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发突然。当澈看着开门进来的雯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便不自觉地凑上前。
    “好像很愉快的样子呢。”
    雯笑而不答。
    “说说啊，怎么了？”好奇时的澈往往像个幼儿园的小朋友，伸手扯住雯外套的衣袖。
    “今天下雪了。”雯凝神看着她。
    “这个我当然知道了，你不要说你一个从北方来的小丫头，居然对见到雪感到新奇。”澈显然不满意雯的答复。
    “你等一下，我现在还有些乱，等我……”雯有些语塞，抬手附上胸口的位置，似在表示她的心情真的有些混乱。
    澈发觉从未见过此般模样的雯，松开拉住她的手，眼睛一眨不眨地在旁边看着她。
    “可能我们真的是情投意合。”许久，当澈以为雯不会再说些什么的时候，她却喃喃地说。
    “你们？你和既？”虽然澈早就看出端倪，但听到雯自己念起，还是有些意外。
    “他替我戴上了帽子，又在街口拉住了我。”雯说着，再次做出她改不掉的姿势，轻咬着嘴唇。
    澈已经完全明了，无论是雯的行为，还是她有些古怪的言语。她忽然噗嗤一笑，“喔，你总算有觉悟了。”似是比雯还要高兴。
    “你们一定是商量好的，还是说天气太冷了，大家都觉得自己一个人实在太孤苦了。”澈开怀地冲雯说着，让雯有种她准备要躺在地上打滚的错觉。
    房间因为开了空调的缘故，很温暖。雯才发觉自己仍穿着从街上回来时的外套，头上还戴着那顶毛线帽。她脱掉外套，挂在衣帽架上，接着走到落地镜前，仔细端详起来。许久，说不上是不是有些不舍，才缓慢地摘掉已经没有雪花残留的帽子。
    当天晚上，雯翻出很久没有再看过的文档，望着曾经写下的一个个题目，有些写到了结尾，有些却从未开始。她忽然觉得原来的自己有些可笑，站在屋檐下的阴影中，便以为阳光舍弃了自己，再不会有阳光覆盖在自己身上。
    发了一阵呆，雯关掉文件夹，顺手关了电脑。换做过去的自己，也许会毫不留情地删掉这些看似已不再贴合自己心情的东西。她想起中学时，曾经面无表情地在小凡面前划花了一篇要交给校刊的稿件。接着她带着些怨气，从座位上起身，在自习中安静的教室里，从后方走到前门附近把团起的纸张丢在垃圾桶里面。
    想着想着，雯自己也笑了，那年极力让自己在众人面前保持低调，孤僻，而鲜与人为伍，但如今看来，却是从未真正按捺住内心反抗的火焰，不断寻着出路，不断把它们变相地写成段落。情绪，总归会有个出口。
    雯并不确定这一次是否会有完全不一样的生活，也不清楚，是不是这个人真的向自己伸出了手。她只知道，自己第一次完全没有无奈地回应对方，她笑了，不再是苦涩或是愧疚。
    月中。浩然如约而至，却不是独自来的。还有其他几个被他称作自己同学的年轻人。
    雯尽到地主之谊，请他们大家吃顿饭。席间，她敏锐地注意到一个问题，也或者是最近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让她开始不再迟钝。
    在带浩然去她和澈的公寓的路上，雯注视着浩然的侧脸，仍有些稚气未脱，却已然在不经意间显露出男性的俊朗。
    “姐，你冷吗？”
    “啊？”雯没有立刻反应过来。
    “我是说，你觉得冷吗？”浩然的眼光柔和明亮，直盯着雯的眼睛。
    “不冷。”雯摇摇头，却有些示弱似的低头。
    “不过你的手是冷的。”刚才两人无意间的触碰，让浩然有了这个感受。浩然不再说话，伸手解下自己的围巾系在雯的领间。
    雯一怔，随即坦然。“谢谢浩然啦。”她的嘴角微微扬起，像从前表扬那个小男孩一样的神情。即使她真切地感受到，那个小男孩也许不再需要自己的保护，也不知道是否会有一天，两人因立场不同而激烈的争执。但这些顾虑都转瞬即逝。
    “应该的。”
    雯蓦地有些感动。虽然我们不能拒绝成长，但我们之间的手足情，仍连系着我们彼此。似乎你总是那么理直气壮地为我的事出力，而我又是那么理所应当地为你说一句自认为的公道话。
    澈还是头一次见到浩然。两人到的时候，便见到澈等在楼下了。
    “怎么还出来了？”
    “不是因为你，当然是因为听说浩然要来，所以出来迎接一下。”说着，澈笑逐颜开地转向浩然，“你好，我是你姐姐的室友，澈。”
    “澈姐姐好。”
    “嗯，很有礼貌，比你姐姐强的啊。”澈看到雯的眼微微一敛，便讨笑地捉住她的手，“开玩笑，开玩笑啦。”接着再次转向浩然，“今天我可是亲自下厨啊，怎么样，够有面子吧。”
    浩然被澈的活泼弄得有些无措，但很快点头，“对啊，谢谢澈，姐姐。”未了，犹豫着加上了称谓。
    “免了，叫澈就好了。你姐也从来都这么称呼我，这样我就不会感到自己和你们的年龄差距了。”澈在两人之前转身向里面走，想到什么似的，又转回头，“浩然你多大？”
    “18。”
    “周岁？”
    “对。”
    雯眼见澈有些哀怨地看了眼自己，口中喃喃地道，“早知道还是应该忍住不问的，太伤心了。”
    晚饭吃的很有饱足感。雯很少见澈下厨，今天才知道她那叫深藏不露。澈则自嘲说，那是因为总是吃字典做的东西，觉得自己还是不要拿出来献丑的好。
    冬天的天黑的很早，之前三人上楼的工夫，外面的路灯便已经全都点亮了。吃过饭，雯说要送浩然回去，被他一口拒绝，两人各自坚持了一会儿，达成协议，由雯把浩然送到车站，再让他乘车回去。
    已经是一年中最冷的一段日子了。如今的北方恐怕早就寒风凛冽，对外出唯恐避之不及。
    “学校宿舍冷吧。记得我们那会儿，时常会在半夜冻醒，有时候大家还会差不多时间醒，她们还会聊几句天，甚至互相怂恿做几个仰卧起坐暖和一下。”
    “还行。男生可能比较健壮一点吧。”
    “和同学们处的还不错吧，看你们一群人一起过来玩。”
    “嗯。有几个都住在附近，之后顺便就回家了。”
    “我觉得当中有个叫妍的女孩子，挺特别的。”雯斟酌了一下措词，表面看起来全然在闲聊。
    “是吗，还好吧。她是我同班的，负责组织班级活动。”
    “本地人吗？”
    “不是，不过也在附近。”
    “哦。”
    “怎么问起她来了。”浩然没有看雯，但雯察觉出他言语中的一点紧张。
    “没事。怎么说呢，反正看起来有些出众的一个女孩吧。”雯并不擅长在这种场合对一个人评价。
    “对了。我临来之前，妈妈交给我一个任务。”
    “什么任务？”
    “侦查一下你是不是还在单身。”浩然说的很坦白。
    “这种无聊事你也接。”雯没料到话头即刻转向自己。
    “妈担心你将来成个老姑娘嘛。其实我倒觉得他们的担心没必要，我觉得姐你人不是挺不错的吗，怎么可能没人追。”
    “你是在变相嘲笑你老姐吧。”雯迅速塞给浩然一句。
    “怎么会。我实话实说的，姐你当年可是我的偶像啊。爸没事就夸你，说看看你姐的文笔，你写的那也叫作文，一件事都说不明白。”说着，浩然冲着雯咧嘴一笑，“看吧，他们都偏心你。”
    雯因为他的笑，自己也不露痕迹地笑了。
    “你快点回去吧，人生地不熟的，迷路的话赶紧打电话给我，不然找警察叔叔也行。”雯在车站与浩然告别，看着他上了车，走到车厢中，冲自己挥挥手，还用嘴型说，“你也快回去。”
    起初的一点焦虑早已消失，雯觉得自己太多在意一些无关的事。即使他和那个女孩真的交了朋友，那也绝对不是什么问题。况且，她自己也说不上为什么，打从第一眼见到她，就对她有莫名的好感。可这算什么呢，神奇的第六感么，雯自己也觉得可笑，加快脚步在寒冷的户外往家走。
    听说浩然来了，既在电话那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开口，“我应该要见一下他吧。”
    “嗯？”雯虽然想过同样的问题，但也不能得到一个合适的答案。
    “其实也不是一定要见，以后还是有机会的。”既感到雯的纠结，安慰到。
    雯确实有些纠结，不知道俩人是否真的已经算是情侣了。好像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往往是很难给一个清楚的界限。
    “你说既要见浩然。”澈很少在工作时间接到雯的电话，所以抬头看见她的号码，就快速地抓起电话，跑到楼梯间。
    “是。可我们的关系似乎还没有明确。”雯的声音压得很低，澈猜测她此刻说不定也正和自己一样，躲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打着电话。
    “傻瓜，他主动想要见你的家人，就说明他有正视你们之间的关系。”
    “正视我们之间的关系？”
    “对的。你不要胡思乱想，妄加猜测。我不知道，你们到底有什么进展，或者双方说过什么。但我相信，这个举动代表着他已经认为你们是在一起，并且想要和你更进一步。”澈心里暗想，你个傻孩子，你以为男人会傻到自己往对方的家庭上面凑么。见过很多人恋爱多年，都没有见过对方家庭的任何成员，如今有个积极主动的人，你却还不明白人家的用意。
    “嗯……”雯在那边没有确切的反应。
    “其实没什么可担心的，你们都是同辈人，就算是个要好点的朋友，都没什么不能见的吧。”澈继续宽慰雯。
    “……也对，浩然也见了你。”雯觉得澈说的很合情理。虽然澈的头上乌鸦飞过，这真是安慰雯的话，她倒是真的这样以为了。
    “去吧，去吧。还有啊，一定要相信他，有他跟你一起，没问题的。”
    “知道了。谢谢你。”
    “客气。拜拜啦。”澈挂了电话，从楼梯间的窗户向外望去。天空浅蓝，有一点灰。想到雯也终于能跨出这样一步，嗤嗤地笑起来。
    从中午接到姐姐的电话，浩然也一直处于神游的状态。他没料到那天自己随口的调侃，会是这样的一个结果。
    放下姐姐的电话，他立刻起身，跑到另一房间门外，焦急地敲着门。
    “谁？”里面一个女声。
    “我。”
    “怎么了？”之前被谈论起的女生从里面打开门。
    “我晚上要去见我姐姐和她男朋友。”
    “你不想去？”两人走进房间，随意地靠在墙边。
    “不是。我有些……，怎么说呢，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浩然一脸苦恼的表情。
    “就当作认识一个新朋友，没什么可畏惧的。你不是很能找到话题跟别人聊嘛，你不要把他想成什么特殊身份，就没关系了。”
    “真的，这么简单？”男孩一脸茫然。
    “拜托，想复杂有用吗！说不定他们现在还在研究怎么讨好你呢，你就不必在这里自寻烦恼了。”
    “他们会讨好我？”
    “应该会。至少会待你不错啦，你想想，万一你要是在你爸妈面前胡说点什么，你姐会怎么样啊？”
    “他们可是护着我姐的，好像都没怎么见过他们怎么说我姐。”
    “你也会说那是因为某人实在太令家长头疼了，你姐又不会。昨天见她，我就能感觉她是个话不多，也很有分寸的人。”女孩看着男孩注视着自己，接着说，“不过关于男女朋友这件事，爸妈肯定会管的，不管是出于什么考虑，都一定会。所以你的立场现在可是很关键喽，你觉得一向和你关系不错的姐姐会不会为难你啊？”
    “嗯。合理，合理。”男孩点头，豁然开朗。
    人头攒动的机场，在临近春节的这段时间变得异常繁忙。雯拖着箱子疲惫地等在换乘处前长长的队伍中。她不时抬头望向中央上方的大屏幕，看看又有哪些航班因故延迟。
    连日黑白不分的工作，让雯觉得生活很残酷。直到昨天晚上她离开大楼的时候，站在街上仰头向上望，看到大部分的楼层都还是灯火通明。她困倦地打了个哈欠，用手掩住嘴，转身往车站走。心里盘算着自己还十分有可能赶上末班车，而这些仍坚持在工作第一线的同胞们，怕是很多可能都必须要坚持到早班车的时间了。
    原先她以为只要一个人够有规划，够努力，就不必在这样的时候还被迫困在办公室加班。后来才明白，天算，人算，都无济于事，当面对现实的问题，时常就那么无能为力，还必须咬着牙坚持。
    周围的其他人大多都不需要跋涉太远。澈今年会先跟字典回他们家，再回去自己家。雯那天有气无力地听她这么说，用自己残留的一丝力气说，“恭喜你，快要嫁出去了。”
    澈的眉头拧在一处，作势生气。雯无视她的表情，摊躺在沙发上，眼望着天花板。却是在想，自己有些羡慕她，恐怕每个女孩都是盼望有一天，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
    雯取好行李，从里面走出。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轻快地喊了一声，“姐。”
    见浩然和父亲一起等在外面，雯快步迎着他们走去。
    “太麻烦了，都说过不用来了。”
    “没关系，也不算远，开车过来比较方便，现在车站到处都是人。”父亲和气地说，雯冲着他点点头。
    “你怎么也跟着来了？”雯抬眼看了浩然一眼。
    “凑热闹。”
    “别光顾看热闹了，帮你姐把东西拿着。”
    “哦，好。”说着，笑眯眯地凑到雯身旁，“姐，给我吧。”
    雯瞥了他一眼，把箱子递给他。
    在长辈眼里，除夕的一顿团圆饭甚为重要。回到家，雯看到母亲在厨房忙碌的身影，很快换了衣服，走上前去搭把手。
    “回来了。”
    “嗯。姥姥呢？”雯想到没看到姥姥。
    “在里屋打电话呢。”
    “哦。”
    “人老了，总是喜欢念旧，每回跟老同学，老同事聊起天，总是没完没了的。有时还跟我说谁谁谁说起了件事，她记得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人越老还越固执了。”
    “有话说总是好的，不然自己也挺孤独的。老人嘛，我们都是要迁就的。不都说老小孩，老小孩的嘛。”
    母亲不再说话。两人的视线在沉默中交错，未了，彼此欣慰地笑了。
    饭桌上例行总结一下过去的一年，大大小小的事，再展望一下未来，虽然世事无常，但好的愿望总是没有错的。后来姥姥忽然说到雯马上要二十四周岁了，怎么还不见带男朋友回来。
    几人闻言都一愣。雯回过神的瞬间，看到浩然若有所思地把目光投到自己身上，接着迅速地露出一个顽皮的笑。
    “年轻人的事，我们就不必太操心了，时候到了，就自然有了。您老不用急。”父亲开口抚慰。
    “急啊，怎么不急啊。我那些个原来的老同事，都抱孙子了。以后雯没空回来，我可以给她的孩子讲故事啊。”
    原本低头吃饭的雯，霎时间抬起脸。看到姥姥正看着自己，目光里有些期待，有些怜爱。“好，到时候，让他/她天天听您老讲故事。”她开口应着，语气温柔。
    接近午夜的时候，外面变得非常吵闹。雯站在阳台，用手拂去上面微微凝结的水汽，看到从对面楼射出的灯光。她用力地推着窗，冷的空气随着风鼓进房间。她探出头，大口呼吸着，不顾冰冷的温度。
    楼下的平台上，越来越多的人聚过来。她看到他们手中耀眼的花火，眼光专注地跟随着他们移动。刹那间，响亮的爆破声在耳畔炸响。雯听到孩童们兴奋的欢声，接着更多的响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她无法一一辨清方位，只是仔细地听着。
    “姐。”有人从后面拽住自己。雯扭头，安静地看着他。
    “一起下去吧。”似乎每一年都没有改变的请求，她早已在不知不觉中习惯。
    从楼里走出，浩然伸手抓住雯的手臂。后者不解地看着他。
    “平台前有一段路很滑。”他说话的时候，眼神仍注视着热闹的人群。
    雯的心底霍然一阵安心。如此，我们当真都不再是那年只顾在前面疯跑，对身后父母的呼喊不闻不问的年纪。
    “晚饭的时候谢谢你啦。”雯小声的念一句。
    “应该的。其实我走的那天没有告诉你，”雯注视着他的脸转向自己，眼睛盯上自己，“他是个不错的人。我看的出，他对你很好。更重要的是，当姐你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你看起来比从前快乐许多。”
    雯无声地看着眼前一脸认真的男孩，接着一笑，别过脸。
    浩然是一群同来的同学中最后一个离开的。雯紧赶慢赶地终于赶在开车前到了车站。
    站台上。两人遥遥相对，浩然冲雯挥了下手，雯疾步从候车和送行的人群中凑过去。
    “忙就不用来了嘛。”
    “没良心啊，来了你还赶啊。”雯喘着气，顶回浩然的话。
    “呵呵。”
    “路上自己一个人还是要小心啊。”雯还是不能不嘱咐，虽然她自己也不喜欢人们喋喋不休的叮嘱。
    “嗯。”浩然似乎有话要说，却止住了。
    “回去后，可别跟父母瞎说啊。”
    浩然立刻明白她的意思，颔首应承。
    “姐，”他迟疑着，雯望着他，并不催促。这时火车嘹亮的汽笛声从前方传来，渐渐放大。周围的人群开始动作，涌上前，将两人包围在中间。
    “快准备上车吧。”雯抬起手拍了一下浩然的背，催促着。
    “你喜欢妍吗？”她听见他在嘈杂的人声中问自己。
    “你喜欢，我就喜欢。”雯不知道为何会脱口而这样一句话。
    没有再回应自己，雯看见男孩提起自己的旅行包，翻过身大步地往前走。雯轻轻咬了下嘴唇，感到它在寒冷干燥的天气变得有些粗糙。接着，兀自地低头浅浅一笑，然后收起笑意，转身沿着长长的站台走向出站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