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 缱绻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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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主月华,惠帝长女也,貌美,早慧,性情淡泊,然诗书礼乐皆通,故惠帝随不喜其淡漠,亦无偏薄。
    ——《月华君本纪》
    青君垂下眼睛,用宽大的袍袖遮着,饮下了手中冷透了的那一杯酒,也隐去了自己若有所思的神色。
    夜幕低垂,宫宴声势正浓,觥筹交错正是高潮,青君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宏霭已经不在座位上,他四下望了望,见到宏霭和卢征、蒙肃在一起,被一群大臣围在中间,他心中暗暗笑了笑,无论朝代再怎么转换,朝堂上下的这些事情,总不外乎如此。势成则依附者众,树倒则猢狲散尽,宏霭在之前灾民一事上颇有建树,惠帝也对他另眼相看,庆阳城周围百姓更是交口称赞,很多大臣对风向的把握,准的如同苍蝇一般,哄然便扑上来了。
    想到这里,青君自己“扑哧”轻笑了一声,这个比喻真是过头了,连带着宏霭也变成臭蛋了,专招苍蝇。
    其实青君并不希望宏霭现在就被大臣们围在中间,毕竟真正转舵了的只是极少的一部分朝臣,朝中大部分的人脉依然握在太子手中,宏霭这一点小风头出了倒不要紧,就怕太子心生警觉,做出些动作来。
    青君往太子那一桌看过去,熙熙攘攘自然不用说,太子案前,怎么会冷落。此时太子一手搂着他钟爱的侧妃,另一边坐着太傅林昌儒,正和朝中几位重臣相谈甚欢。这个太子太傅,青君很是在意,他刚到宏霭的紫阳宫时,曾在宏霭书房的诸多藏书中看到过林昌儒的一篇文章,名为《解客忧赋》,其间写到:“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
    当时,林昌儒已经身居太傅之职,地位之高也算是旁人不可及的了,但依然能有这样的胸怀和气度,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淡泊名利,随行而往,令青君十分钦佩。而若是说文章有可能是骗人的,那手迹则绝无花假,林昌儒的字迹中有川泽的野趣,他并不是一个被权势所役的钻营之人,至于为什么会在太子身边,想来是为了社稷着想,不时提点太子,让他不要忘形吧。
    而长公主月华,因为是女子,又是公主,青君当时为宏霭搜索可用之人的时候,竟全然没有注意到,现在看来,确实是自己疏忽了。青君忆起苍梧阵中这位长公主独树一帜的兰麝之气,便是宏霭怕也不过如此了,而那一声凤鸣在青君耳边徘徊不去,青君心中依稀有了些盘算,若真能让长公主和宏霭携手,却当真是不小的收获了。
    这一场宫宴,待到此时,已然是足够了,虽然玲珑和苍梧的阵势依然还盛,但是该看的已经看到,那几百味香料也不算白费,青君饮尽了杯中残酒,站起身来,恰好见安顺儿回到三皇子的席前,青君向他略一挥手,轻声道:“我先回去了,你和宏霭说一声吧。”
    安顺放下手中待收拾的杯盏,问道:“公子要回去?那让小的禀告殿下,再找人送你吧。”
    “不用,我想自己走走。”青君低声道:“现在宫中凡有权势的都在宴上,我有宏霭的腰牌,想来外面也无人敢拦我。你放心,我知道路的。”
    他说着淡淡一笑,安顺饶是太监都被这容颜搞得微微红了脸,这位青君公子,在紫阳宫中住了快一年了,说他温顺守礼吧,他连殿下亦是连名带姓的称呼,说他胆大妄为,他却连最低微的奴才都温声相待。安顺心想自己殿下对青君公子极为爱护,无论他想怎样都是由着他,想来也不会阻拦他回去,便说:“是,公子请小心,等会殿下回来,我会禀告殿下。”
    “多谢。”青君点点头,转身离席,快走了几步,无人注意的昏暗回廊便在眼前了。
    却在此时,一个声音在望月台上响起:“父皇,您可记得上一次宫宴时您定下的规矩?说起来,宫中上次有这样的宫宴已是好几年前,此次机会难得,父皇难道不想换些节目看看?”
    青君认出了这声音,宫宴初时,便是这个声音在诸皇子和众臣之首向惠帝行礼,太子的声音。
    青君脚步未停,反而加快速度向回廊走去。
    “父皇,且让皇妃们为陛下助助兴怎样,儿子们刚才都向父皇敬了酒,媳妇儿们也想博父皇一笑呢。只是……”
    青君认命的停下了脚步,嘴角却露出了一丝冷笑。
    “好像只有三弟,带来的是宠侍呢。”
    太子话音刚落,长春宫中所有人的视线便都落在了宏霭的身上,青君迅速回转身,在众人将视线投向三殿下的席位寻找这位“宠侍”的时候回到了席上。
    明显的感到,一道道目光汇聚在自己的身上,轻蔑的探究的,或是单纯看戏的。青君倒是不在意这些人,而是向宏霭看过去。
    他站在望月台的另一边,隔着整座月长石台和自己对视了一眼,仅一眼,青君在那如同面具一样云淡风轻不以为意的脸上看到了不甘和屈辱。是啊,换了谁也不能真正云淡风轻吧,许多年来被自己的亲生父亲和兄长排挤,好不容易有了一丝起色,便立刻把麻烦找上门来,即使明知道皇家无亲情,但是多少还是要心凉的吧。
    青君微微闭了闭眼睛,终究是不能安安稳稳的从这宫宴中离开了。
    下一刻,青君迈步走了出来,站到望月台正中,向着坐在上位的惠帝跪了下来,恭恭敬敬的磕了个头,朗声说道:“陛下,奴才青君,叩见陛下万岁万万岁。”
    这一套礼节,青君学起来时日尚不算久,没想到竟然用上了,第一次对人口称“奴才”,青君心里像是扎进了一根刺,搅得难受。他是侍香青鸟,便是在东皇太一面前也从不下跪,青君眼中雾气一闪,心中无不讽刺的想:如今,自己竟然可以为了他,跪在这个垂暮的凡人脚下。
    “你是老三的宠侍?”惠帝慢慢说道,他话音里听不出有什么情绪,青君却知道不能等下去了,若是不能立刻转移惠帝的注意,说不定等会儿太子又要说出什么话来。
    “是,陛下。”青君没有抬头,以谦卑的姿态继续说道:“奴才自知无法和皇妃娘娘们相提并论,但若陛下能给奴才机会,博您一笑,奴才自当尽力。”
    “哦?”惠帝似乎来了兴致,道:“你抬起头来。”
    青君暗暗咬了咬唇,终于是蓄了一脸妩媚动人的笑意,扬起了脸,注视着这位高高在上的帝王。
    长春宫中一片寂静,这个喧闹的宫宴如同被人掐住了脖子,竟然戛然的没了声息。跪在望月台上的少年,顶着一个卑贱的身份,却如同佛祖一般在月光下闪耀着淡淡的光泽,纵使是见惯了美人的惠帝和诸位皇子,也不得不折服于这仿佛不属于凡尘的颜色。
    “准了,在这望月台上,你便尽量发挥吧。”惠帝过了一瞬醒过了神,挥挥手说道。
    “谢陛下。”青君说着,站起了身,向边上的乐队走过去,问乐师借了一根萧,在手中掂了掂,似乎是还算满意,便又折返。望月台的石面纤尘不染,青君在台中席地而坐,宽大的水袖和袍摆如浮云一般铺开在他周围,指尖滑过那管黑玉洞箫,青君道:“此番,奴才便引陛下和诸位大人去看看传说中的蓬莱仙岛。”
    他话音落,而后,洞箫声起了。
    初是呜咽着的一条,被一双玉手温吞吞的拉长,直到成了细细的一根线,拨动了谁的心弦,“锃”的响了一下,便是一道银亮的光明晃晃的射入心底。这宫宴的爱恨痴缠啊,谁是身在其中谁是隔岸旁观,望月台上真假悲欢。其实,真正说起来,又有谁是心甘情愿的,花费无数心力去揣测那些看不清的脸面和心事呢?
    于是,终于是生出了一分厌倦,挟了几缕心思,便想着超脱。月下清音细吐,度羽换宫,随着天乐琳琅,那一直蛰伏着的氤氲烟雾终于起了。
    “既然不是世外之人,为何要来这蓬莱仙岛?”
    冷清的声音突然响起,宫中众人都是已经,却见惊涛拍岸,翻滚的海潮云气之中赫然显出一座霞光万丈的神仙岛屿,一个青衣童子凭虚而立,手中握着一枚莲叶大小的灵芝,淡定的守在海岛的入口处。
    箫声陡然高了一阶,人心也跟着一颤,曲调如泣如诉,忽而如花落汀沙忽而似寒夜独立,苦心孤诣的疲惫,梦醒无人的孤单,玩权弄术的焦虑,竟都密密的藏在了箫声中,浮华之下,是令人心碎的凄苦啊。
    “原来也是有苦的人,罢了,你去看看吧,能解得一时忧,也是好的。”那童子的声音突然宽厚了下来,似带着大慈悲,拨开云烟,向里走去。
    于是拨云见日,面前的景色豁然清晰了,那仙岛之上仙人踩着白莲座驾轻盈来去,脸上都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奇珍异兽随处可见,或悠然飞行于云间,或踩着优雅的步子在亭台楼阁间穿梭。有女官童子衣带轻舞笑靥如花,捧着各种礼器乐器款款而行,空气里有流转不息的曼妙香味,似缱绻似邀约,如情人的手柔柔的挽上来。
    只一眼,便知这里是仙岛而非人间,人世里,断不会有这样的绮丽景色。
    终于箫声渐渐歇了,香气袅袅飘散,众人的眼中云雾收了,只剩下凡尘中的望月台,在与仙境的两相比较下变得不堪入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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