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入夜，殿外便传来一阵喧闹声，走出几步，隔着高高的朱红琉璃瓦宫墙，昏暗的夜空被什么照亮，远远望去，一片火光。来此已有些时日，除了流云殿，便再也没有踏入过别的地方，外面的喧闹声此起彼伏，突然来了兴致，想看看到底发生什么事。我披上来时穿的白毛狐皮裘子，轻轻推开殿门，有两个身披银衣盔甲的青壮侍卫守在那里，见我出來，都同时一愣，又连忙低头。我看两人脸上似是吃惊的表情，便朝他们微微颔首，刚要跨出殿门，其中一人忙轻呼道，
    “公子请留步，皇上口谕，为保公子安危，没有皇上的恩准，任何人不能踏入流云殿，亦不准任何人离开，”
    我冷笑一声，不理会侍卫，硬生生跨了出去。任何人，这里不就只有我一人，说的好听，不过是想将我软禁于此。既要留我，必定有求于我，料定他不敢对我怎么样。
    “你们皇上几日不来，我只出去看看，若他怪罪下来，由我一人承担，”
    “公子…”另一名侍卫面露难色，语气却依旧温和，眼睛偷偷瞄向我，始终不敢直视过来，
    “发生什么事，为何如此热闹？”我的目光被不远处稀稀疏疏的叫声，笑声吸引，抬头朝那边望去，只见一队人马极为喜庆的迎面而来，其中一人坐于瑰紫色绸锦八抬辇轿之上，前面依次排开六人，各执一把大红宫灯。
    “回公子，是皇上新召入宫的男宠，”侍卫话还未说完，便被身旁的人狠狠一拽，顿时两人都没了声音。
    我依旧伫立在原地，稍稍挑眉看着那个所谓的男宠从面前经过。初春的夜还有些凉意，他竟只着一件青花鸾鸟刺绣蚕丝服，白净的肌肤在红光照射下熠熠生辉，长发垂髫，侧坐于轿上，与身边的人谈笑风生。许是发现了我，他的眼里闪过一丝惊诧，眼波定定停在我脸上，不肯挪开。我亦看着他，轻轻勾起唇角，朝他拱手示意，再对视时，许是发现自己的失态，他连忙移开目光，放下辇轿帘子，默默离开。
    男宠，他果然好眼光，此等男子，只怕比世间绝色佳人还要美上几分。我淡淡一笑，朝不远处一丛花树走去。迈出几步，忽又觉缺了什么，忙回头道，
    “将殿内那坛桂花酒拿来，”
    花前月下，岂能无美酒？走近才看清，长亭周围植满密密麻麻的合欢树，虽是早春，合欢花竟已落满枝头，长亭外假山旁，建了一个不大的莲池，莲花还未开，被风吹落的合欢花却纷纷飘入池中。
    此番美景是青阳山上不曾有的，满池春色，亦如今夜般，佳人相伴，想必他身边也一片春光。良辰美景，从来只在书上见过，走过那么多地方，也不曾亲眼所见。原来被人宠着爱着，脸上便是那般神色。拨开侍卫拿来的酒杯，提起酒坛，直接仰头灌入，甜香的美酒参杂几分苦涩流入喉咙，从嘴角溢出的液体顺着脖颈滑下，浸湿了胸前的粗麻布衣。
    许是喜鹊也知宫中有喜事，站在枝头叽叽喳喳吵个不停，看着它们欢腾的样子，胸口愈发烦闷，拣起一粒石子，放于中指，用力一弹，力道不很大，却正好飞过枝头，将鸟群驱散。四周又恢复了寂静，除了莲池中不时传出几声蛙鸣，再听不到什么别的声音。
    余下的酒，饮入口中竟食之无味，只如清水般。我不禁苦笑，味蕾也要与我作对么？再仰起头，将半坛酒一并倒将进去，除了喉咙处隐隐辣痛，再无其他感觉。这具身体，终究不是凡人之身，少了那些该有的感情，便如同行尸走肉般。只是，我心有不甘，有生之年，世人该有的，我都要有。就算无从感知，做个样子也要做像了。
    许是喝得太急，酒劲忽的冲上头顶，脸顿时火烧一般，身子也燥热起来。扯掉狐皮裘子，脱下白锦织鞋，向后一倒，整个人便横躺在长亭石椅上。
    “我只听闻贵妃醉酒，却不曾想云殇也会醉酒……”恍惚中，耳畔传来一阵笑声，一手支撑起身体，回头看去，他着一身龙凤和鸣金丝锦缎龙袍，立于合欢树下。不知为何，相隔甚远，我却看清了他的样子。二十七八年纪，浑身上下隐含一股唯我独尊的帝王之气，教人不觉心生几丝敬畏，抬眼望去，脸色却如同玉石般温润祥和，眼波犹如一汪清泉，里面印出的，是我的样子。
    尉迟承炀，余下很长一段日子，每每想起他，亦能记起那夜合欢树下，他似近似远的身影，和那双只盈满了我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