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承 朱府女,寒门客——金玉有价情无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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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字数:39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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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对的声音,来自明白了整件事情的张平,她赶在事情成定局、无可挽回之前提出了异意。
好事眼看就成,突然被人横生一脚插了进来,任是修养再好的人,都免不了满肚子不满。张大福斜过身怒瞪着张平,口气咄咄逼人:“你凭什么说不行,女娃儿不是早说了吗,她自己的事情,她自己解决。你这外人,又来拿什么主意!”
假如是平时,张平顾及身份必然不会开口,虽听传言说大户家的女儿,自小就当作成人来教,小小年纪,就有独当一面的的能力,但眼前孩童毕竟年幼,又是离家在外,身边没有大人提点,轻易间决定一生命运,到时候即使可以后悔,要解决两家争夺一女的矛盾,也要费去许多功夫。张平一把拉过叶暖,蹲下身握着叶暖短短的手臂,满脸郑重地把自己的顾虑和想法一一说给叶暖听。
“张姨,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所以,我也很感激你。”叶暖耐心把话听完,感念张平的情意,朝她弯腰鞠了个躬,才继续道,“无论有没有以前的记忆,这个地方,在我心里,已经把它当成家,而你和柳儿,也是我的家人。”
“那就留下来,不要跟她走!”缩在张平身后的张柳,忽然跑到叶暖身边,拉住她另一只手。
“不是不想留,而是不能留。”叶暖摇头苦笑,“为了早日还完欠债,张姨应该把大部分新米都卖了吧。家中剩余米粮,要吃到明年稻谷成熟,每顿的量都是计量好的。这几日,多了个我,张姨把白米饭省给我吃,自己吃的却是粗糙的黄米窝窝。人的承受能力有限,已经临近极限,再多加一捆草都是不堪的负累。”见张柳不能理解,叶暖又用俗语解释:“好比说,一头牛只能负重两百斤,如果还要给它多加五十斤,那结局只能是牛被压垮,爬不起来。而我,不愿做那多压上去的五十斤。”
张大福略有所感,看向叶暖的眼中夹杂着更多的惊奇与热切,察觉到张平也在皱眉思考,才笑着看向张平:“妹妹,你如今也算好人有好报。不仅可以还掉欠下的债,多出的钱,留着给张柳陪嫁,到时候也能找个好人家。”
“这是什么话!我张平虽说没啥本事,却是堂堂正正靠自己双手换饭吃。岂能卖了遭遇不幸的孩子来还钱!”张平闻言气红了脸,手反感地往后一挥,示意张大福住嘴,转头看到叶暖眼中的真诚,才撤下脸上的怒意,有些心酸,也有些感动,“孩子,你的好意我不能领,你拿自己做交易我也不准!家里虽穷,多你一个也不会饿着。其实,依照你的出身,本不必受苦,原谅张姨无用,一直没有替你找到家人。看得出,村长很欣赏你,或许你跟着她,好好培养,假以时日,自可发挥你的才干。但是孩子,我不能拿你的钱来解决困难,那样,是对我的侮辱!”
张平把最后一句话说完,眼里已是苦涩无比。叶暖对这个世界的了解并不深,但从张大福的强势和妇人平时的言语中,也能大概理解此地女子性格,就相当于她原来世界里的男子,要一个妇人坦言自己的无奈,好比要男子承认自己的无能,叶暖心中波澜起伏,望着妇人年只二十九,却明显比张大福苍老得更多的容貌,想为这苦难的家尽些心,遂斟酌着话语劝说:“可是……”
“不用可是了,平子妹妹的脾气,我清楚。就当给她留个面子。”张大福不是舍不得那点钱,只是忽然触景伤情,记起她与张平以前的情谊,她心下感慨,拍上张平的肩,“这些年姐姐我袖手旁观,实在对不住。镇里银庄账上的钱,我替妹妹还,就当弥补一下我的良心。”
“不必了,你并不欠我什么。”张平摇头,“靠打猎和卖柴火,一年还三十两,再有四五年就能还清债务。至于柳儿,我还有一身蛮力,一定能在他成年前赚回他的嫁妆。”
张大福心里明白劝不动张平,虽惋惜却也无话可说,拉起叶暖,招呼道:“来,娃儿,让张娘娘带你回家!”
生死,叶暖早在上一世就看透了,这些天来,全凭想借这具身体换得银两来略报妇人之恩的念头活着,如今妇人拒不受银,那她无故得来的生命又有何意义?荣华非她所想,富贵非她所念,叶暖一颗心空空荡荡的难受,呆呆地立着,并不知身旁张大福的呼唤。
张大福只当她舍不得,扯不动叶暖身体,便弯腰抱起她。
心神虽乱,感觉却无比清晰,这个怀抱,没有她熟悉的温暖。叶暖木着张脸,眼泪从无神的眼眶中潸潸而下。
村里的孩子,在大人有意无意的宣传和告诫下,都避着张平一家,张柳自小没有同龄伙伴,乍见叶暖的第一天时,怕见陌生人的他,一直躲着她,虽没与她说话,但他知道,他心底是开心的。后来经过观察,发觉叶暖安静沉默,其实很好相处,他不自觉当她妹妹。相处不过四天,感情已如共同生活过数年,一旦割舍,就是疼痛。见临去时,张大福怀中的叶暖流泪,张柳以为叶暖受了欺负,悄悄握紧拳头,回头望向母亲,想让母亲救妹妹。见母亲没反应,头脑一热,自己就不顾一切地跑上去,对着刚出门没几步的张大福又哭又咬:“你放开妹妹!大坏蛋!”
“啊哟!”小小年纪,发起狠来,威力也不容小视,张柳身高还不到张大福腰间,却凭借弹跳的助力,跳着挂在张大福手臂上啊呜咬了口。张大福吃痛之下,抖着胳膊甩开张柳,又迫不得已放下叶暖。
被甩到地上的张柳,并不顾自己跌痛的手腕,一骨碌从地上爬起,跑到叶暖身边紧紧抱住她,回头望着随后走出门来的母亲张平,流泪恳求道:“娘娘,留下妹妹,不要走……”
张平没回答。
张大福撩开袖子,看到手臂上鲜红的牙印,揉着手臂恨恨地谩骂道:“小兔崽子,你真狠!留下她干嘛?也要被你娘克死吗!”
张大福正是怒极,才口不择言。话一说出口立马感觉到周围气压都低了许多,唉……怎么说这话呢?她虽不算好人,但往他人伤疤上撒盐的事,还是很少做的,今日——
心中万分后悔,只是追悔不及。张大福望向沉默的张平,张了几次嘴,最终还是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失魂落魄的叶暖,本是无意识地看着、听着,觉察到环抱着她的小小少年突然僵硬的四肢,眼珠终于动了动,从沾满尘土草屑的张柳头顶,一直移到深受打击、满眼绝望的妇人身上。旁观着都觉得心痛,更别提当事人了,叶暖深吸口气,拉回迷失的心智,怒瞪着张大福,身体绷直如树干:“亲人的死,已经是存者心间的痛,何苦再拿亡者作话题,来为一己私心铸造攻击的箭?而且,谁人能不经白事,谁家没有亡故的人?照你这样说,家家都有煞人,人人都会克人。”
叶暖看见张大福一副被噎住的表情,略略放缓语速,唇角弯起的嘲讽弧度:“像我这样一个不知来历的人,说不定真正的家,早就因为我的缘故而人亡家破。张村长你长命百岁、富贵无限,未免被无辜波及,还是赶快离我这个煞神远远的吧!”
话虽是气愤之下的胡言,却也是真正的感怀而发,再加因为她的缘故,不仅不能报答妇人,反而连累妇人几次受张大福侮辱,叶暖满腔愤怒在心,眼中泪沉沉,几乎只要一低头就无法控制地坠落。叶暖仰起头,抑制住眼泪,竭力使自己语气听起来不那么激动,边摘去张柳发上的草屑,边道:“即使明白你是出于无心,也不能因为借口无心而一而再、再而三地伤害他人。我希望你道歉!”
这具身体养尊处优,稚气的面容,本是粉嫩中带着红润,即使叶暖板起脸,也没有带来多少震慑力,但眼睛却是反映心灵最天生最自然的窗户,沉沉乌目中透露出的情绪,让张大福只觉不敢直视。
张大福仓惶地偏过头去,心内思绪翻滚如浪——她活了三十三载,自认形形色色的人都见了许多,却唯独觉得眼前年方五龄的孩童,是她所见过的人之中最难看透的,初时只当是个面美命好的金螟蛉,而后才发觉资质不错,越深入越发觉,起先的认识只是一层表皮,真正的她,远非一时半会可以了解。这世界要得一继承家业的女儿,何其艰难。爱才的她,过于心急,以至得失之心过重,三番五次乱了阵脚,忘了平常谈生意时该保持的仁和心。偏偏这孩子极重感情,一次次为了护卫感情而与她起冲突,如今听她语气,怕是对她很是不满。
要对一个即将成为自己后辈的孩子低头,她张大福自认为没做过比这更丢脸失面子的事情。但这么多年的期望就在眼前,叫她如何肯轻易放手?见在张家小儿怀中的叶暖,已经对她片刻的迟疑流露出更多的不认同,张大福急忙上前一步,低下头:“女娃儿,是我说错了,为刚才的话,我向你道歉!”
父亲死前曾经对他说过,母亲根本不会克人,传言都是假的,让他不要因为他人的中伤而菲薄自己,但小孩子本来就耳根软,听风便是雨,就连到村上卖针头线脑的货郎,听了传言都不敢来他家。张柳只当这个认识四天的妹妹,也会因为轻信张大福的话,远离他与母亲。心中害怕得几乎如死亡般僵硬,听见叶暖后来的话,才发觉他想错了。失而复得地惊喜,让他不由自主收紧了僵硬许久的手臂。叶暖小小的身体被张柳紧紧困在怀中,连动一下都艰难,但以叶暖成人的思想,如何不能理解此刻张柳的心境?她遂站在原地任张柳抱着,只把头转向张大福所在的方向,眼中一片漠然:“你不用对我道歉,你真正要请求原谅的人,是张姨和柳儿。”
张大福也知叶暖所言正确,只是觉得目前解开叶暖对她的敌对心结更比道歉重要,她顿了顿,把头转向张平:“平子?”
刚开口,就被张平打断了:“不用说了。你并没有错,两年前,如果不是你出面,村里那帮男孺早把我和柳儿赶出村了。”提起往事,即使过去两年多,她也依旧觉得黯然。微微紧了紧一直握住的拳头,张平俯身抱了抱叶暖,双眼从头自脚把叶暖看个遍,像是要把眼前孩子的影像留在脑中,她压下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越来越不舍的留恋,轻轻劝道:“孩子,村长也是无心,你还是随她走吧。”
叶暖却是摇头:“我不做张姨的拖累,也不为村长你锦上添花。所幸合约未定,也不算反悔。至于浪费了你张村长的宝贵时间,还是请您大人大量,不要与我计较。”说完,拍了拍张柳手臂,示意他先放开自己。
张柳收回手后,叶暖跨出一小步,朝张大福拱拱手,又面向张平深深拜了三拜,道:“多谢张姨这些天的收留,感激的话我不会说,回报我暂时无能力,他日之言不能轻易许诺,而张姨也会见外。那好,我便借上天对好人的好报,述三个愿望,一愿你们一生安康无灾病,二愿你们家兴人和乐无忧,三愿柳儿平安长成,得许如意齐眉妇!好好保重,希望他日还能再见。我——先走了!”
张家村位于禾国北部的青云山中,三面环山,叶暖仰起头望着远处层层叠叠的山峦,深吸口气,一脸大无畏地提步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