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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章
    辗转了一个多小时,林海才来到他的新画画老师的家。这里靠近城边,一条弯弯曲曲的,生满杂草野花的小路,小路两边参差不齐的一户户人家,看起来已是一派农村的景象。这里的人家都是差不多的样子:一道木门,一个狭长的小小院落,然后是两间或三间砖瓦的屋子。
    林海停在一个院落前。他判断出这是他新老师的家。妈妈告诉他:别人家的小院子都种的是蔬菜,只有那老师家种的是满院子的花。现在,这个院落里就全是盛开的鲜花。一些蝴蝶,蜜蜂正在花丛里忙忙碌碌。
    一道低低的木栅栏门拦在林海面前。其实,这道门应该毫无用处:它低矮得连三二岁的孩子都越得过去;而且那中间一条条的空隙大得可以穿过一个五六岁的小孩子。
    可林海还是很礼貌地停在了门外。他向里面张望了一下,看不见人影,也听不见一丝动静。
    “李老师,李老师在吗?”林海只能喊了起来。
    停了一会儿,林海听见了一丝声响。
    “这位老师会是什么样子呢?”林海在心里暗暗地想着。
    里面出来一个男人。那人蓄着齐肩的长发,长须;他的毛发又黑又浓密,头发和胡须又有些蓬乱,在脸上纠缠成了一大片;额前长长的留海又把眼睛都遮住了;整个一张脸没剩下多少空间。林海看不出他的五官到底是什么样子,也猜不出他的年纪。男人穿着一件白色背心,胸前被一个大大的红“奖”字占据;底下是一条草绿色的裤子,用一根麻绳捆在腰里,大概是嫌热,一高一低地卷着两根裤管;再底下是赤脚,趿着一双绿胶鞋。他瘦得厉害,锁骨突在外面,背心一边儿的肩已掉下去,露出清清楚楚的几根胁骨。林海一时无法判断这人是谁。
    “你是林海?”那男人的声音很轻,很温和。
    听得出来,他是异地的口音。
    “是,您是李老师吧?”
    “是,你进来吧。”老师弯腰边拉开那没什么用处的门,边用手拉上他滑下肩去的背心的一边儿的肩带。
    李老师走在前面,林海跟在后面。老师比自己矮得多,走起路来静悄悄的。
    进门,一个狭长黑暗的走廊,堆着些碍手碍脚的破烂什物。这里大概也是做饭的地方:因为林海看见一个灶台,和一些锅碗之类的东西,而且整条走廊的墙壁和顶棚都是烟熏火燎的痕迹。走廊东侧中间的位置是又一道开了裂的破旧木门,进去是一阴一阳的一个套间屋子。低矮的房门让林海进屋的时候不得不微低着头。进来的是一间北屋,靠东墙是一张木桌,两把木椅;桌子上面放着一碗大米饭,小半碗酱,一根旱黄瓜,一颗绿尖儿辣——这大概就是男人的午饭。还没下筷。林海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你先坐一会儿,我这就进来。”
    李老师把他的午饭一次拿了出去,门没关,林海看见老师站在那光线很暗的走廊里,很快地吃着。
    林海坐在木椅上等。北面墙壁上的一扇小木窗开着,没有纱窗,苍蝇飞舞着,鸣叫着,自由地出入。屋子里的东西摆放算得上整齐,因为除了桌子和椅子,还有靠在西面墙壁的一个个高高的书柜外,这屋子里再也没有任何的东西了。没有任何他是一个画家的证据:看不见一幅画,看不见一件画具。似乎只有他那平常的男人不会留的长发和胡须在无力地证明他是一个画家的事实。
    李老师吃了饭进来,林海站了起来,等着老师坐下自己才又坐下来。
    “以前跟谁学画?”林海看清楚老师的眼睛是微陷在眼窝里的,目光很平静也很柔和。
    “于老师,于在溪”。
    “怪不得,他可是市里最好的花鸟画家了。”
    李老师说着,点了点头。他头几天看过了林海的两幅画;那是林海的妈妈托人送来的:一幅牡丹;一幅墨竹。画得很不错了,尤其那几杆写意墨竹,已能透出几分意境了。
    “看你的画,该是学了不短的时间了吧。”
    “从八岁上学以后就开始学了,正好十年了。”
    也就是说,眼前的这个少年是十八岁。
    “学了那么久,就这么放弃了不可惜?”
    林海抓了抓头发,他想不出怎么回答老师妥当。老师看他有些为难,就笑了笑,转换了话题。
    “为什么突然想学西画。”
    “以前没看过西画。头几天,我的一个师哥给了我两本画册,上面全是西画的照片,我看了,喜欢,就想学了。”
    李老师笑着停了停:
    “这么说,是一见钟情喽。”
    林海也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了头,跟着笑了笑,他没想到老师会用这样的字眼儿。
    “你知道吗,中国人学西画跟外国人学中国画一样,是永远也做不到最好的。”
    “没想过做到最好,我只是喜欢才想学的。”
    “喜欢西画的什么?”
    “不知道,就是看了喜欢,说不出为什么。”
    “对,喜欢。喜欢就是喜欢,还需要说什么为什么呢。”
    李老师自言自语似的点了点头。
    “那我们现在就开始好吗?”
    搬过椅子,林海坐在老师的旁边。林海闻得到老师身上的气息。抬眼,看得见老师的侧面,还隐隐地看见老师藏在黑发后面的黑眼睛和长睫毛。没有遮拦的手,可以一览无余——它瘦白而长。这只手正拿着铅笔,在图画纸上画着素描的线条,熟练而灵活。林海看着老师的手,看着老师笔下的线条。
    午后的阳光静静地倾泻在院落里,盛开的鲜花上,蜜蜂和蝴蝶的身上,也倾泻在老师的身上。林海一个人坐在屋子里画着老师刚刚教的线条。他不时地抬头:透过那扇小小的北窗,看见老师披着满身的阳光,坐在一张小小的板凳上,弓着瘦削的身子,对着花丛,一动不动。猜不出他是在观察什么,还是在想着什么。
    林海的眼睛定定地看着他的老师,心里忽然涌起一个念头:他想画下眼前的这幅情景。那个人,那个此时此刻状态下的人;这个院落,连同花丛;还有,外面那一大片晴明的阳光。
    可是,现在他还力所不能及。
    林海想起身,他想去外面,那个院子里。
    林海不停地,重复地画着。不时地抬头,看窗外的风景。
    终于到了可以休息一会儿的时间。林海没有走门,而是很轻巧地直接跃出那扇小小的北窗。
    刚踏进阳光里,林海突然看见在东侧的墙头那边,露着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的头和上半身。那女人蓬着烫过的短发,正用肉囊囊的眼睛兴致勃勃地看节目似的看着犹如雕像般的李老师呢。看见林海从屋里跳出来,更添了兴奋,张着嘴冲林海笑,上一眼,下一眼,肆无忌惮地打量着林海。林海看了看那女人,又看了看面朝西向着花丛坐着的老师。林海轻手轻脚地退回去,倚在窗台上,地下有一小片荫凉。
    老师依旧对着花丛,林海看着对着花丛的老师,那女人轮番看着老师和林海。终于,老师看见了正看着自己的林海。他起身,拿起小板凳,直接向这边走过来,大概是没有看到墙头上的女人。林海站直了身体,微笑着,轻轻地喊了一声:
    “老师。”
    老师微笑着看着他,算是回答。这次林海没有越窗,而是跟在老师的身后,进了屋子。在进门的时候,林海回头看了看墙头上的女人:那女人还没走,正意犹未尽地目送他们呢。
    大概是因为走廊里太黑的缘故,老师突然被什么东西拌了一下,身子歪了歪,林海立刻一把扶住了老师。老师的身体真瘦,林海想:自己的一只胳膊就可以环住他的整个身体。
    老师站着看着林海画的线条,林海在一旁站着看着老师。他的心中涌着很多的疑问,想问老师:他是什么地方的人呢?多大年纪呢?他到底长什么样子呢?他家里怎么好象只有他一个人呢?家里怎么一幅画也没有呢?
    “第一次,画得很不错了。”老师点点头。
    林海听见老师的夸奖,很开心地笑了。
    老师走向书柜,伸手取出一本有些破旧的书来。
    林海接过书。是一本《西方美术史》;
    那书有些厚,大约600页左右的样子;书的封面背景是几根华丽繁芜的爱奥尼式的柱子;前面是一个古希腊时期阿波罗的裸体雕像;雕像的旁边是达利的那几块软塌塌的钟表。
    “借给你,你要是喜欢,就看看,这样你就可以对西方美术有一个大概的了解。”
    林海忙接过书,看了看那封面。
    老师停了停,低着头,像是在想什么。忽然微微地笑了笑,抬起头,看着林海:
    “我在念书的时候,最不愿意上的课就是这些枯燥的史学课;不过,现在看来,读史是最可靠便捷的一条途径呢。”
    林海忙跟着点头。
    林海指着那几块钟表,有些兴奋地说:
    “我看过这幅画,就是在我的那本画册上看到的!”
    “看得懂吗?”
    “看不懂。可还是喜欢看,想都没想到过,世上还有这样的画!”
    老师看了看林海,低着头微笑着。
    林海不知道,老师正想起自己第一次看见西画时的感觉——那感觉跟眼前这个十八岁的少年是多么相像啊!同样是看不懂,可同样是那么真切地喜欢看!那时自己多大呢?比眼前这个男孩子还小,好像才十五六岁的样子……
    林海看着独自微笑着的老师,他突然想拔开老师的长发,胡须,想真真切切地看一眼老师的笑容。
    “老师,你有喜欢的西方画家吗?”林海微笑的眼睛闪着光华。
    “当然有。很多画家的画我都喜欢。”老师笑着,看着林海的眼睛。
    “那老师都喜欢谁?”林海看着老师的眼睛,热切地问着。
    “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心情,我会喜欢不同的画。”老师含着淡淡笑意的声音说着。
    林海有些不太懂老师的这个回答。林海眨着好看的眼睛看着老师。
    老师很自然地也望着林海——他大概没想到他的这个回答给眼前这个男孩儿带来了小小的困惑。
    “那老师现在喜欢谁?”林海弃而不舍地问着。
    “现在?现在,我需要一些时间好好想想。”老师边笑着,边很平静地说着。
    林海觉得这个老师实在是有些奇怪;可是,自己却喜欢他的奇怪。
    林海的房间在二楼,卧室东侧墙壁上开一道门,通向外面一个很大的露台。露台上放着一套桌椅,林海常常在天气不错的时候坐在那里看书,画画。眼前是很不错的风景:不远处就是大海;还有海岸附近黛色的群山。
    林海坐在露台上,面前支着画架。太阳已坠下山头,落进海里去了。清凉的海风从对面袭来,吹得人很舒服。林海用心地勾画着线条。桌子上,放着一张白瓷碟压着的图画纸:那是下午上课时,李老师给他作示范时画在上面的横的,竖的,连续的,各种各样的线条。在图画纸的右下角,是林海用粗黑的炭条很工整地注上的字:1986年7月26日晴。
    林海认真地一遍一遍地摹着老师画的漂亮的线条:我总有一天也要画得这么漂亮。林海边画边在心里想着。他的心里不时地响起老师平静而柔和的声音:线条从起到落,用力要均匀;下笔要干脆,不能拖拉……;还有,老师画画时,因为手微微用力而筋骨紧绷的样子……
    林海飘散的思绪影响了他的听力,没看见母亲经卧室过来到了阳台上。
    等妈妈把手放在他肩上的时候,他吓了一跳。
    “妈,你走路怎么没有声音啊。”
    母亲拿儿子的话当了真,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脚:
    “怎么没声音啊,我刚才还喊了你几声呢。”
    母亲端着一大盘水果,放在桌子上。切好的西瓜,刚刚清洗过,还带着水渍的李子,桃和杏。
    “怎么又不吃晚饭?”
    “天热,不想吃。”
    林海站起来,抻了抻懒腰,向前走了几步,把双手撑在栏杆上,望着不远处的大海。
    “今天看见你的新老师了?怎么样?”
    “很好啊。画的好,教的好,性格也好。”
    “性格好!?文化馆的人都说他难说话。为了让他教你,我求了多少人,都说不行;最后到了他们馆长那,他才勉强说等看看你的画再说!”
    林海对自己的画一直都挺有自信的。
    “老师多大岁数?”
    “看不准。大约三四十岁吧。”
    “长什么样子?听说那人挺怪的。”
    “噢,还不错。”林海简明地说。
    “他家里都有什么人啊?”
    “就他一个吧,好像没有别人。”
    “嗯!?”母亲有些不解了,一个三四十岁的男人,家里怎么会只有自己呢?
    林海回到房间,拿出李老师借给他的书,开了灯,从第一页开始,认真地读了起来。
    在这以前,好像还从来没有一本书让林海如此着迷。林海忘记了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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