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青灵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34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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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日再来到长生的书房时,长生已经坐在案前读书,见九尾进来,当即笑道:“胡兄,您来了。”
    “嗯。”九尾随口应了一声,拿起昨日看了一半的《南华经》,在书桌旁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胡兄在看什么呢?”长生探头问。
    九尾顺口念道:“……合则离,成则毁;廉则挫,尊则議,有为则亏,贤则谋,不肖则欺,胡可得而必乎哉!”(1)
    长生听了,奇道:“原来胡兄对老庄之道感兴趣,但不日便是会试之期,胡兄怎不温习三经?”
    “三经?”九尾一怔,问:“三经为何物?”
    长生闻言也是一怔,问:“胡兄未曾上过太学么?”
    “不曾。”九尾答。
    “朝中变法,废除明经诸科,翰林院重新编纂《三经新义》于太学中教授,科举试题皆出自《诗》《书》《周礼》三经。胡兄竟然不知?”长生难以置信。
    九尾摇头。
    长生疑惑地看了九尾一会儿,沉默半晌,终于道:“也罢,胡兄大约两耳不闻窗外事罢,以胡兄的才情怕是不屑于打听这些的。不过今时不同往日,现下科举不再考察诗赋,而专考经义与时务策,胡兄还是稍作准备为好。”
    九尾略一点头,遂放下手中的《南华经》,接过长生递来的《尚书》,道:“我晓得了,你且自去温习吧。”(2)
    《尚书》文字古奥迂涩,便是所谓的“周诰殷盘,诘屈聱牙”。况且九尾对人间君臣的誓、命、训、诰等不甚了解,刚翻了两页便觉不知所云,正觉无趣想要放下。抬眼见长生正捧着本《诗经》认真研读,而书架在长生身后,若想另取书,则必然要惊扰到长生,九尾不欲打扰长生,只得又拿起《尚书》,聊胜于无地看着。
    两人就这样相对而坐,彼此手中各持一本线装书册,一页一页地翻着。窗外偶有几声清脆的鸟鸣送入耳中,和着春日柔和的阳光,洒在俩人身上。带着花草芬芳的微风也从窗缝间漏出几缕,吹起长生浅灰色的衣角,吹动了九尾淡青色的衣袖,吹乱了如墨的发丝,扬起的发丝在空中若有若无地彼此触碰,轻柔得只有光阴才能察觉到其中的那一丝温度。
    再之后,风渐停,鸟雀皆静,一切归于无声。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有仆人送来食盒,打破了这一室的宁静。
    食毕,下人收拾物件离开,九尾趁此机会起身走进书架。
    想到终于可以摆脱那晦涩沉闷的《尚书》,九尾唇畔溢出一丝浅笑,笑容虽浅,却发自于真性情,眉眼间的清亮将这平凡的容貌染上一层别样的气息。恰巧此时长生转身,正仰起头,一下子就看到了那转瞬即逝的笑,心中无端的一振。
    九尾拿了书,一回头便看见长生的目光直视自己,有些不自在地轻咳一声。
    “咳……”长生旋即避开目光,清了清嗓子道:“看了一个上午的书,有些倦了。不知道胡兄有没有兴趣与我切磋下书画呢?”
    九尾看了一眼手中的《周礼》,想了一想,随机点头道:“好。”
    长生大喜道:“听闻胡兄擅于丹青,更是画竹高手,甚是仰慕,不知能否赐教一二?”
    “你怎知我爱画竹?”九尾奇道。
    长生顿了顿,笑道:“胡兄莫非是忘了?数日前胡兄居于客院厢房时曾起雅兴绘了数张画,其中尤以竹居多。胡兄搬来我院中时并为带走,下人们收拾房间后将这些画交与我,现下都在我房中放着呢。”
    不待九尾答话,长生对门外守着的书童吩咐道:“去把胡公子的画取来。”
    门外书童应声而去,长生先请九尾看了他所绘的梅兰竹菊四幅图。
    “此墨梅画法首创自仲仁,我研习良久才略得皮毛,让胡兄见笑了。长生介绍道。
    九尾低头仔细看了看,然后道:“稀疏冷倚,孤高自赏,梅之气韵刻画得当,不过太过清冷,生机不显。”最后两句,九尾想了想还是照实说出了口。长生听后默然,并没有表示。
    再看寥寥几笔够了的兰草,花叶凌乱,却兀自生机盎然,花中杂有荆棘,九尾微微颔首道:“‘秋兰兮清清,绿叶兮紫茎,满堂兮美人’,此画虽只着点墨,然生气逼人。花叶间夹有荆棘,寓为君子能量小人,难得意蕴神采俱佳。”
    长生谦道:“胡兄谬赞了。”
    本是谦辞,不料九尾却认真地回答:“好便是好,不好便是不好。这幅《菊石图》便是下品。菊本傲霜,不屑于春花的奢靡绮艳。而这画中菊花盘肥厚,一看便知是豪门圈养之物,失了风骨,趋于流俗。”
    长生面露羞赧之色,低声道:“胡兄教训的是。”
    “这竹……”九尾忽然间不再说话,长生显得有些急切,追问道:“如何?”
    九尾看了长生一眼,道:“深墨叶面,淡墨叶背,分列恰当,前后层次分明又融为一体,画工不俗,且此竹风骨极佳,不单是新竹挺拔之姿傲人,这朽竹也身残节不残,是上上品。但是……”九尾话锋一转,惋惜道:“但是这画竹之人作画时心意难平,竹为君子却非浪子,画者心境反映于画中即为放浪不羁,必将不容于同类之中。且落笔后劲不足,笔锋无力,想来作画之人若非已然是耄耋之年,那便是沉疴在身,命不久矣。”
    说罢,九尾举目看向长生,道:“此画非你所作,想是你拿错了罢。”
    长生也抬头看向九尾,不发一语,只怔怔地盯着他,仿佛想要从他身上看出什么来。
    两人对视良久,久到九尾以为长生要一言不发地这样看下去。
    “小少爷,画取来了……”最终书童的声音打破了书斋内的沉默。
    长生恍然回神,如梦初醒般地对书童摆摆手,继而转身笑对九尾:“说了这么久我的画,也该来欣赏胡兄的画作了。”不待九尾反应,长生径自展开画纸,赞道:“满纸皆节,坚劲挺拔,气势冲霄,果然画如其人,胡兄深解竹之坚贞,佩服佩服!”(3)
    这等敷衍之辞,听来甚是刺耳,九尾不满侧首,不愿理会。
    长生却不依不饶,称赞之辞源源不绝从他口中说出。又似乎刚刚两人间的沉默只是一个幻像,长生还是那个聒噪自傲又爱惜脸面的富家公子,附庸风雅却似家养之花,绮靡有余而气蕴不足。
    他是哪般人与我何干?九尾微微摇头,暗笑自己计较颇多,又听见长生发问,便不再深究。
    只听长生问道:“胡兄可否在此画上题字按章赠与我呢?”
    “什么?”
    长生似乎并不在意九尾的走神,举起一张九尾的画,道:“可否请胡兄在此画上题字赠与我?小弟很是仰慕胡兄的好画艺,想收藏一二。”
    九尾见是一张墨兰图,略一思量,便提笔上作:“群山涧壑自生来,撷取天灵紫气开。质洁馨纯芳净雅,清芬一世落尘埃。”(4)
    “好!”长生在一旁喝彩:“胡兄的行楷也端的是清秀圆润,好一个谦谦君子!诗句贴合画意,胡兄果然是妙人。”
    九尾不愿再听这种明显奉承吹捧的论调,皱眉道:“君不知言过其实徒惹人憎耳。”
    长生的笑容冷了一下,随即又是一脸灿烂:“胡兄此言差矣。难道还不许旁人倾慕胡兄你的才情么?”
    写完最后一个“埃”字,九尾收笔,不愿再与长生多话,静等墨迹风干。
    长生凑头上前,又奇道:“胡兄怎既没有题落款,亦没有盖印章?”
    九尾听了,又添上了自己的名字。这下长生更奇,惊呼:“胡兄真名莫非真是九尾?”
    “我早已告知于你。”
    长生面色古怪,继而解释道:“我当时以为那是胡兄因不愿意透漏姓名所开的玩笑,不想这竟是真名。这……”
    “即是真名又如何?”九尾施施然地发问。
    长生踌躇道:“恕小弟直言,九尾此名……着实……着实……罕见。”
    “只是一个称呼罢了。”九尾面色沉静,波澜不兴。
    “那么敢问胡兄表字?”长生又问。
    九尾呆了一呆,道:“尚无表字。”
    “没有?”长生难以置信。
    九尾不接话,算是默认。
    长生问道:“胡兄既已加冠,怎无亲长相赠表字?”
    “我无亲无故。”
    长生正色道:“即便是无亲无故,胡兄也应为己取一表字,以应社交。”见九尾无动于衷,不置可否,长生又道:“不如今日胡兄便将表字定下罢。”(5)
    “不必……”九尾刚要拒绝,长生抢道:“胡兄莫非嫌麻烦,那么小弟愿为胡兄草拟一二。”
    顺手翻过上午放在书案上的《诗经》,长生念道:“‘青青子矜,悠悠我心。’胡兄爱着青色衣衫,这‘青’字自不可少。且胡兄诗书画皆通,实在灵气逼人,不若就以‘青灵’为字,可好?”
    九尾见长生兴致极佳,料的今日若不遂了他的愿,必定要啰嗦不绝,与其一个下午不得安宁,九尾选择点头通过。
    “那便谢了。”
    “如此甚好!这几日胡兄胡兄的称呼总觉得生分,日后我便称呼你青灵罢!青灵你也莫要再公子长公子短的,我表字单一个‘生’字,你便叫我阿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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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出自《庄子》,译文:至于说到万物的真情,人类的传习,就不是这样的。有聚合也就有离析,有成功也就有毁败;棱角锐利就会受到挫折,尊显就会受到倾覆,有为就会受到亏损,贤能就会受到谋算,而无能也会受到欺侮,怎么可以一定要偏滞于某一方面呢!
    (2)关于《三经新义》及其他:参照北宋王安石变法于科举改革的相关措施。
    (3)关于梅兰竹菊:引用诗句出自屈原的《离骚》。“满纸皆节”是郑板桥的画风。
    其余相关学术问题部分参考百度知道。
    (4)泪目,我找不到作者是谁==|||
    (5)关于表字:古代男子成年时取表字,用于同辈间相互称呼,社交意义较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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