,张大福随口道:“哪有孩子不打架的,听我一句劝,算了。”
“怎么能算了?那两个小兔崽子白天嚣张着呢,两个人合起伙来打我家娃一个!”张老虎一把拖过身旁的张金宝,撸起张金宝袖子,“看,我娃胳膊上可是被咬出血来了。村长你都见到了,总该给我娃一个交代吧。”
“就这点小伤,女孩子家犯得着大惊小怪嘛?而且既然是打架,总不会只伤一方吧。我可听说一开始是你家孩子占了上风,手下毫不留情呢。”张大福淡淡一眼撇过,不甚重视的模样。
“村长你这样说可不对了,要不是那俩兔崽子理屈,怎么一直躲着不敢出来,让她(他)们他们出来,看看面上可有伤?”说这话时,张老虎理直气壮,自小打架她就教她家金宝伤人要伤在旁人一眼看不到的地方,她家金宝虽吃了点小亏,可真正说来还是赚了,不过么,既然要讨个说法,自然是要把自家说得委屈些。
见张大福沉凝不语,张老虎又再接再砺地说狠话:“别看那俩孩子小,心可狠着呢。外来的野种,谁知道她本性是好是坏,可别捡个白眼狼回来!小小年纪就知道把东西往自个家里扒拉,长大了还得了!今年风调雨顺,为什么收成却比往年少了三五斗?这其中肯定有人搞鬼!”张老虎捡起拳头大的土块,砰的一声打在门上,“小兔崽子还不出来,给老娘说清楚!”
张大福阻拦不及,而且看周围人神色,分明也有此疑问。看来今日之事,没有双方出面说个道道,是不会轻易了结得了的。
只是?一面是怀疑心重,随时可能被张老虎煽动的人群,一面是孤苦年幼,没有大人在身边的孩子。张大福心里没有底,即使自己有心在其中斡旋,能否保护得了那俩孩子?所以,她踌躇着,迟迟没有叩响那扇勉强可以保护那俩孩子的门。
门板不厚,外面嘈杂早已传入屋中。从张老虎破口大骂开始,叶暖一直很安静,在土块打上门的那一刻起,她却站起身来。与她同坐一条板凳的张柳也急忙起身,拉住她袖子,满心担忧,道:“妹妹不是说,当敌方强,己方弱,避其锋芒才是最好的应对。现在敌人还是很强,妹妹不要出去啊!”
“避其锋芒纵然是对,但有时避无可避,只能反击。”叶暖叹气,手指着外面,道“你听,张老虎在嚷嚷什么?”
“把稻堆烧了,看她们还躲不躲!”听声音,人群已经进了院子。
张柳竖起耳朵一听,登时脸色煞白,院中堆着的稻堆,是他家一年的口粮!如果被烧了——想到这里,他浑身颤抖,放开手中衣袖,抢着就要开门。
“等等!”叶暖赶在张柳拉开门前拦住了他,对上他不解的眼睛,叶暖轻声解释,“外面人不知道你现在出去,说不定她们还在丢土块,丢中了你,她们不会道歉,只会把责任推到你身上。”
“那怎么办?”张柳欲出不得出,面色比方才还要苍白。
叶暖转头看到放在门背后的磨刀石,弯腰捡起那方石块,掂了掂重量,往木板门上拍去。
屋子里忽然传出动静,外面的注意力顿时集中起来,砰砰砰三声拍门声响过后,门内传来一个女娃的声音:“既然你们要我们出面说个明白,那我们现在就出来。事先提醒一下,如果谁趁机丢石块,我手里正有磨刀石,也不会客气!”
人群立即怔了怔,四下一片安静中,只听得张老虎压低的声音:“还不放下?没听那娃说吗?磨刀石砸脑袋上可不比你手中的土坷垃!”
众人视线随发声的地方望去,便见张金宝一脸不甘的扔下手中武器。唉,张老虎家那只小狐狸果真名不虚传!不过,居然能镇住张老虎,看来那野丫头实力也不弱,这场两只野兽对上两个娃儿的戏,定然比以往她们所见的更加惊心动魄。
在众人的期待中,木板门吱呀一声,慢慢开出一道缝,门缝越开越大中,只见一道瘦瘦的红影抢先一步拦在青色小身影前面。俩个孩子,一紧张,一平静,出现在众人面前。
千呼万唤始出来,一出来就惊住了众人。青色小身影手中举着一盏油灯,黄弱的灯光下,眼睛处的一团乌黑依旧十分醒目。自从十年前一场群殴,打瞎隔壁村李胖子的眼,被狠狠敲去七百银之后,打人不打眼,成了张家村打架的规矩。见到女娃眼上的伤,再想起平时自家娃也受过张金宝的欺负,登时群情激愤,各种谴责的矛头纷纷指向张老虎和张金宝。
张老虎虽然彪悍,一嘴难敌百口,自然无法招架。被众人怒责过后,张金宝不服气地大叫大嚷:“不是我打的。我娘告诉我,打架要打在别人眼睛看不到的地方,胳膊、大腿、腰间,我都狠命拧了十几下,没有打她脸更没打眼睛!”
“你只拧我胳膊、大腿和腰吗?”叶暖一手牵着张柳,一手举着油灯缓步走入人群,在张金宝面前站住,沉声问道。
“当然!”张金宝梗着脖子反驳。
“你不是被我和柳儿压住,除了眼你还能打到我什么地方?”叶暖眼中有蔑视,也有隐隐挑拨的光彩。
“我是之前打的,腰上拧了七下,胳膊四下,腿八下,我都记得清清楚楚!”张金宝生怕别人不信,举着手发誓。
“我也没说眼睛是被你打的。”叶暖突然一笑,移开照在张金宝面上的油灯,转身环顾四周,朗声道:“既然大家都听清楚了,想必眼前情况也能分出个对错来。张金宝是被咬了一口,而我呢,身上伤痕也不少。就如村长大人所说,孩子打架,总会带伤,但既然老虎大婶觉得委屈,不妨把伤口晾晾,看谁更吃亏。”说完,把灯交到张柳手中,作势就要解开衣襟。
“天凉,不要冻感冒了!”张大福一把拦住叶暖,抬头看着张老虎道,“让我说一句,这事就这样算了,可好!”
张老虎沉默了半刻钟,才回道:“孩子打架的事可以算了,但村上粮食打少了的事怎么说?而且那还不是我一家的事,可是关系到全村!”
世人只要不涉及自己利益,多大的矛盾都只当看戏,一涉及到自己,指甲盖大的干系都成了天大的问题。人群显然又开始骚动起来,碍于张大福在,也没实际证据指明事情是谁捣鬼,她们不敢高声谈论,只是嗡嗡嘤嘤的交头接耳。
身边那俩孩子静悄悄站着不语,似乎要被眼前流言淹没,张大福终于忍不住一直压在心底的怒火,一手扯过议论得最大声的张老虎:“你这女人别忘恩负义,十二岁上掉进河里,是谁救起了快淹死的你?早知道你今日会变成这样,平子还不如让水鬼把你拖走!”
她腾腾上前两步,又拉过言语最尖刻的张来富:“你呢?十年前去隔壁镇跟人赌博,输得裤子都被扒掉了,又是谁买来衣服给你穿上,借你钱让你回家的?是平子!那钱你到现在都没还吧,没听你说过一句感恩的话,倒是说起赶平子走的话来,你最厉害!”
张大福手抓着张来富不放,愤怒的眼一一扫过场中人,气愤满面:“想想,每回去山中打猎,谁站在最前面,谁出得力最多?是平子!打猎回来,谁分到的肉最少?还是平子!人不能这么无耻!”张大福越说越激动,颤抖的嗓音似乎要哭出来般,“我这些年,也昏了头。任由你们赶平子走……”
女儿有泪不轻弹!叶暖看着动情的张大福,无声叹了口气,要是张柳母亲在,见到眼前情形,心里多年的伤痕应该不至于那么痛了吧。
光靠这番忆苦思甜,虽能解一时愤激,但人总是不喜欢记住自身的错与尴尬,过得几日,张平的好自然会被再度遗忘。所以,如果不能从根本上解决矛盾,今日所有的痛悔都只是一时煽情之下的产物。
叶暖待张大福情绪略稳之后,提高声音,问出了众人的疑问:“你们是不是想知道为什么今年气节与往年相同,收成却比往年低?”
“当然!”“是的。”声音不同,目的一致。
“要我解开疑团,那先让我问你们几个问题,可好?”其实真实情况,根据叶暖在张家村近一年的接触,已经了解,但为了达到让人心服口服的目的,叶暖还是明知故问。
“我知道你们喜欢吃蛇,一年每家每户可以捉到多少条蛇?”叶暖问。
“二十几条吧。”
“四十多条!”
……张家村好吃蛇肉,也都是捕蛇能手。平均下来,每户大致捕蛇三十条,全村二十七户,核算一下,一年被捉的蛇有近千条。纵然张家村靠近山林,环境温暖湿润,适合蛇类生存,也挨不住这样的消耗。何况三年前曾下过一场三夜没停的暴雨,三面环山、地势低洼的张家村被淹了四天,在这样的情况下,留存的蛇本就不多,再经人力破坏,其结果是可想而知。
“最近一年捉到的蛇,是不是比往年少了许多?”叶暖继续问着。
虽不明白她问这些做什么,谈起她们爱吃的蛇,人们还是有问必答:“少了很多呢,往年以我的身手,捉上七八十条不成问题……”
叶暖嘴角已经带出笑意,却依旧不直接给出答案,只是依旧不慌不忙地继续她的问话:“各家稻田上午蓄满的水,是不是不到傍晚,就流了一大半?”
“你怎么知道?”有人疑问,甚至于还怀疑是否是叶暖做的手脚。
“因为见你们时常为了争水打架,才做出这个猜测。”叶暖不做亏心事,自然神态安详,她慢悠悠道,“其实应该是田垄上老鼠洞惹的麻烦。这次庄稼歉收,也同样是因为田鼠猖狂。”
“你如何肯定?”转过数十张疑云密布的脸,可见真正相信叶暖所说的人很少。
“蛇吃田鼠,田鼠吃庄稼,这道理你们都懂。既然你们也发现最近一年蛇越来越少,那么,少了天敌克制的田鼠自然越来越多。如果你们还不信,大可明日去田边,找到田鼠洞,挖开看看。鼠洞里藏的粮食,就是收成减少的答案!”
众人虽然还有几分怀疑,却已悄悄讨论起明日行动,唯有张老虎不服,看她怒目而视的模样,叶暖知晓她接下来又要出坏主意,叶暖当机立断,叫张柳把她几日所捡到的稻谷搬到院外,当着众人面,把祸端剪除。
一捆捆长长短短、多少不等的稻捆,加起来也有小半板车。“这是村长地里捡来的……这是张黑子地头的。”叶暖指着捆扎好的稻捆一一把来历道来,“也许你们要怀疑,凭我小小年纪,怎么能捡这么多,但我就是一点点捡到的,没有偷,没有抢。这些长短不一的稻杆,就是明证。如果要以‘不问自取即为偷’来定我罪,我无话可说。好在东西还在,各家的我都分开摆放,所以还请各位领回自家稻谷。只希望各位念在错只在我一人,不要把责任推到张平娘娘身上。”
“娃儿你多虑了。小孩子捡些稻穗算什么偷。”
“对啊,我家不缺这一点半点稻谷,你还是留着。”
农家农户毕竟心直口快,叶暖话刚说完,场中各种安慰的话已经响起。
“怎么没有我家的!”今日至始至终都没占到上风,张老虎想做最后一搏,听说这野丫头是挨家挨户捡过来的,既然她家地位于张雷和张黑子两家中间,地上堆有张雷家的,今日又捡到张黑子家,万无跳过她家地的道理。
可偏偏叶暖就是跳过了张老虎家地。叶暖理由也很充足:“因为不敢在老虎头上捋毛,所以老虎大婶家地里我不曾踏进半步。如果你还有找麻烦的空闲时间,可以把地头稻穗和自家院里的根数加起来,看看和地里稻茬子是否对的上数。”
场中发出一阵哄笑,眼见张老虎被噎住,叶暖面上表情更是轻蔑:“也罢,看你这么不依不饶,我就干干脆脆做个了断吧——各位是否都不愿领回自家稻子?既然如此,我就感谢各位大人大量。不过——小小一点粮,就能引发这么大纷争,这个祸害,我还真不敢留。柳儿,给我灯火。”
“你要干什么?”张大福心有所感,眼见叶暖把她几天的辛苦都化作一炬,既可惜又震惊,“你这孩子,无故糟蹋粮食可是要遭天谴的!”
“天谴?那好,由我来承受!”成熟的稻粒,在火中荜拨作响,那个女娃的声音犹如从极远的地方传来,不甚分明却又极为分明的进入每个人脑海中,“这个家,不过是想安安稳稳过生活,不曾主动招惹你们,也不曾伤害到你们。所谓得饶人处且饶人,一个村上,如果连这点旧情都不念,那与无情无义的兽又有何区别。不要再教唆你们的女儿说那些无中生有的中伤,也不要处处用那躲避瘟疫的眼神看我们,本是同根生,何至于苦苦相逼相煎?我恳求你们,高抬贵手,可以吗?”
从没想过,一个孩子,可以有那么悲凉的语调,那么了无生气的眼,她们不是铁石心肠,不是无情的兽,以前纵有千万种想赶这一家出村的念头,此刻也只剩惭愧,诚然如村长所说,站在此地的每一个大人,或多或少都受过张平的帮助和恩惠,以往张平不提,她们刻意遗忘,才导致它们的良心日渐渺小,感情日渐狭隘。高抬贵手吧,放张平一条生路,也放自己良心一条生路。众人默默转身,拉着孩子,牵着狗儿,消失在沉沉暮色之中。
张大福静静站立半柱香,直到火光渐灭,看着默然不语的叶暖,她放柔了声音,轻轻提醒道:“孩子,一切都结束了,夜也深了,回去好好睡一觉。”
“村长您先回吧,不用担心,我们很好。”叶暖抱拳弯下腰,诚心诚意道着感谢,“今日之事,还是多谢村长。我无以回报,给您鞠个躬吧。”
“不用,不用。”张大福忽然觉得无法承受这个孩子的感激,她慌忙抬手扶起叶暖,但最终叶暖还是快她一步,行完了礼。
离开那间小屋时,张山手中火把已快燃至尽头,张大福与张山一后一前,各自沉浸在今晚的震惊中,一路无语。
由西边吹来的夜风,穿过她们身侧,带来稻谷的焦糊味和两声隐约而微哑地童音——
“天谴我和妹妹一起承受!”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