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章 彩云易散—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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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梦回,贾保煜时常叫着一个人的名字醒来。
有时,睁着睡迷了的眼,恍惚又看到她从卧室的套间里匆匆跑进来,胭脂红的寝衣在幽暗的琉璃灯下,楚楚潋滟如一株盛放的虞美人。他叫她的小名,海棠,黏软缠绵。
可那只是在梦里,神思清明后,空荡静谧的房间只剩名贵的朱漆家具,衣柜精致的镂纹花边泛着秋水般的水泽。一刹那,他紧紧攥着身下的床单,唇齿间竟生出些许的寒凉。
贾家旧时曾是诗礼簪缨之家,他的祖母贾老夫人还是皇家女,身份极其尊贵。如今,贾氏父辈们都弃官从商,凭强劲凌厉的行商手腕和身家地位,已经把持住整个金陵的经济命脉,是炙手可热的商界巨子。
他虽在朱户豪门长大,但父母公事繁忙,没时间照理他,他自小是在祖母跟前长大,未免过于溺爱。平日混在世交子弟里面,他是浊世佳公子,表面待人接物谦恭得体,实际上却是冷淡疏离,与人隔着一层天錾,逾越不得。
而她,本是贾老夫人身边的人,因着他要出国留学,贾老夫人恐没个贴心伶俐的人照顾他,就将她指派给了他。
那段在国外的日子,他们食寝都在一起。他睡卧室,她在外面的套间,隔着一堵墙,夜间想喝水,轻轻一叫,她就从外面一阵风似的跑进来。他一向挑嘴,吃不惯西菜,她每日亲自下厨,做地道的江南小菜。有日,他不过随口感慨想念荷叶汤的清香,那个时节荷叶已经凋残,何况又是在国外,她素来对他尽心,硬是寻遍所有的超市商店,最后还是求着一位英国老太太将园子池塘里的晚秋荷摘给她。
他亦是对她极好,她性子要强,受不得半点气,他那样骄纵的一个人,有时也得顺着她。因她喜欢热闹的颜色,他按她的意思,用朱漆楠木家具,烟霞色丝绒的落地窗帘,他在房里看书,她就坐在窗子边扯着流苏看窗外的石榴花。
他从不在乎她的身份,而她也没当他是主子,他有时少爷脾气犯了,她照样指着他的鼻子骂。她爆碳一样的脾气,让他下不来台阶,他心里不舒服也会拿捏她的错。那次,真的算是惹怒到她,她又哭又闹,把他珍藏的一对垒丝银花瓶砸了一个,还好几天不理他。夜里,他口渴得厉害,叫她的名字她不应,他气得差点打电话叫家里来人接她回去。
后来,还是他先道歉妥协,把另一只花瓶送到她面前让她砸,这才一笑泯恩仇。有时候,他真的很好奇,到底她是主子,还是自己是主子。
但是气归气,他的生活,早就已经离不开她的照顾。
回国后,他在卧室外布置出一间房让她住,两人像以前那样隔着墙聊天。他最喜欢看她穿一件真丝刺绣的红色寝衣,极光滑的锦缎,在光下一照,熠熠生华。他看她的眼神越来越不一样,她也有察觉,不过坦荡无绮念,一如既往地服侍他。
贾家佣人一大群,又多是服侍过几代主人的总管或奶母,私底下喜欢互相挟制。她以前在贾老太太面前得宠,说话百无禁忌,得罪了不少人。现在又是他最亲密的人,他诸事离不开她,自然招到妒忌,对她在他房间睡觉的事,有脸面的管事曾劝她好自为之。她自认没错,丝毫不把流言蜚语放在心上。
他渐去父亲公司上班,下班后自是应酬一大堆,每天喝得醉醺醺回家。无论多晚,她都在客厅里等他,给他煮醒酒茶,扶他回房休息。
终究是下人与主子的差别,这里面的鸿沟又何止是一句喜欢能抹得掉的。
老夫人身边另一个侍女袭人告了她一状,勾引少主,妄攀高枝。
老夫人是何等人物,眼里岂能容下沙子,况且还是自己最重看的小孙儿。
她丝毫未觉身处险境,在他面前也不避嫌,该玩闹还是玩闹,该拌嘴还是得理不饶人。他愈发忙起来,每日都晚归,有时候到天亮才回来,她也是心痴的人,坐在寒浸浸的窗口一等就是一夜,看到大门外有车灯亮起,穿着薄薄的寝衣就跑下去开门,终于受寒发起高烧。
那晚,她的身体一度冷一度热,他不放心,抱她到自己的床上方便照顾,折腾到天亮她才退烧。他忘了顾忌,累得直接躺在她身边就睡着。
老夫人得到消息清早就来查看,见两人同睡一张床,气糊涂了,当场就叫人架走她。他不是没有求情,只因素来敬重祖母,并不敢忤逆半分,他以为她至多会被训斥几句。毕竟,贾家的人,从来不为难下人。
她又回到老夫人身边伺候。后来,他听说她病了,祖母送她到别处休养,他忙于公事应酬,实在挪不出时间去看她。只是夜深归来,静谧深远的房子里,没人再轻盈地跑过来搀扶他一把,娇声软语地抱怨,怎么又喝这么多酒。
终于他得闲了,拉着奶母缠问,祖母到底将她送到哪里去了,这么久了还不回来。奶母拗不过他,又恐他生气,只得说出实情。
他才知道,哪里是送出去养病,根本就是成心赶她出贾家,给了她钱,让她自生自灭。
他这才急了,亲自去寻她。以他的身份和手段,在金陵找个人不是难事,只是找到她时,她已经缠绵病榻多日,还剩最后一口气,为的,就是等他来。
他的人生自来所欲所得,第一次生出无力的急痛,他不曾料到,自己不过是喜欢她几分,就害她如此。
那是她最后一次在他面前哭,哭得不能自抑,她抓着他的手,不甘心就此枉担了虚名,她是那么要强的人,她用力在他小指上咬下去,他吃痛地推开她,蹙着眉心不解。
她笑,她要让他忘不掉她,这齿痕,便是她此生的孽债。
后来,他常看着小指上深深的齿痕,想起那个明目皓齿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