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章 程素兮—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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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她刚毕业两年,二十五岁的年纪,说老算不上,但已不是朝华眷美的女子。父亲的癌症到了晚期,曾一头浓密乌黑的发,掉得所剩无几,还是每天坐在院子的藤椅上温和地晒太阳。
用父亲的话来说,能多活一秒,都是老天在眷顾。母亲责备地拍他的手,不让他说这种话,给他戴上毛线帽子,转身的时候眼泪流得汹涌。
父母只有她一个女儿,家境不富裕,却视她为掌上明珠,舍不得她吃一点苦,亦是想法子纵容着她长大的。她乖巧,安静娴雅,受饱读诗书父亲的影响,把家里书柜里的书读了个遍,养成了不爱说话的性子。
当年高考,她考得不如意,父亲心疼她整日熬夜复习功课,也没作什么要求,做主帮她填报了所大专学校。
毕业后,她四处找工作,没有好学历,总是碰壁,也是在那个时候,一向身体硬朗的父亲被检查出癌细胞。她犹如晴天霹雳,不再挑工作,在家附近的一所幼儿园当老师,朝九晚五,有双休日,有暑假和寒假,她尽一切剩余的时间,和母亲一起陪父亲走人生最后一段路。
父亲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会忘记很多事,有时候家里来了亲戚也都不认识,母亲为了让他更好的休息,从此谢绝别人来看望。
但再迷糊的父亲,也不会忘记她。那时,父亲总喜欢躺在藤椅上拉着她的手,给她讲她小时候长得有多可爱,刚生下来就很白,像白雪公主一样。人家的小孩头发都是稀黄,而她,三岁的时候就有一头乌黑浓密的头发。人家的小孩都是母亲帮着梳头,而她十六岁之前的头发都是父亲梳的,父亲的手很轻,十几年来从来没都弄疼她。
父亲说起她小时候的往事,就滔滔不绝,母亲也坐在一边听,听着听着就背过头去偷偷擦眼泪。
父亲一生闲云野鹤,爱养花,她家的房子是两层的独门独院,院子里四季都是花香扑鼻,一月的水仙,二月的杏花,三月的桃花,四月的杜鹃,五月的牡丹,六月的兰花,七月的秋葵,八月的桂花,九月的菊花,十月的芙蓉,十一月的山茶花,十二月的梅花。
父亲常说女儿应该像花一样娇宠着养,才尊贵。父亲给她亲手调配花香精油,丁香百合和玫瑰的味道,父亲都会用一双巧手做出来,她从小穿的衣服也都是熏香过的,她在学校安安静静不爱说话,但所有的同学都喜欢和她做同桌,喜欢闻她身上幽幽的香。
父亲生病后,她时常惶恐,要是父亲有天不在了,她的生活会怎么样?她不挑嘴,但只有父亲做的菜才合她的口味。这两年,母亲接手了所有的家务,父亲精神好的时候,就在一旁作指导,程家的女人,都做不来家务。
母亲心有余而力不足,熬不出美味的汤,每次洗碗总会打破几个,她的第一套职业装,被母亲洗出了皱褶,再也不能穿。
可是,在过去的二十三年里,父亲一个人就将她和母亲的生活打理的妥贴舒适。甚至有次母亲想在家里吃西菜,他都能准备出一桌精致的西餐。那个男人,她的父亲,几乎无所不能。所以,她不敢想象,要是有一天,他真的走了,她和柔弱的母亲,该如何生存?
近来,父亲看她的眼神越来越执迷,好像一闭眼,就再也看不到一样。她每次都强忍着不落泪,给他讲她在学校里教小朋友时发生的有趣事,父亲安静地听着,眼底却是欲言又止,抚摸着她的头,一下一下,仿佛她还是当年那个娇柔的小女孩。
父亲眼底日益堆积的忧郁和不舍,使得他的身体更虚弱,很多时候都已经不能再躺在院子里赏花,吹一点风都会发烧。她不懂,私底下问母亲,他这样子惆怅难安是为了什么?
已经年过半百的母亲,在父亲精心呵护下依旧柔美的眉眼,哭得凄切不止。母亲说,他看不到你穿上婚纱,不能亲手牵着你走进教堂,他死都不会安心,你是他此生的宝,他怕没人像他那样待你。
那晚她躲在被子里,咬着手指哭,她突然记起苏旭离开的时候,伤痕累累的自己曾发誓,这辈子都不会再爱,而弥留之际的父亲,却希望她能有段婚姻。
如果说,这受尽父爱二十五年的生命里,她的生活还有缺憾的话,那就是苏旭。
苏旭是她的初恋,他们不是读一个学校,却在相同校区里生活。苏旭是名牌本科大学,而她读的大专是那所本科的附属专科。
和苏旭的相识在一次联谊聚会,她的室友和苏旭的室友相恋,顺便两个人的寝室就联谊,她被强迫着拉去。结果所有人都玩得很热闹,就她一个人坐在角落静静喝茶,不肯喝酒,也不唱歌。
聚会结束的时候,已经是满天繁星的夜晚,室友和男友先离开,其他的人并成一排在校道上走。或许是喝了酒,大家打打笑笑很放得开。她还是站在最旁边,静静地听着,不插嘴。
直到有人打闹间不小心朝她撞过来,她没注意,只觉得胳膊一疼,身体就天旋地转,却没摔到地上。
她抬眼和苏旭眼神对视的那一瞬间,少女从未开启的情愫,来得太急切,她似乎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
那晚的月亮很大,大得几乎触手可得,苏旭跟她说的第一句话是,疼不疼。
所以,很顺其自然,她动了心。那个眉眼如风的少年,问她疼不疼的时候,眼底都是宠溺,像父亲一样的宠溺,她就彻底将他装进心底。
后来,苏旭会打着很多名目来找她,也不是找她一个人,通常会带上她们寝室所有的女生,吃饭,爬山,或是去看电影。慢慢地,苏旭再来请吃饭的时候,室友们都找借口不去,看着他俩,笑得暧昧不清。
大二那年的情人节,苏旭终于向她表白。那天大学偏园的杏花林,还有突然下起的大雪,少年拿着一枝有些干枯的玫瑰,无比紧张。粉的杏花,白的雪瓣,纷纷扬扬的场景,像极了美好的童话。
苏旭说他不敢冒昧,她太安静,他怕她会被吓到,才会在隔了一年之久再表白。
她满心欢喜,虽然害羞,却还是在杏雨中轻轻点头,少年高兴得在雪地上奔跑,为她围上自己的围巾,围巾太温暖,她笑靥如花的样子,他说是他此生见过最美的景。
他们的恋情,单纯而美好,苏旭高她两届,他为了和她在一起,毕业后接着考研,就是想和她一起毕业。她曾幻想,等他们工作稳定下来,就能考虑婚事了。
她曾跟他说,她想要个带院子的房子,那样她就可以栽很多花,像父亲那样,整理花草,一年四季都能闻到馥暖的花香。他摸着她的头,认真地说好,她心底甜得像是涂了蜜。
终于,她毕了业,美好的生活似乎快要开始,他却接到学校的通知,学校有个保送牛津大学进修的机会,他的功课优秀,这个名额就给了他。
可是,进修的时间是多久,这个谁也不能保证。那个世界学子都向往的地方,他一定不会放弃,毕竟这些事,也不是他一个人能做得了主。
他犹豫不决,她躲着不敢面对他。年轻的爱情,总是要受折磨,爱本没有错,错在他们的运命逆道而行,错在他们不够坚决,无法与时间抗衡。
她的郁郁寡欢,父亲看在眼里,疼在心底,总是想办法逗她开心,却不问她在悲伤什么。
苏旭的母亲终归是找到她的家,女人盛气凌人,将一扎钱丢在父亲身上,每句话都像带着刺,刺在最疼爱她的父亲的心上。
你的女儿只是一个大专生,能有什么前途,就算苏旭不出国进修,我也不会同意他们在一起,门当户对这个道理你女儿年轻不懂,你这个做父亲应该明白,想靠女儿嫁进豪门来享富贵,真是痴心妄想,苏旭已经有指定的未婚妻,那个女孩会陪他一起出国,他们不会再回来。
未婚妻这个词在她心里开了个无底洞,连疼都没有感觉。只觉得三年的感情,亦是抵不过现实的轻轻一戏。父亲抱着她,从来温文尔雅的男人气得面红耳赤,大吼着叫女人滚。
女人风姿款款地离开后,她在父亲的怀里一直哭,哭到累了,迷迷糊糊睡着时,只听到耳边满声愧疚的叹息。
苏旭出国前来找过她一次,父亲将她关在房里,不让她见他。苏旭走后,她就病倒了,一病就是一个月,父亲天天陪在床边照顾她,一头黑发花白了一半,她才捡回一条命,看着父亲凹陷的双眼,她心疼不已,告诫自己要忘了那人,不要再爱。
也是那次,她刚刚病好下床,父亲为她熬汤补身体,晕倒在厨房。她和母亲惊慌得手足无措,还是打电话给舅舅,才将父亲送到医院,医生的诊断,却让她像是置身噩梦,梦醒了,父亲还是日益憔悴。
现在,垂危的父亲最大的心愿,就是牵着她进教堂,知道有个男人会在他离开后,能照顾她,待她像宝贝。她明白苏旭在父亲心中留下的创伤不比她小,所以,她在苏旭离开的两年后,又想嫁人,不为自己,只求父亲走得了无牵挂。
母亲拜托舅妈为她找合适的人相亲,她很配合,相亲那天,乖巧地跟着舅妈去相亲地点。舅妈说那个男人很好,出身名门,事业有成,只是有个女儿,要求也只是希望女方对孩子好。舅妈的话她不知道自己听进去没有,只是敛着眼,心事重重。直到那个人走进餐厅,舅妈拍拍她的肩,就离开。
那是家很有名的中餐厅,父母结婚二十年纪念日时,他们一家来过这里,母亲特别喜欢餐厅盛汤的瓷器,父亲费尽口舌,才从餐厅经理那里买下两个汤碗,一个送给母亲,一个送给她。
她陷入回忆,一直不在状态的样子,在精致的水晶吊灯下,纪谦安一时看得有些出神,没有出声打扰她,侍应拿来菜单让他们点菜,他挥手让侍应下去,自己静静地喝着水,突然很享受这难得的安宁,也很好奇,这个和他相亲的女人到底在想什么,能想得如此出神。
她终于回过神时,无措地抬眼,才看清男人的脸。她紧张地说对不起,男人轻笑,没关系,很是温和。
她有些尴尬,不知道再说些什么,不过,她却没想到,他是这样年轻,舅妈说他有女儿,三十一岁,看上去像二十六七的年轻男子。
他看出她的不安,巴掌大的脸苍白无血,一看就是营养不良,他有些心疼,招来侍应点菜,为她点了玉液鱼蓉羹,椰汁宫燕,和杨梅奶油蛋糕。
她的胃口很小,前两道菜都是浅尝辄止,却在看到杨梅奶油蛋糕时,露出不可言喻的怀恋,他亦是注意到了,临走前,让侍应打包了一份。
他用车送她回家,街上灯火流离,闻着她身上若有若无却不容忽视的香,他的心,居然有些不舍,车开得很慢,明明知道她回家的路,还是故意绕了大圈。
夜色凄凄,她的眼看着车窗,像是那里有她此生得不到的东西,他的耐性第一次被磨光,开口打破静谧。
纪谦安!我的名字,他说。她像是被吓了一跳,半天才反应过来,程素兮。
到家时,他为她开车门,目送她进屋,他站在那里,像是初恋的毛头小子,开始期待,下一次见面会是什么时候。
他的身边从不缺死缠烂打的女人,可是他从未动心,除了全心照顾初恋女友生下的孩子,他的心,无法再留在其他人身上。无情,是和他交往过的女人对他最终的评价。
此刻,他突然觉得,这个叫程素兮的小女人,才是他寻觅的人。
她掏钥匙开门时,恍然想起,她急切需要一段婚姻,一段幸福的婚姻,只有她幸福了,才能解开父亲的心结。
她转过头,他还没有走,路灯昏晕的光将他的影子拖得极长,她只要往前一步,就能踩在影子上。四月的天气,似燥还寒,夜风把院子里海棠的香气吹散,他的眼黑如泼墨,长身玉立在车旁,她紧张得手心腻出汗。
我们…我们结婚好吗。她闭着眼说出这无礼的要求,心跳个不停,像是快要从嘴里蹦出来。她从来都不大胆,此刻这般,已经是耗尽了勇气。
她低着头,不敢看他的表情。海棠的香越来越浓郁,熏得她头刺刺的疼。她问自己,是希望他答应,还是不答应。
等待的过程无比漫长,她几乎放弃时,他说,好,日子你定,我明天带小女来拜访伯父伯母。他的决定,她还是诧异,既是羞愧,又是心慌,嗯了一声就跑掉。他不知觉弯起嘴角,眼底溢出连自己都看不到的欢喜。
婚事就这样定了下来。她刚告诉父亲的时候,男人几乎是手足无措,忙叫母亲将他最好的衣服拿出来,吩咐她去买菜,又担心她买不好,特地打电话叫舅母陪她去。看着父亲紧张又兴奋的样子,她是开心的,觉得自己做对了。
她提着一堆菜回家,父亲居然穿着她第一次挣钱为他买的西装,那套西装父亲只穿过一次,因为病着,常常躺在床上,父亲心疼西装压皱,挂在衣橱里,只看不穿。
她和母亲拿着菜去厨房,父亲突然说要亲自下厨,她紧张地不许,这时候的父亲,身体虚弱得连站立都困难,可偏偏固执得像个小孩,不依不饶,母亲心疼不已,答应了,将炉子搬到矮桌上,让父亲坐在椅子上炒菜。
一桌子菜做出来,父亲辛苦得满头大汗,重新换了衣服,才坐在饭桌前不安地等待。她看着男人喜忧参半的样子,难过得只想大哭一场。
纪谦安准点来,带了一车的礼物,她帮着抱进屋,远远就看见父亲推开母亲的手,努力站得笔直,她眼眶一酸,差点掉下泪来。
纪谦安彬彬有礼,牵着女儿向父亲和母亲问好,父亲在看到小女孩时,眼底闪过忧郁,又热情地招呼男人坐下喝茶,父亲拿出他平生最宝贵的紫砂壶,和上好的碧螺春。
纪谦安不卑不亢,学识见解不俗,能和父亲论茶道,品茶香,她看到父亲脸上有难得的欣慰和赞赏。她和母亲在一旁布菜,照顾纪谦安的女儿。
她从未见过像这样可爱的小女孩,穿着蕾丝公主裙粉雕玉琢的样子,让人忍不住抱在怀里疼爱。小女孩也不认生,抱着她手臂问东问西,很喜欢她的样子。母亲悄悄叹气,说虽然有女儿,但当真是一表人才,温雅有礼。
饭桌上,纪芊芊嚷着要和她坐在一起,说最喜欢这位漂亮的姐姐。父亲母亲都笑着看着她,她有些窘迫,抬头时,他也正对着她笑,说,芊芊平时调皮得很,谁也不让抱,却这样喜欢你。
他的声音太黏稠,看她的神情像是对待珍宝,她的脸红得滴出血,小芊芊自己爬上她的膝盖,嚷着要吃鱼,她忙夹了条鱼,放在盘子里细心挑刺,恍惚中,听到父亲的叹胃。
临走时,芊芊缠着她问,漂亮姐姐什么时候去我家玩。他纠正女儿,要叫阿姨,芊芊不肯,硬说是姐姐,还说哪有这么年轻的阿姨。
一旁的父亲和母亲都笑了,父亲还特地将芊芊叫到身边,拿出一个小发夹给女孩。芊芊不懂为什么发夹会像夜明珠一样光润,却喜欢发夹上的蝴蝶,栩栩如生。
她诧异间,纪谦安看出那是上好的白玉,拉着芊芊的手,让女孩说谢谢。父亲摆摆手,说,兮儿是我的宝贝,只愿你能待她好,我是命不长久的人,你遵守刚才对我许下的诺言,我死后也会感激你的好。
她忍不住悲呛,冲过去抱住父亲的手,不愿听到死这样残忍的事。纪谦安突然握住她的手,她泪眼迷离,他掌心的温暖陌生,却是不容拒绝。
他说,我定不会让素兮难过半分。
母亲扶着父亲进屋,她站在院中央,看着父亲孱弱的背影,手还被他紧紧握着,心乱如麻。他走后,她独自在客厅收拾餐桌,神色恍惚。母亲从房间里出来,问她,纪谦安已经向父亲提起婚事,她是否想答应。
她握着筷子的手轻轻颤抖,嗓子挣扎半天也说不出一句话。母亲走上前来摸她的脸,擦掉她的泪,柔声安慰,那些过去的事,就忘了吧,那个人,终究不是你的。
那晚,她缩在床角,终于记起,父亲这辈子第一次打她,就是在苏旭离开前来找她的那个时候。那天从早到晚都在下雨,滂沱的雨水似要颠覆整个世界,苏旭站在门外大叫她的名字,她躲在房间里捂着被子哭,她不是不想见他,只是她的母亲那样羞辱父亲,她没法再面对他。
他在门外整整站了一天,他说他不是故意要骗她,家族的人擅自为他定下亲事,他从来不承认。
最后,他的声音沙哑得像是快要晕倒,她发疯般要跑出去,父亲守在房门口不许她出去,那个人终究是要走的,父亲不想自己的女儿介入别人家的纷争,不想让她抱着微小的希望苦等终身,她那样子哭闹不依,父亲狠下心,扇了她一巴掌。
苏旭绝望地离开,她站在门口,甚至可以看到那人留在地上的脚印,那一刻,她是怪过父亲的,她对苏旭的感情,恨到了极点,也深到了心底。
匆匆离别,从此天涯两地,不是她想要的,没有亲口说出了结,这段感情要如何彻底放下。
很快她将嫁作人妇,前尘往事只能埋在记忆里,那个叫苏旭的男子,亦是抵不过时间的辗碾,想起他的脸,心痛也是模糊不清。
婚期定下来后,他带她挑选家具,五层楼的大型的家具城,巧夺天工,满目琳琅。对于这种事,她从来都没有主意,在她的认知力,华日和月星的家具是最好的,父亲就给她买过月星的梳妆台,精致的朱红,典雅耐看。
他好像是想按她的喜好买,她被在旁边积极解说的服务员缠得糊涂,半天下来,已经彻底没了主意。
她轻轻抓住他的胳膊,小声问,你觉得那种好,我看都差不多。她的表情像一株莲,清辙动人,他像是被电击过一样,一股奇异的暖流注入心田。
选不定吗?他问。她无助地摇头,不想再选,听你的吧。她咬了咬嘴唇,小女儿般的娇憨,他想起芊芊天天吵着要见她,心里弥漫着一种叫幸福的香气。
他直接带她到一楼,选了Minotti的全套家具,他去付款时,她坐在一把扶手椅上,好奇地张望,Minotti这个词她不认识,服务员小姐耐心跟她解说,这是米洛提的意思,这个品牌的专业生产顶级扶手椅、沙发和客厅家具,是全世界顶级家具,拥有极高的知名度,趋于潮流,却拥有永不褪色的产品形象和外观。而纪谦安选的这款正是Minotti刚上市的新款,以华丽和梦幻的主题打造。
她听得晕乎乎的,忙从椅子上站起里,局促不安,刚好他走过来,她才放下心。他们出商城的时候,一个男人领着很多服务员站在门口相送,男人的表情甚是兴奋,连声音都不自觉带了点恭维。
他说要带她去吃饭,上了车,他帮她系好安全带,她敛着眼似乎在发呆,连他靠近都没像平常那样躲闪。他喜欢看她,特别是眼睛,长得极好。眼眸很大,黑多白少,总似藏着一汪秋水,让他想起年轻时看过的克普利特维察湖,古老而神秘,他忍不住去窥探。
一路上,她半天欲言又止,他好笑地将车停在马路边,看着她,问,有什么要说的。她咬着唇,很不安的样子,他很有耐心地等她开口。她嗫嗫道,家具很贵吧,其实不用买这么好的,好用就行。
他愣了愣,随后不可抑止地笑,他从来教养极好,人前都是儒雅熨帖,不曾这样失态,此刻却扶在车盘上,抖擞着肩膀。
她不懂,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值得他这样开心。她见他不想停下来,终归有些恼了,推着他的胳膊,说,不许笑。
然后,他真的不笑了,只是眼中溢出的欣喜让她有些害怕,连忙松开手,侧脸看着车外。半响,他轻轻说,芊芊很想你,想约你晚上一起吃饭。
想起那张粉雕玉琢的小脸,她还是开心的,嘴角噙了一点笑,浅浅盛开的梨涡,和她身上幽幽不绝的馨香,他有些醉,不自觉靠近,问,你用什么香水,这样香。
她的眼暗下光芒,看着窗外,幽幽开口,不是香水,是父亲亲手为她调配的花香精油。一提及父亲,她更加感伤,微微颤抖的身体,像置身噩梦般无所依靠。
他伸手握住她的手,有些凉,很小的手,柔若无骨。她有些挣扎,不习惯这样的亲密。他突然认真道,我们是要结婚的,素兮。
从婚事定下来,她与他相处的时间不算短,尽管交谈不多,他还是第一次这样叫她的名字。她转脸看着他,这个男人有着清俊的五官,眼底的柔情让她有一瞬间的晕眩,就像,就像第一眼看到苏旭时的晕眩,她红了脸,一颗心如擂鼓。
他带她到一间竹楼吃私家菜,翠绿绿的竹房腾水而建,走上去却很平稳,她望着一湖被吹皱的春水,几株早开的荷花亭亭玉立,洁白晶莹似琉璃玉盏,她看得入迷,闻到食物的香气才转过头,他轻笑,特地为你点的,尝尝看合不合口味。
菜色很精致,但她不认识是什么,他风度极佳,为她悉心介绍,荷叶薏米煲瘦肉汤,茉莉花蒸蛋,鸡酱木瓜银鳕鱼,还有一盘晶莹剔透的奶油豆腐。而他面前摆放的都是苏菜,酒醉冬笋,清蒸鲥鱼,桂花糯米藕。
她听他说起苏州菜名,原本清朗的嗓音有些惆怅,她看不懂。他把鲥鱼的肉剥下来放在碟子上,他拨得很细心,鱼肉干干净净,香气惹得她突然很饿,想着那肉应该很好吃。
他看她一脸向往的表情,笑着将碟子推到她面前,吃吧,凉了就走味了。她小心夹起鱼肉,放在嘴里细嚼慢咽,果真是美味无比,她开心地催他动筷子。
他夹一片藕吃完,才说,其实我祖籍是江苏,读大学时和母亲搬来京都,十一年都没有再回去,前两年,母亲思乡情切,不堪忍受,就搬回主宅。他工作忙,也是两年没有看到母亲。
他眉心有淡淡的痕,说起母亲的样子,只像个大男孩,她恻然,竟是有些心疼,连眸子都迷起一层雾。
他怔了怔,隔着桌子,摸了摸她的头顶,说,真是个傻丫头。她突然感觉一股灼热从发间烫到了胸口,狠狠抽痛了一下。
这辈子,这样摸她发的男人,除了父亲,还有一个人,他曾也像纪谦安这样,叫她傻丫头。你是我的傻丫头。
梦回莺转,乱煞流光,无处相逢自恨不能言。她曾以为她会抱着爱恨将苏旭埋在心底一辈子,可是,短短几年,曾经的沧海桑田,只换来这莫名一痛。
爱情到底是什么?人一生会有多少爱人的能力,有一刻,她傻傻以为是自己背叛了爱,因为,她都快要忘记她爱过的苏旭。
素兮,我们回苏州再补办一次婚礼吧。他不看她仓然掉下的泪,情绪隐藏在深远的眼底,他从来都知道自己要什么,所以,属于他的,永远都属于他。
父亲终归没能亲自带她走进教堂。很多年后,她想起那晚,明月依旧,院子里潋滟似血的牡丹开得如火如荼,父亲拼命保住那口气不愿睡去,他在等纪谦安,等那个男人来在他面前答应会守护她一生。
她和他是在父亲的床前交换的戒指,他当着父亲的面吻她的脸,男人才带着微笑离开,拉着她和母亲的手,却还是不愿放。
母亲很意外地没有哭,只是看着父亲,不发一言。父亲的丧事是纪谦安一手操办,火葬那天,母亲提出要去照顾芊芊,父亲的事就交给他们。她也怕母亲受不了,就收拾了衣物,把母亲安置在他的家。
送葬的那三天,她晕晕乎乎,很多时候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只是一遍一遍整理父亲的遗物,他说,要她和母亲都搬到他那里去住,不管怎么样,都要等过了这段时间再作考虑。
她顺从他的话,父亲的离开,就像是带走了满世界阳光的天空,她再也感觉不到那山一般的依靠,只剩空洞的虚壳。
两个月的时间很快过去,她和母亲都从悲痛中缓过劲来,他的母亲也打来电话,说是想见见新媳妇。母亲催他们赶紧回去,自己留下来照顾小芊芊。
母亲似乎很喜欢芊芊,不止一次在她面前提起,说芊芊很像她小时候,可爱又乖巧。母亲喜欢给芊芊买衣服,梳头发,甚至洗澡都代劳。
母亲渐显苍老的容颜,挂上了慈爱的笑,她有时候有种错觉,父亲当年抢了母亲对女儿该做的事,现在母亲对芊芊如此疼惜,全是在弥补那时自己没得到的。
她将这个认知告诉他,他摸着她的发叹气,你有个好父亲好母亲,我担心我给你再多的爱,都无法比得上他们的一半。
他在说爱!她会意过来,羞红着脸躲进衣帽间。他们结婚这么久,他心疼她因父亲的事难过,不曾提及让她履行夫妻义务,他们相敬如宾,她睡里间,他睡外间,有时候他还会隔着门给她讲远久的上古神话,直到哄她安稳睡去。
她的心有了一丝波澜,坐在梳妆台前,镜中的女子,依旧美好的眉眼,染了一点苍凉,嘴角却还是笑着的。
她想找精油去洗浴,拉开抽屉不觉痴在那里,慢慢一抽屉的精油瓶子,和她这二十年来用的一样精致,她颤抖着去触摸那些瓶瓶罐罐,是真的,她打开盖子闻香,依旧是熟悉的味道。她紧紧地攥着瓶,像是攥着父亲的手,哭得声堵气噎。
他听到声音,紧张地冲进来,看到这幅情景,心疼地蹲在她面前。她捂着脸不让他看,他企图拉开她的手,怕她伤到眼睛,她不肯,最后扑在他怀里哭得更凶。
那晚,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床上的,只是压抑的情绪释放后,睡得很熟。第二天醒过来已经日上三竿,母亲来叫她吃早餐,她看着房间角落摆放的行李箱,问,谁要出门?
母亲戳她的额头,骂,真是迷糊的家伙,今天下午谦安要带她回苏州老家见婆婆,都是别人的媳妇了,还是这般忘事。
她回过神来,才知道自己马虎,跑到衣帽间收拾行李,母亲在后面叫,你慢点跑,谦安早帮你收拾好了,你还是先下楼吃点东西吧。
果然,她打开行李箱,里面都是她的衣服,她坐在地毯上,想起他的脸,有些莫名的欢喜。母亲见她发愣,笑着摇头,退出了房间。
有着水乡泽国之称的苏州,她是向往的,因坐飞机不适的身体站在这片秀雅的土地上,她几乎有些明白,为什么他会有如此深的思乡情结。
她被他半搂着,像是怕她跑掉,她无奈地笑,她这个样子,无论如何都没法一个人行走。有专门的司机来接他们,他没顾忌地直接抱她上车,她害羞地轻轻挣扎,中年司机只是敛着眼,从容镇定。
她想,这应该就是世家的教养,就像他一样,永远都是一团温温的火,能温暖她,却不会灼伤她。父亲的眼光终究是好的,起码现在,她已经有些幸福的感觉。
站在纪家门口,像博物馆一样的宅子还是吓到了她,她生出些紧张,用力呼吸,都觉得缺氧。他仿佛能感觉到,牵她的手隐隐用力,她偷偷看他的侧脸,风一般的眼角是柔软的光,她的心一下子就安定下来,突然觉得就算前面是深渊悬崖,她都能去试炼一翻。
纪母是典型的江南女子,纤细柔弱,穿着一件真丝双绉琵琶襟旗袍,眼角染了风霜,精神却很好。见到她很是高兴,一直拉着她手嘘寒问暖,听儿子说她身体不舍,连忙要请医生,她吓得立刻制止,只说休息会就好。
纪母欣慰地笑,说,那你们小两口先回房洗漱休息,晚饭再叫你们下来吃。他答应着,牵了她的手回房。
他们的房间纪母叫人布置得很妥贴,连很细小的方面都想到了,衣橱里有满柜子的新衣,还有几件锦缎短旗袍,她没穿过旗袍,拿在手里不舍得放下。
他换了衣服出来,看她痴迷的样子,便怂恿,就换这件秋香绿的吧。她有些犹豫,别扭着不肯,他作势要扯她的衣服,笑道,是要为夫代劳么。
她惊吓地逃到浴室,还是换上一身锦衣。旗袍的扣子极多,她费了很大力,才穿好。看着镜中自己俏媚的样子,一时有些呆。
出门的时候,她忐忑不安,低着头,也感觉他的眼落在她身上,不肯离开。她愈发尴尬,手心黏腻的汗,让她想跑出去透透气。
她的手还没触到门柄,就被拉住,她的心慌得没了主意,撇开脸,不让他看到自己红透的脸。在她还没背过气去时,有人敲门,打破了两人的迷失。
是佣人。纪母让他们下去见客,说是他姨妈来看新媳妇了。
她家的亲戚不多,父亲是独子,母亲有个哥哥,家里不会有生人。此刻,他的亲人,对她来说全然是陌生人,世家对礼仪看得重,纪母她还能应付,其他的,就措手不及。
下楼梯时,他安慰她,只要叫人就对了,不需要特地说什么,姨妈问,才回答,她暗自点头。客厅的光很柔,纪母不喜欢太亮的光,客厅的灯都罩上纱帘,她身上的旗袍腰身掐得刚刚好,呼吸太急促就会有紧致的压迫,所以走了很久才到花房。
她刚进花房的门,他就松了她的手,迎上去叫姨妈,她也叫,姨妈好。抬头的那一刹,只觉得天旋地转,满室的香气太浓,逼得她无法吸气。
是她!同样穿着柳妃色锦缎旗袍的女人,她此生都无法忘记的那张脸,像噩梦一样,出现在她眼前,她虚虚朝后倒去,他及时抱住她,扶她到沙发上坐下,掏出手机叫医生。
纪母也慌了,跑过来摸她的额头,那一刻,她几乎想把脸埋在手心,什么都不看。
苏母其实没有认出她,就算觉得眼熟,也不会认为是她儿子曾经的女友,也或许,女人已经记不起她的名字。
可她却惶恐难安,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只觉得什么都抓不住,父亲已经不在了,还有谁会帮她把欺负她的人推得远远的?不禁悲呛得掉下泪。
他打完电话,就俯身抱起她,她来不及惊慌,苏母拉住他的胳膊,责备道,快放你媳妇下来,听说她下飞机就身体不舍,肯定是后遗症,不要抱这么高。
他听了,才发觉自己是乱极投医,连忙将她放回沙发,纪母已经叫人拿来冰毛巾和冰水,他喂她喝了,才稳下心来,脸色也不似刚才那般雪白。
纪母松了口气,忙叫他扶她回房休息,她也想逃开这个地方,偏偏苏母过来按住她的手,娇笑,姐姐是关心过头了,她越是闷着才难受,还不如留在这听我们说说话,还能分点心神,不会惦记着头晕了。
她看到纪母点头,立马四主无神,她害怕这个女人,要是不在这个屋子里,她也许会对她视而不见,但是,女人现在的身份,是她丈夫的姨妈,她不敢想象,她和苏旭的事抖露,她该用什么表情面对纪谦安。
他亲自端来安神茶,她紧紧地靠着他,怕他不见了,自己就无处容身。
纪母和苏母也真当他们两个是旁听的,商讨着怎么补办他们的婚事,该把婚宴摆在那家酒店,两人都是不再年轻的妇人,却属于纤细型的美人,很禁老,连嗓音都还是柔润。
苏母突然叹气感伤,纪母笑着说,怎么苏旭都结婚了,你还不满意?
她抱着他胳膊的手突然颤抖,他握住她的手,轻轻拍着,像是在安慰。
苏母的神情更悲切起来,带了点怨气,还能有什么不满意,当初是为了他的前途,逼着他出国,现在他走了,我一个人,那么大的房子,空得人心慌。说完,低下几滴泪来。
纪母忙帮着擦眼泪,安慰,这也不是暂时的吗,等他们生了孩子,就送回来给你带,等照顾孙子的时候,你又会叫累了。
苏母被逗笑,声音微哽,也不知道当时那么做对不对,他死活要娶普通人家的女儿,我不肯,偏要他走在高端。现在想想,当时要是依了他,说不定我已经承欢膝下,哪能老来还受这等的孤苦。
她的心徒然一震,仿佛有什么在胸口炸开,又似被填满棉絮,太软棉,不真实。恍然惊觉,这些年来,她耿耿于怀的,除了不能和苏旭完整地走下去,还有,是不被苏母肯定的悲凉。
她是父亲的宝,而父亲是这个世上最伟大的人,一个最伟大的人心中的宝,在别人眼里不值一文,冒犯的不是她,而是亵渎了父亲。她对苏旭的恨,也是源自于此。
可惜,最终得到的真相,早就在时光中变了模样。她成了纪谦安的妻,苏旭亦是别人的丈夫,而父亲,一方窄小的石棺,就天人永绝。
入夜,他考虑她的身体,还是分床睡。看着他蹲在地上铺被子的样子,她觉得很像父亲,心底一片柔软,走过去抱住他的胳膊,他以为是她又不舒服,慌忙要去拿药。
他一松手,她就摔倒在地上,其实一点都不疼,可她就是想哭,还哭出了满脸的泪。
就像小时候,她想吃糖,父亲因着她在换牙,再宠她也不给她吃多的糖,还特地嘱托母亲也不能给,将糖罐放在很高的柜子上。她年纪小,不知轻重,用凳子搭台爬上去拿,还没够到柜子的中央,凳子就倒了,她摔下来,其实不疼,真的不疼,父亲早在她活动范围之内铺上很厚的地毯,就算摔了,也不疼。
可是她还是哭了,因为父亲心疼得不得了的样子,她就哭了,也从那以后,父亲再也不会把她喜欢的东西放在高处,总让她触手可得,平平安安地成长。
他心疼地搂她在怀里,微微发抖的声音,说得认真,我不会再推开你。她在他怀里,闻到类似父亲的气息,悲恸处,紧紧抱着他,用尽力气哭,要把一辈子的泪都哭完,然后,不再悲伤。
在苏州的婚礼办得很顺利,那天她坐在化妆室里,任由很多人围着给她化妆,芊芊打来电话,可怜巴巴地问她怎么还不回去,她还听到母亲的声音,母亲笑得温和,她的心都软了。
芊芊突然神秘地说要告诉她一个秘密,要她躲到安全的地方才肯说,她也好奇,一个四岁的孩子,能有什么秘密。
她万万没有想到,芊芊说的秘密,竟然是纪谦安根本没有女儿,而芊芊只是他初恋女友和别人生的孩子,小姑娘嚷着,以后可不可以叫她姐姐,这样,就能叫她的母亲妈妈。
她还没回过神来,电话那头的芊芊就丢开电话抱着母亲叫妈妈,她又听到母亲的笑声,清扬有力,她也笑,这样子,也挺好。
他在牧师的祝福下为她戴上戒指时,她小声说,没想到你居然是我初恋男友的哥哥,以前要不是因为一些事,我也许会是你的弟妹。她努力装得薄情,眼底的促狭却出卖了她。
他轻笑,那都过去了,我只看现在。
教堂上方有很大的窗子,她抬头便能看到湛蓝的天空,她想,父亲肯定是到了天堂,在那云端上方,看着她,守护她,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