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涯咬了一口大白馒头，看见对面的那个小花子也咬了一口，把口腔塞得满满当当，几乎超出了它的容量负荷，于是咀嚼工作立刻变得既艰难又缓慢。
    他看见小花子舍不得吐出来，跑到一个老花子那里抢了半碗水，好容易把嘴里的食物都囫囵下去了，却开始打起膈来。
    整条街都挤满了叫花子，衣衫褴褛的缝隙中隐约可见藏在其中的骨瘦如柴和流脓腐疮。恶臭一股股地汇聚着，气势汹汹，熏得几乎所有的路人都捂着鼻子退避三舍，绕道而行。
    一个衣着尚算光鲜的女子索性直接呕吐了出来。
    所有的叫花子都在排队等待着施舍——居然有人在发馒头——不是筷子插上去就会倒的稀粥，不是散发着馊味的残羹剩菜，而是又大又白刚出笼的馒头。
    发放馒头的伙计满脸堆砌着颐指气使，仿佛他们才是这布施的主人般，对不守规矩的领取者大呼小叫着。
    吴涯笑眯眯地看着这一切，坐在为其专门搭建的席棚里，懒洋洋地躺在椅子上，抖着腿，他冲那小家伙勾勾手指头：
    “来来来！”
    小花子打着膈儿跑进席棚来，一脸讨好的笑。
    “呃——善人大老爷——呃——有什么吩咐？”
    “叫什么名字呀？”
    “二娃。呃——”
    “姓什么呀？”
    “呃——没姓，没娘生，呃——没爹养，就叫二娃。”
    “是够二的，”吴涯乐了：“几岁了？”
    这问题明显也叫二娃犯难了，他挠起了脑袋。
    “十三？不，呃——十四，嗯，还是十三。呃——”
    他终于拿定了主意，可吴涯已经对这个问题不感兴趣了，他看着面前的一群嘴——排着队张大的嘴，坐在地上运动咬肌的嘴——那当然是一群人——但此刻在他的眼里，不知为什么，仿佛进入了某副印象派的画作里，人体都被压缩成了一张嘴——它们一张一合，此起彼伏，浩浩荡荡——吞噬——空洞——空洞——吞噬。
    活着便是为了吞噬，吞噬便是为了活着。
    他想起看过的一部佛经中说，六道众生之中，在人道、畜牲道和地狱道之间，有一界名曰“饿鬼道”。与人界共存，而饿鬼却永远在黑暗中流连，忍受着不知尽头的饥渴，它们所望向的河流，会在顷刻干涸，它们所触碰的食物，会在瞬间便化成火焰，即使它们能咽下所谓的食品，在这些食物入肚后，不但不会令它们感饱，反而会令其肚中有如火烧，痛苦非常。
    它们无所吞噬，自然永恒饥饿，却偏偏没有死亡，据说有的饿鬼寿命甚至可长达数万人间年。
    而人类的生命不过百年，没有食物，就意味着更加迅速的死亡，于是人类总是尝试吞噬一切，即便不是食物，即便饮鸩止渴。
    吴涯突然觉得有些恐怖，刚才还让他颇觉享受的成就感和优越感被一扫而空。他把头又转向二娃。
    “你刚才叫我什么来着？”
    二娃给他鞠了一躬，傻笑：“呃——嘿嘿——善人大老爷。”
    “为什么这么叫啊？”
    “呃——老爷心好——给馒头吃——呃——是大大的善人！”
    “还他妈大大的善人？！”吴涯拍了一下二娃的头：“去，给老爷把茶端过来。”他指的是离他只有几步远的桌子上的茶杯。
    二娃没有动，把头四处溜着转。
    “哎哎，干什么呢？”吴涯瞪着眼。
    “找老爷的丫头啊！”二娃说。
    “丫头？”吴涯愣了。
    “大老爷喝茶，都是丫头端茶的呀？”二娃也愣了，小脸皱着：“小的，手脏。”
    吴涯摩挲着自己的光头：“好像是该有个丫头。”
    他想了想，问二娃：“买丫头还在九眼桥吧？”
    二娃连连点头。
    吴涯大跨步走出了席棚，将一叠法币朝正招呼着放馒头的饭馆老板一扔：“再发一轮！”
    欢呼声四起，二娃尤其来劲。
    吴涯走了几步，回过头来看着他：“走啊，跟老爷我买丫头去。”
    二娃置若罔闻，眼神直勾勾地瞪着被一屉刚端出的热馒头。
    “瞧那点出息！”吴涯自顾自地走了开去，一面说：“别看了。以后你就跟我啦，晚上带你啜一顿好的。”
    “啊？”二娃神思恍惚地看着他的背影，直到他去远了几十米，才反应过来到正在离开的是他从天而降的好运气，“哗”地一下子跳了起来，撒开脚丫子追了上去。
    “老爷！老爷！等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