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眉 寻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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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她已经记不清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时光久远的像是被磨平滑了的尖石,记忆的影像也早已斑驳。
但是那支他曾掷过的画眉笔依然静静地守在那儿,笔杆上梅形的雕刻历经了几十年的岁月如今也有些模糊不清了,但它一直在那里,没变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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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她和他都还年轻,她喜欢在放着钢琴曲的咖啡厅里点一杯蓝山咖啡,拿一本苏联小说就着正午时的阳光看。玻璃窗外热闹的大街上有几个身穿粗衣的年轻姑娘拎着篮花苗叫卖,‘栀子花——白兰花——’地道的吴侬软语清晰地传进了她耳朵里,很是好听。
这个时候咖啡店里的弹簧门被推开了,挂在门上的小风铃发出了‘叮当’脆响。她一转头就能看见穿着深青色中山装的他匆匆向自己走来,他的手上还抱着几本书,额鬓边细细的汗珠宣誓着他的着急。
‘对不起啊,我来晚了。刚刚跟老教授讨论了一会儿课题,所以就……’
‘我知道的,早就习惯了。你快坐吧,我肚子都饿了。’他的眼睛已经告诉了她他的歉意,她知道他每天准点下课后都会跟他的辅导教授讨论课题,一讨论就忘了时间。她也早就知道如果约他在上学日的中午,他是肯定会迟到的,但她还是挑了这个时间约他。只因为他不好意思时摸后脑勺的样子在她的眼里特别可爱,特别有意思……
‘寻春,今天还是吃面包吗?’他腼腆的笑着,左手习惯性地摸了摸鼻子。自从他们熟识后几乎每天都会到这家安静的咖啡厅来共进午餐,他不明白为什么咖啡厅里会提供午餐,但能跟她一起吃饭对他来说已经是最好不过的事情了。这个小小的疑问也随着她甜美的笑容渐渐淡漠下去了。
‘你很喜欢吃面包吗?这么惦记?’她调皮地冲他眨了眨眼,几秒钟后果然看到他白玉似的脸颊有了些发红的迹象。
‘不是的,你昨天不是说你喜欢吃面包的吗?我以为你还会点那个。’他有些不敢看她,只因为她那双因微笑而弯起的眼睛,只觉得那像极了弯月,小小的、弯弯的,很漂亮。
‘喜欢也不好天天吃啊,今天我们不吃面包了。吃别的。’她收起了桌上的书本,挥了挥手叫过服务生,‘上菜吧。’
‘已经点好了吗?’看着她熟练地吩咐着服务生,他将自己手里的一沓书本放到了旁边。
‘嗯,早就点好了。’她小啜了一口咖啡,微卷的长发服顺的垂在肩上,白底绿格的圆襟旗袍衬得那墨色的青丝更是柔美,动人不已。
他愣愣地看着她的乌发,他见过的人中只有她的头发黑的那么纯粹,那么干净。老人说人生来无牵无挂,只有那顶上的烦恼丝是跟着一起来的。所以啊,这头发越是漂亮的人,心就越是干净……
感觉到了他的目光,她有些羞赫地侧了侧脸。至今为止还是他第一次这样看着她,那样的眼神她并不陌生。在舅舅和舅母的黑白西洋照片中,舅舅就是这么看着舅母的……
意识到了她羞涩的原因,他只觉血液一下子全窜到了脸上,滚烫滚烫的。人也变得手足无措起来,口中不住地道歉,‘对不起,我……我……’
‘不要紧,不要紧的……’她连忙摆了摆手。面上的红潮还未退下,却觉两人之间的气氛似乎是变了,哪里变了她不晓得,但这样的改变她不讨厌,心底甚至还有些欢喜。
后来服务生端上了一碟桂花糕和一碗还冒着热气的八宝饭,他脸上惊喜的表情让她不由得意地翘起了嘴角。
他以前说过他喜欢吃甜食,她一直都记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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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的光景犹在眼前,前段日子里她身体还好的时候,外孙女浚儒还专门陪着她回国去了那个咖啡厅。本以为那里早该不见了,却不想居然还在,只是换了老板,而里头也早已不放钢琴曲了。
其实她一直没有告诉他,那家咖啡厅是她家的产业,而那时候他们吃的午饭都是她事先在家亲手做好再让服务生送出来。他总是说那里的东西好吃,她亦为此欣喜至今。
“外婆,该吃药了。”外孙女圆润的脸庞由远至近,在她浑浊的眼睛里一天比一天模糊,她知道她老了,老的就快什么都瞧不见了。可是他的模样在她的脑海中却越来越清晰,他浓浓的眉、清澈的眼、爱笑的唇、俊挺的鼻、干净的笑容,他的一举一动、一字一句在她死寂已久的心里渐渐的活了起来,就好像他还在她的身边一样,还在她的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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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么会在这里?’他惊诧的眼神直直钉在了她的脸上,微张的嘴连连喝出白雾,样子看起来有些滑稽,她不禁抿嘴低笑。
教室外雪花飘扬,纸片般的雪落在寥寥几个从图书馆拿书回来的学生肩上,渗进棉衣中去。虽然不大,却很是冻人。
她晃了晃脑袋,绕着他慢步走了一圈,假装严肃道:‘难道你也觉得女孩子不应该进学校读书吗?也认为女性没有学习知识的权利吗?’
‘不是的,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我没……’老实的他被她假装的神情给吓住了,连忙着急解释。可是越是着急越是解释不清,平日里学到的东西在她的面前毫无用武之地,他唯有缴械投降。
‘行了,我逗你的!看你急的……’见他这般模样,她终于忍不住轻笑出声。
他总是这样,一逗就急,跟日常那个沉稳的人完全搭不上边。不知道要是他这笨拙的模样给他们教授看见了会是个什么反应……
现在正是午休时间这里除了他们之外一个人都没有,他和她都微笑着,一时间谁都没有开口。教室里分外安静,比雪花落地时的声音更静。
‘我弟弟从英国回来了,过段时间就要转到这里来上学。我今天是陪他来办入学手续的。’她率先打破了寂静,他们的时间并不很多,再过不久午休就要结束了,等学生们都回来了,他们就得变回‘陌路人’。
‘是这样啊……我还以为是你要来上学呢。’面上看不出来,但他的语气还是泄露了他淡淡的失落。若是前来办入学手续的人是她,该是多好……
‘我也想啊,可是爹是不会让我到学校上学的……’她从小就接受着一般家庭的孩子所接受不到的教育。虽然父亲也同一般男人一样认为女子无才便是德,但他也希望自己的女人被人称赞知书达理,这才请了老师到家里来教学。要到这样的男女综合制的学院中读书,父亲又怎么会答应呢……
‘哦……’他低应一声,没有再说什么。
她是大户人家的小姐,而他呢?他不过只是一个靠着奖学金才能上大学的穷学生……
两人靠的很近,距离不过一尺。他身上的没落感连同她也能感受得到,片刻无语。
在这样一个年代里,等级之分、门第之见就如同一块巨石,压在每一个人的心上,即使是再开明的家庭也难敌这几个字的威力。
‘二姐!…二姐!……’一个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搅乱了这一池的静水,也拨醒了两个陷入浓雾的人。
‘是我弟弟,我该走了。’
‘嗯。’他有些僵硬地扯动了脸颊,但那终归不是笑。
‘再见。’
‘再见。’
……
【二】
杜家在上海滩可谓是名门之首,祖上三代都是为清廷效力的官员,直到杜兆德这一代才从得商。不从商则已,一从商便成了商场上最是叫人胆怯的猛虎,战无不胜、所向披靡。但最让人津津乐道的并不是这杜家在商场上的叱咤风云,而是杜家的六个姨太太。
二姨太席月华,上海滩老名门席家幼女,说起来也算是位名门小姐。只可惜席家老爷席九升是个贪图享乐又不知经营的蠢人,自他接手家业后不过十多年硬是把祖宗留下的殷实家产给败坏了,一度就连那席家老宅都险些保不住。幸而杜老爷不知怎么就看上了那席家五小姐,并且承诺席九升若是将这个五小姐嫁给自己做姨太太,他便助席家渡过难关。直到世人在婚宴上见到了五小姐才明白姓杜的这生意没白做,那样貌啊!倾不了国也能倾座城了!
然而二姨太过门没多久,杜家老爷又看上了另一个女人,凌氏绸缎庄的女儿凌书雨。要说这凌书雨在当地也算是小有名气,自小精通苏绣女红,经她设计的缎匹颇受那些富家太太、小姐们的欢迎。但凌家到底不比杜家,纵使不情愿也还是应了这门亲事,没过多久凌家小姐便成了杜家三姨太。
四姨太梁燕双,人如艳桃、声如夜莺,一曲《牡丹亭》技惊大上海。刚出名不过十日便成了杜家四姨太,羡妒者有、感叹者有,之后便也成了茶余饭后的口中闲谈。
五姨太和六姨太是一对姐妹花,与四姨太一样也是从戏园子里出来的,只不过四姨太唱的是昆剧,这两姐妹则是京曲名伶。姐姐柳玲珑、妹妹柳琳琅,一个唱青衣,一个唱刀马旦。被娶进杜府后就再没有当众开过腔。
而杜家最为传奇的女人还属那七姨太——孟静禾。没有人知道她从何处而来,她的容貌、身世亦是谜一般的存在。但她却成了杜家最受宠的女人,明末的孔雀绿釉青花碗、唐代的三彩仕女、清朝的羊脂白玉簪,但是凡最好的,杜老爷都会拿来讨好这位姨太太,只是这个让所有人只闻其名的女人似乎从未领过情……
她知道今天弟弟回来,父亲是一定要大肆宴客的,今晚怕是又要面对那些虚假伪善的人了。但为了母亲,她不得不去。她不能让别人说她是个缺乏礼数的女子,那样的话会让母亲受到父亲的责怪,失了当家主母的威信。
‘小姐,客人们都来的差不多了,夫人让我上来叫你下去。’潋秀轻轻叩了叩房门,微弯着腰站在门外待少主子出来。
她照了照镜子,确定梳起的秀发纹丝不乱,整了整洋装的裙摆,换上标准式的笑容,推开房门,‘带我去母亲那儿。’
杜府若大的繁复后院里,香槟华服、丽妆金粉,女眷们或二三人、或四五人凑在一处互相细语攀谈,杜家正房坐在院中最为中央的小亭中与几个装扮高雅的贵妇笑语闲聊。每个女人的身边都跟着一个或两个仆佣,女人之间闲聊的主题无非就是衣服、孩子跟丈夫,表面上看似一片欢然、实则暗涌起伏。
‘秦太太呀,听说你儿子做的第一笔生意就赚了不少吧?真是前途无量哟!生了个这么好的儿子真是好福气啊!’
‘那儿的话!你的儿子是厉家的张子嫡孙,又是唯一一个儿子,这将来还是只有他能继承家业?你的福气才好的嘞!’听到有人夸赞自己的儿子,秦家太太顿时乐得眉开眼笑,张口便是恭维。
‘嗳哟!那小子怎么好跟董太太家的成少爷比!成少爷一表人才又在十里洋场跟洋人做生意,说得一口洋文流利是流利的哟!真是年少有为!现在连董老爷都说将来要把祖业传给成少爷了,董夫人就等着好好享受子孙福吧!’收到了回馈的厉夫人立马笑弯了眼,为表谦和又转移目标夸起了身旁的董太太。
董太太见话头接到了自己这儿,一双精明的美目转到了一直端坐在一旁微笑不语的女主人身上,娇声轻笑道:‘哪里哪里,要说子孙福,我怎么能和杜夫人比?杜老爷的一双儿女都是杜夫人的孩子,女儿端庄秀气、知书达理,小儿子又刚刚从英国回来,说是过些日子就要到东吴去读书了吧?将来大学读完了,杜家还不都得交到他手上?!’
‘董夫人说笑了。’作为女主人的杜太太淡笑着,不骄不躁地朝说话的董太太轻点了一下头,既保持的主母的端庄又压下了话头,不着痕迹的平息了这朝暗涌。
她远远就看到了母亲她们,那几个穿着刺绣花纹旗袍的女人她并不全都认识,但其中的秦太太和董太太是府上来往的常客,在母亲那里时她不时也能碰上她们。见母亲脸上笑容淡淡,那几个女人又神色各异,她心中已是了然。
‘娘,你们说什么说得那么开心?’
听到声音,几个心思各异的女人齐齐看向了那个清亮声音的主人——
一双纯皮质地的白色高跟鞋,一袭青色雪纺连衣长裙,纤柔的肩上披着条青灰色绒锦云肩,腰际垂着时下最流行的简易蝴蝶结。向上看去,细长白皙的颈,光滑清净的面颊,略略上挑的眼角、眉梢下的单边痣,无处不显的精致。
她今天特意挑了这样一套素朴清雅却不失质感的妆扮,既不打眼也不会没了主人家的身份,看似轻薄的云肩在这瑟瑟的寒风中平添了熙和的暖意。
‘是杜小姐吧?这模样简直就是跟杜夫人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真是漂亮!’一个在座上一直都没有机会开口的女人像是终于抓到了机会一般对这刚走上前的女孩张口便夸,言语中皆是奉承。
杜夫人抬眼一瞧便知那是瑞麒米行罗老板新娶的续弦,仙乐都的头牌舞女,童脆嫣。
那个声音即使再怎么粉饰也掩不去她原本的媚气,亭里的几人中除了杜家母女之外,另外几位富太太的眼底都隐隐藏着一丝低视嘲讽。
‘正是小女,不过蒲柳之姿,罗夫人谬赞了。’
‘怎么会呢?杜太太真是谦虚了。’见风使舵是每一个上流社会的人都会用的手段,秦太太更是各种高手。坐在一旁的董夫人抬手虚扶了下鬓边整齐的发丝,眼光却暗暗打量起了站在杜夫人身旁的娉婷少女。
模样周正、身段匀称、气质静雅、打扮得体,身份也是万里挑一的。满意的笑意布上了那双精明的眼,如果这个杜小姐能跟劭成……
‘春儿,快跟你给你的伯母们打个招呼吧。’
应了母亲的话,她礼貌而疏远的向那几个华衣女子福了福身,‘几位伯母好。’
话音未落,只见老管家快步朝这边走了过来,向杜夫人恭着腰,说道:‘就要开宴了,老爷让我过来请夫人小姐们移步前厅。’
母亲优雅地站起身托过了她的手,对亭中其余几人说道:‘那么,我们走吧。’
前厅灯火敞亮,轻柔的舞曲摇漫在微凉的空气中婉转环绕,在场的男士或西装革履,或锦衣长衫,头发都梳得油光发亮,手上托着法兰西高脚水晶杯,嘴里聊的不是生意就是政事。
‘老杜啊,真是好久不见!近来可好?’
‘我当是谁呢,原来是董老弟你啊!有你关照,我能不好么!’杜兆德已年近知命,年轻时健壮的身材如今已富态横生,只是眼中的功力却随着年岁的累计日益增长。
‘杜兄这么说真是折煞小弟了,这些年要不是托杜兄你的福,我哪有今天!’董名亨笑着拱了拱手,眼神却变得若有所思起来。
女眷们陆陆续续地走进厅堂后,曲子换成了高雅的华尔兹,一对对男女纷纷步入舞池,摇曳起舞。
大厅顶上的巨型水晶吊灯闪耀着如钻石般的光亮,不知是不是这里弥漫着的脂粉香气太过浓郁,她只觉有些茫然的晕眩,脚下的步伐也有些许减慢。
‘春儿?’母亲含有担心的声音低低传来,她张了张口却什么声音也发布出来,随即便是一阵天旋地转。
恍然间那钻石般耀目的灯光在她眼中一下子放大了数百倍,刺得她全然睁不开眼,身体如风中秋叶般宛然飘零。耳边充斥着压抑的惊叫声,在世界变得一片黑暗之前,她似乎落进了一个宽厚的臂膀中……
【三】
‘寻春,你爹的意思是让你多跟劭成接触接触,毕竟他是你董伯父的长子,那天又扶了你……’
‘娘!’她不悦地轻喊一声,打断了母亲的话。
杜夫人见女儿此般模样,不由无奈低叹,‘春儿,你到底是个姑娘家啊。’
到底是个姑娘家。
这样七个字便足已让她变成父亲手中的棋子……
那一年的冬天是她记忆以来最冷的冬季,比她之后在英国度过的任何一个冬天都要寒冷……
在她多次拒绝了同董劭成出游之后父亲终于将她叫去了书房……最后,她被软禁了。
坐在点着玫瑰熏香的暖室中她百无聊赖地抚弄着母亲养的白色波斯猫,院子里的老槐树垂着几片未落的叶,泛黄的叶在清冷如冰的风中摆动轻摇。那片垂危的叶正如同她此刻的心,随时都有凋落的危险。
‘你在这儿做什么?今天怎么不去陪你妈了?’
正望着槐树出神的她回过头,只见一抹妖娆的身影不知何时已斜倚在了暖室门边,修剪整齐的水红色指甲轻扣着身后雕有复古花纹的门框,真丝质地的淡紫色印花方襟旗袍顺服地贴在那玲珑的身段上更显凹凸有致。
‘那你呢?今天怎么没有给我爹唱曲?’当年的梁燕双便是以一曲《牡丹亭》得了杜家老爷的宠,被纳进了杜府为妾,只是近年来杜府已是久久未响起那如柳如梅的《牡丹亭》了。
梁燕双掳了掳侧盘起的青丝,一双妩媚的凤眼微眯一笑,‘老爷子最近的兴致都在京戏上了,这不,刚刚经过暮柳园的时候正听到琳琅妹妹唱《双阳公主》呢。若是少小姐想听,现在过去兴许还能赶上后边的段子。’
外头的人都说四姨太梁燕双娇艳明媚,举手投足之间都带着一股媚态,再加上那双勾魂的丹凤眼,十足的一个狐狸精。但她知道在这家中除了母亲和弟弟,就只有这个看似尖酸的四姨太是个可以真心相交的了。
‘你还真是看得开。’同为女人,眼前这个妖娆如烟的女人和母亲相比的确是要来的洒脱。至少她不会为了父亲的花心而在深夜黯然落泪。
‘我不过是个妾,有什么可看不开的?再说了,不叫我唱曲我还省了力气了……’梁燕双踩着一双与身上旗袍相衬的牛皮制高跟鞋,在大理石地板上发出‘哒哒’的脆响,‘倒是你,那个姓董的……似乎是很想让你做他儿媳妇……’
‘那又怎么样?我还没打算嫁人,要嫁也得嫁给我喜欢的人。’她不会答应的,不是为了抵抗什么,也不是年少气盛,她只是不想像母亲那样过一辈子。
养在深闺的女子到了出嫁的年纪,往往是遵从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给一个不爱的,甚至从没见过面的男人。母亲就是如此,十八岁的时候顺应了外祖父的意思嫁给了素未谋面的父亲,虽然是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但她一生都不明白什么是爱情……
看着这个沉浸在阳光中的纤细少女,梁燕双恍然有种回到六年前还在戏园子里的时光。那时那个舞着水袖、吊着嗓子的女子也同样喜爱任阳光轻洒在自己身上,享受温存的暖意。到了如今,那个女子却再也不爱阳光了,或者说是已经爱不起了……
‘希望你能记住今日的自己……’梁燕双喃喃说了一句,声细如蚊,她没能听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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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分吃力地从箱中取出一套淡紫色印花方襟旗袍,与衣裳一同被取出的,还有一张已泛上了陈黄的纸。
那双已不复当年细嫩的手轻轻抚上依旧柔滑的面料。人老了,衣服却一直没变。这件旗袍跟着她几十年了,直到现在都还跟当年一样,没有丝毫变化。
满头银丝的她躺在花园里的躺椅上,怀中抱着那件老式旗袍,任阳光轻洒于身,微闭着眼享受午后的熙和暖意,左手两指之间夹着的黄色纸面上写着一行秀娟的小楷:欲减罗衣寒未去,不卷珠帘,人在深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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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家的小姐跟人私奔了,四姨太跳进了自家的莲花池淹死了,一向神秘的七姨太跟一个下人私通,两人都被杜老爷活生生给打死,扔进了‘静禾院’的井里,杜夫人在这些事情的刺激下也病倒了……
‘寻春!寻春!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
放下手中的书籍,她快步走到了门口,远远便看见了那抹熟悉的深青色,她喜悦地向他奔来的方向大喊,‘跑慢点!小心地滑!’
他跑得很快,手里揣着一袋油纸包的东西,因为喘气而略张的嘴不断向外呵出团团白气,脚下的步伐并没有因湿漉漉的青石地面而有所放慢……
上海郊外的小村庄鲜有人经过。三天前的深夜,在四姨太和弟弟杜寻阳的帮助下,她从那座生活了十多年的大豪宅里逃了出来。在夜幕的掩盖下,抱着一小袋行李的她跟着弟弟一路跑到了附近的天主教堂。迷蒙的夜色让她的视线失去了白天的清晰,街边昏暗的灯光下她只见一个模糊的身影在朝他们快步走来,然后她见到了那人的脸……
‘啊!’怎么会是他……
‘你们快走吧,四姨太那里拖不了多久的,从这里一直向南跑只要出了市区你们就应该可以安全了。’杜寻阳将姐姐的手交到了那个神情坚定的男子手中,又从口袋里摸出了一袋钱塞到了男子手里,‘别忘了你说过的话,好好照顾我姐姐。’
‘不会忘,我知道。’他的声音有点哑,温暖的大手将她微凉的手紧裹在掌中,平静中给了她莫名的安定……
两人回到并不算暖和的屋中,她轻捂着他被冻得龟裂的手将自己也不怎么暖的体温传到他的手上,‘外面那么冷,你出去干嘛?’
她的语气中带着点心疼的埋怨,今天早晨醒来就见不到他的人,最后见到了他留在桌上的纸条才知道他是出门了,只是没说是去干什么了。
‘我去给你带了这个回来……’他兴冲冲地摊开了油纸包,一块不大不小的浅黄色面包完好无损的静躺在那里,悠悠的麦香味萦绕在两人之间,香甜而温馨。
‘这……’一时间她有些说不出话来,那块普通无华的面包却让她的眼睛微微酸涩起来。
她很明白他们现在的处境,身上虽然是有足够钱,但杜家的人如今满世界的找她,那些有着杜家标记的钱是一定不能用的。两人唯一能凭借的只有他以前日积月累下来的一些积蓄和她四姨太最后塞给她的那包东西。
那包行李她至今还未打开过,离家时四姨太将那包东西塞到了她的怀里,还特意叮嘱过她在腊月初七之前不能打开它,所以他们可以依靠的只有那些连半件洋装的积蓄。这块面包在他们现在的情况来说是不应该出现在这儿的……
‘今天早上刚烤的,还很新鲜,就是不多,你快吃吧,吃完我还有东西要给你。’他脸上露出孩子气的笑容,稍稍翘起的嘴角洋溢着些许期待,那双清澈的眼睛中隐现着一丝她不能读懂的柔软。很多很多年后,在她经历了无数个春秋看尽了人世沉浮后才终于明白,那丝隐约的柔意叫——依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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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掀开淡紫色的一角,一支画眉笔静静地躺在轻软的衣料里,圆细的笔身上的梅刻着特有的痕迹,这是那个身着深青色中山装的男子在严寒中一笔一笔亲手所刻,世间只此独一。
后来她才知道那天他卖掉了他过世的母亲留给他的玉,换来了一点钱只是为了买了那块不算大的面包和这支原本极为普通的画眉笔。
指尖轻轻地磨砂着颈间一块不那么温润清透的青玉,这是她在离开上海之前走往好多家典当行才好容易把它给赎了回来。这块玉陪着她也有几十年了,如今她已到了身埋土半截的年纪,对于生死也早已看淡,只是不知到了另一个世界是否还能与那人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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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三七年十二月十三日,日军攻克中国国民政府首都南京,此后数月内几十万中国同胞历经了惨绝人寰的南京大屠杀,一时间震惊中华……
南京沦陷了,日本人开始了对中国人民的残忍虐杀,全上海的大街小巷都是‘南京事件’的消息,日日都有所报道。骤然间,假寐的狮子慢慢睁开了双目,中国人被激怒了,整个华夏民族愤怒了!
许许多多正在大学读书的学生纷纷投笔从戎,放下笔杆子、拿起枪杆子,奔赴沙场,为国而战!
‘今日的情况怎么样了?南京那边……’看着他紧蹙的眉头,她便知晓了,事态定然是不见乐观的。
自从七月七日时爆发了‘卢沟桥事变’后,日本人的所作所为就越来越猖獗,随即而来就是北平沦陷、天津沦陷,八月里发生了第二次‘上海事变’之后亦是闹得人心惶惶,如今南京也沦陷了。在这动荡的时局更是人人自危,附近的几家乡民能远走的都已经离开了,原本还算热闹的小村子,现时冷清一片,唯一剩下的似乎也就只有他们这一户人家了。
她知道,他是想要做些什么为国家出一份力的,只是他带着她,不能放手去做而已。
他出生在南京,生活在上海,他的母亲是个地地道道的南京人,死的时候自然也埋在了故土中。现如今南京沦陷,他的心中必是不好受的。这几日里他的眉心没有舒展过,他的嘴角没有勾起过,他的手拿起笔后常常是大半天不愿放下,他的笔下的文藻简单犀利,带着难挡的愤慨和沉重。向来温和的他现下像是一头压抑着血性的雄狮,怒而不语、悲而不鸣。这样的他,是她从未见过的……
纸张翻页发出的声响很轻,却声声敲进了她的心里,眼角余光中印进的那角微黄色报纸页面让她心中豁然清明……
冰凉的双手覆上他的肩,她的声音在微暗的木房中变得有些不真实——
‘若是想去,就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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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外婆?”
正在绒毛般温柔的阳光下半醒微眠时,忽而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在耳边。她睁开眼,外孙女带着些焦急的脸引入眼帘,她轻轻笑出声,嘴角微漾起层层涟漪,“我只是稍许睡了一小会儿,看你紧张的。真是人老了啊……身边的人都替我担心……不就是怕我一个不注意就……”
“外婆!”后面的话被急急打断,外孙女不满地的眼神让她不由失笑。
人生在世能几时?生老病死是天定的循环,没人能逃得过,活了那么久,她已知足。
“行了,推我进屋里去罢,天就快黑了,是时候给你外公上晚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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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的第一缕阳光穿过窗户的缝隙照进屋子时,她缓缓睁开了眼……
昏暗的屋里静悄悄的,她只能听到她自己轻细的呼吸声,向床边那张简陋的小床榻望去,他已不在。
她平静地掀被起身,在黑暗中走到了门边,取下门插,推开木门,一阵凉风扑面而来,柔软的发丝被风卷进脖子里,激起几分痒意。
清冷的晨光洒落进屋,零星的光芒停滞在缺去一角的方桌上,一张干净的白色纸张已在那儿等待许久,白纸上写着几个棱角分明的黑字——
生死契阔,与子成说。
她抬手抹去眼角晶莹的液体,忽然觉得那云层后的弱光刹时刺眼起来,刺得她无法睁开眼睛。
生死契阔,与子成说。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这句诗,他给了她前半段,而那她深深渴望的后半段……
他和她都明白,此刻,他们谁都给不起了。
战火的硝烟渐渐在整个中华大地上蔓延肆虐,许许多多国民同胞都陷入了水深火热之中。
烽火中,上海的租界区依然保持了一份畸形的繁荣,饭店酒家仍旧歌舞升平,红男绿女享乐其中,醉生梦死。
再过不久便就要迎来新年了,在街上行路的人不是很多,私家车倒是比平时多了不少。
身披裘皮华衣、头发卷烫、妆容时尚的太太小姐们坐着自家的小轿车,身后跟足了身强体壮的保镖,一行人浩浩荡荡的穿梭在名店街上的各家奢侈品商铺之间,分毫没有对国仇家难的担忧。
‘唷!是周太太啊!你也到这里来添置衣服啊?’‘李太太?你也在这里买衣服啊?真是巧!这不是要过年了嘛,就过来这里看看有没有好东西。这里的衣服做工好,设计的又别致,我平日里也经常来这里买衣服的!’‘我也是,家里那几套我自己都看腻了,这要是过年还穿那些就太不像话了!’
支开了一旁的小工,正挑着衣服的周太太压低了声音,手不停,眼不转地说道,‘哎哎,听说了没有,杜家的那位被抓回家了!’同样比对着布料的李太太,低低一笑,‘早就知道了,这种事就算他杜家再厉害也是瞒不住的,全上海现在还有哪个不知道啊……’
放下手上的洋裙,又拿起一边的浅粉色旗袍,周太太轻哼一声,‘这杜小姐还真是给杜老爷子争脸了,这下我倒要看看谁还愿意娶那位金枝玉叶!’
这周家太太的宝贝女儿对那董家少爷爱的是死去活来,可后来那董少爷偏偏又看上了那杜小姐,弄得周小姐差点自杀。虽然周家不说,但这世上哪儿有不透风的墙?自那之后杜、董、周三家的关系总有那么些微妙。众人表面上不说,但心里都跟明镜似的,透亮!
李太太眼波一转,不着痕迹地弯了弯嘴角,‘你还没听说吗?那杜家小姐再过三天就要出嫁了,听说还是个海外商人,结婚后就要跟着人家去英国定居啦!’
‘什么?!’手里的旗袍滑落下来,周太太漂亮的杏眼失去了原本的笑意。
‘我也是今天才听说的,杜家那位两天前刚被抓回来就被杜老爷子关了禁闭,说是要饿死她!可是不知怎么的,今天早上突然冒出来一个英国华侨商人,点名道姓的说要娶那杜小姐杜寻春!杜老爷子一听有人还愿意要他女儿,还是个发洋财的富商,想都没想就答应了。这不,就选在了三天后,十万火急的嫁女儿。听说连婚礼宴客都免了,恨不得越早把这个女儿嫁出门去越好!’李太太得意的不由露齿而笑。她有个远房亲戚在杜家做工,所以杜家的消息她第一时间就能知晓,这也成了她在自家老爷面前得宠不衰的秘诀之一。看着周太太阴晴不定的脸色,她神清气爽的挑出了好几套价格昂贵的新衣,步伐曼妙地走向柜台结账。恐怕这个消息不到明天天亮就能传遍整个大上海了……
【四】
她穿着喜红色的琵琶襟旗袍,一头乌发高高盘起,几缕金丝流苏沉静无息的低垂于发髻之后,薄纱后透进几抹落阳的金黄,柔光倾洒在她直挺挺的背上,阑珊了那似血般鲜红的嫁衣。
静静地坐在檀香木制的梳妆台前,苍白到近乎透明的手指轻捏着一支刻着寒梅的画眉,她一笔一笔的细细描绘着眼上那弯似月的细眉,原本若水的眼此刻死寂如墨,嘴角残存的笑,微冷。
他离开了以后,她就抱着所有的物件行李一直坐在门口,任寒风吹痛她的皮肤和眼膜,一动不动。
直到傍晚,日暮垂垂,好几个穿着杜家下人特有的麦黄色外衣的男子从村头遥遥跑来。他们赶到时,她已经被冻得说不出话了,她的眼睛像是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灰,没有神采,没有眼泪,剩下的只是灰。
她还是被带回了那个华丽的牢笼,面对母亲的眼泪,父亲的暴怒,弟弟的自责,姨娘们的冷眼,她已统统没了感觉,无喜无怒,无哀无乐,只是静默的承受着,一言不发。
最后父亲不顾母亲声嘶力竭的哀求,命人将她带去了静室关起来,说是要饿死她,让她为她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但是她对此毫无知觉,她早已不在乎生死,因为她知道,这一生,他再不会归。
生死契阔,生死契阔……
既然如此,她愿生死相随。
但不知道是不是命运的戏弄,在她以为她的生命即将到此为止了的时候,突然来了一个姓程的华裔商人说要娶她。父亲从中看见了她的利用价值,又将她放了出来,好生安养,准备出嫁。
她沉默着拒绝了一切活下去的需求,绝食、断水……眼看着她的生命渐渐枯竭下去,被逼急了的父亲拿出了最后的王牌,母亲的命。
她一下子被激醒了,她还有母亲,还有弟弟,她还有流着相同血脉的亲人。现在的她,还没有放弃生命的权利。
三日里,杜府上下快马加鞭的筹备着大小姐的婚事,那个神秘的英国华商一直未曾露面,但聘礼却一车接着一车的送进了杜府,一连几天都未断过。有好事者粗细清算,这些送进杜家的聘礼以及那外界未知的聘金是一笔巨型财富,若不是有政府统治,凭着这笔钱,他杜兆德可以买下小半个上海!
为此,杜寻春这个曾今被人们暗下嘲讽的名字又变得无限风光起来。什么样的女人能够经历这样的精彩?什么样的女人能够得到这样另人无法想象的聘金?什么样的女人能够在上海滩拥有这般艳羡?
即便过去了几十年,杜家大小姐,在这块土地上依然是一个十分具有传奇意义的人物……
三天的时间到了,大屋里四处贴着火红的喜字,除了新娘,这里的所有人都带着笑容,即使有一些并不真诚……
二楼的白木漆门后的房间里,一片蒙尘的灰暗,居无声息……
木木地望着镜中的自己,镜子里的女子很美,美得有点不像自己,美得太过虚假。忽然,镜中的人笑了,笑得绚烂。现在的她已经不是从前的那个杜寻春了,今时的杜寻春是一个没有了爱情的女子,是一个不得不活下去的人……
她要出嫁了,嫁给一个她素未谋面的男人,当初她是那样的排斥包办婚姻,那样的为母亲而感到不值,那样的深信自己不会变成第二个悲剧。可此刻,她却还是步上了母亲的后尘,且无从反抗。
‘小姐,出来吧。吉时到了。’潋秀的声音还是那样的恭顺,隔着房门传进来低沉却清晰。
‘嗯。’她轻轻应了一声。这一声是她应给自己的,除了她,不会再有第二个人听见……
她不是一个听天由命的人,但是如今,她得认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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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微仰首,看着那块刻有她丈夫姓名的灵牌。
黑木的灵牌上暗红的漆刻印着一个飘逸的名字——
程风。
“外婆?你怎么了?累了吗?”
她微阖双目,轻轻摇了摇手,“我没事,你先出去一会儿吧,让我跟你外公单独处一会儿……”
“可……”
“放心吧,快出去,我有话要对你外公说。说完了我自己会出去的。”
外孙女最终还是没能争过她,转身走了出去,关上了房门。
待到周围全安静下来后,她睁开了有些下垂的双眼,望向刻有那两个字的木牌,轻启双唇,
“程风,我们有多久没有说话了?算一算,从你去了那头开始也有十七年了吧?……你生前一直不怎么爱说话,所有的秘密你都喜欢放在自己的肚子里。以前我也从来没有问过你,如今我的时光也差不多了,先在这儿跟你知会一声……等我们在上面见了面,我会有很多问题要问你,到时候你也总该如实相告了吧?……”
当初,这个如风一般男子将她从沼泽中拖救出来,给了她一个安宁的环境,让她平顺无澜的在异国度过了大半个人生。
两人相伴了几十年,他们之间没有男女之情,却有着深厚的亲情。
她知道他之前有一个青梅竹马的爱人,也是他的原配妻子,但那个他挚爱的女子在搏命生下他们的女儿后便就此长辞人世。
她进入这个家的时候,那个孩子才一岁多,刚刚学会叫妈妈。孩子自小被乳母带着,从未见过母亲,见到了年轻的她便张口对她喊了一声:妈妈。
自那之后她便将那孩子当成了自己的孩子,亲自照料,一手带大。
而她与程风虽有夫妻之名,却无夫妻之实。他睡在他和他的爱人从前住的卧室里,她则和女儿一起睡。他们之间很少说话,对于他为什么会娶她的原由,他从不开口提及,她便也一直不问。
就这样,几十年的光阴从指间悄然流去,他先她而去,那个她一直没有问出口的秘密亦是随着他一同被埋入了入中,永世长眠……
香室中香雾漫漫,渐渐的勾起了她朦胧的睡意。半睡半醒间,她恍然见到一个挺拔的身影向她走来,她最先见到了一双沾了点尘土的黑色布鞋,然后是深青色西装长裤和同色的上装……
模糊中,人影慢慢变得清晰起来……有些倔强的下巴,微抿着上勾的薄唇,俊挺得鼻梁,清澈的笑眼……
睡梦中,她唤出了她怅怅生命中的最后两个字——
“陈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