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漪宫里的太监来传话，说李忠失足溺水而亡。
    慕容暐倒是没有什么反应，他要烦的事太多，死了一个奴才他自然不会放在心上。但我与可足浑却是面面相觑，一种不祥的预感在我们心底同时升起。
    又过了两天，可足浑实在熬不住了，再加上我的撺掇，终于决定带着我去进宫看望慕容冲。我们在宫门外请侍卫通传，过了好一会儿侍卫才来传见。
    慕容滟神色憔悴地出来见了我们，她似乎有千言万语，却只能无力的全部咽下，眼中闪过一丝稍纵即逝的哀伤，却让人轻易地捕捉。
    可足浑担忧地问着：“滟儿，你不舒服吗？”慕容滟勉力一笑，道：“前几天吃坏了肚子，总是起夜，人也就累了些。”
    “哦……”可足浑隐隐觉得不安，又迫切地问道：“那凤皇呢？他怎么不出来见见我？我把楚楚也带来了。”慕容滟似乎很纠结，她为难道：“凤皇说脸上的伤痕尚未全消尽褪，他，他不愿出来见人。”
    这算什么理由？莫说他亲娘，就连我也是，他什么样子没见过？
    见我们疑虑的眼神，慕容滟又无奈地笑道：“凤皇他爱面子，母亲就不要难为他了，这些天来，连我也没有见过他呢。”
    “他不见我们，我们去见他。”我心急道：“凤皇在哪儿？我只远远得偷偷瞧他一眼便好。他这么些天不漏面，要担心死多少人呢！”
    “这……”慕容滟长叹一声，无奈道：“他在西殿，你，你先问问他要不要见你。”说完，便让宫女领着我去西殿。
    我的心里七上八下，更是不安，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怎么清河公主会是这般状态？到了西殿，宫女把我领到慕容冲的房门口，正准备通报：“慕容公子，新兴候府有……”“凤皇，凤皇，是我，我来看你了！”我迫不及待地打断宫女的话，向慕容冲喊：“凤皇别怕羞，我进来啦！”说完便要推门而入。
    “你别进来！”慕容冲脱口而出，语气中似乎有种痛楚，但我听到的，却更多是绝决。我心下一凛，有些难以置信，便更是生疑，我拍着门道：“凤皇你怎么了？老夫人也来看你了，我们都很想你，你让我们见一面好不好？就一面……”
    还不待我说完，慕容冲就怒吼道：“你走——你滚——以后再也不要过来——我再也不要看到你——”
    我如雷击顶，眼泪顿时像断了线的珠子滚滚而落，却依然挤出苦涩的笑容，忐忑地柔声问道：“凤皇你说什么呢？我在新兴候府可惹不到你，你便是想揍我，也得开门呀！”
    “我让你走你听到没有？你吵得很，以后不要再来烦我了！”慕容冲的狂躁让我不知所措，就如同在沙漠中饥困了很久突然出现一片绿洲却发现那只是海市蜃楼。
    “你怎么还不走？”慕容冲发狠道：“宋牙——宋牙——把她给我赶走——”我泪水狂涌，用力踹了两下门，哭喊道：“慕容冲你混蛋！”说完便哭着跑了出去。
    “以后再也不要来宫里……”门后的声音似乎没有一丝力气，绝望、虚弱，如一摊烂泥般软下了身子。
    见我哭着跑出来，慕容滟与可足浑急忙问道：“怎么了？”“他……他不愿见我……他叫我滚……”我不住地抽泣着，连话都说不成句。
    慕容滟终于忍不住开口道：“母亲，你带着楚楚先回去吧，凤皇的心情不太好，这几天烦躁的很，李忠又溺亡了，他没个贴心伺候的人……”
    “李忠怎么会突然溺水而亡呢？”我哽咽着疑惑地问道。
    慕容滟面色一变，道：“他不小心便失足落水，哪有那么多原因！母亲，你们先回新兴候府吧，老呆在宫里，总是容易落人话柄，我们慕容氏，毕竟身份尴尬。”
    听她如此一说，可足浑便也不敢再多做久留，生怕给儿子女儿惹来麻烦，她不舍地拉着慕容滟的手，嘱咐女儿照顾好自己和弟弟，凡是不要总念着家里。
    慕容滟极力忍住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她笑着点点头，却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站在原地目送我们。冷风吹起她的衣袂，在风中翻起飞舞，她纤细羸弱的身子在风中孤绝凄怜，摇摇颤动，仿佛随时都能随风而去一般。
    出了紫漪宫，见我依然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可足浑拉过我的手，苦涩地说：“孩子，你也别再哭了，凤皇他定是有不如意的事，你们从小一块长大，他何曾对你说过一句狠话，发过一次脾气？他们姐弟俩想必在宫中不容易……”可足浑终于也泪如雨下：“他们生来便是金枝玉叶，何尝过过这般看人脸色、曲意迎逢的日子？都是景茂（慕容暐，表字景茂）不争气，都是太傅，都是我……”说着说着，可足浑已经泣不成声，我便抽泣地在一旁劝着：“老夫人别再说了……”却声音呜咽的连最后两个字都说不清了。
    快到宫门口，我们终于强忍着渐渐止住了哭泣，这般凄惨模样被人看了去，也只会丢慕容滟姐弟的脸，丢慕容氏的脸，丢大燕的脸。
    我搀着可足浑，感到她瘦了许多，从邺城来长安加上赶路才不过一个多月，她竟已苍老、憔悴到了这般地步。她的眼神中再也没有了当年的那种骄傲与凌厉，光彩和张扬彻底从她身上消失，不复存在。她就如同秋日里的树叶，一点点枯黄，直到死亡、飘落、散尽……
    可足浑打了个冷战，我才发现她身上的斗篷因为走时匆忙而落在了紫漪宫，今天不过刚入二月，仍是天寒地冻，我便让可足浑留在原处等我一会，自己跑回去拿斗篷。
    回了紫漪宫之后，我竟然发现这里出奇的安静，一个人影也没有。都到哪里去了？我环顾着周围慢慢走进殿去，只见大殿里摆满了刚才还没有的各种金银珠宝、绫罗绸缎，珍饈果点，是为过年准备的吗？一颗碗大的鲜灵寿桃映入我的眼帘，原来是为了他的生日……明天就是二月二了。我鼻子又是一酸，眼泪顿时滚了下来。
    可足浑的兔毛绒斗篷，还是慕容冲亲自是猎来的野兔皮所制，我自是眼熟的很。刚要伸手去拿，便听见不远处传来激烈的怒喊声、挣扎声、哄劝声，声声入耳，如雷击顶，凤皇！
    我急忙扔下斗篷，向西殿跑去，只见慕容冲的房门从外面紧锁，我扒开门缝，竟然看见苻坚双眼血红如着了魔的野兽般抓着慕容冲，用力撕扯他的衣服，眼中喷出可怕的欲望之火……
    我脑中轰的巨的一声巨响，顿时浑身无力地跌坐在地上，苻坚，禽兽！禽兽！你这畜生——我将双唇狠狠咬出血来，立刻爬起身子冲了出去，在大殿内找到一把沉沉的镶龙宝剑，应该是苻坚的配剑。我紧紧地将宝剑攥在手里，跑回西殿慕容冲的门口，疯狂得对着上锁的门栓猛砍，里面的人似乎惊觉，只听得苻坚愤怒的声音传来：“谁？滚出去，违命者斩！”那一声“斩”字刚落地，我便也斩断了门栓，破门而入。
    “楚楚？”慕容冲痛苦的呼唤：“你来干什么？你快走——”
    提着那柄沉沉的宝剑，我用尽全身力气举过头顶向苻坚砍下，哪料苻坚只闪身一避便将宝剑夺入手中，抬脚一踹，将我踢出几丈远重重摔在墙上。
    “楚楚——”慕容冲绝望地叫了一声。
    头痛欲裂，脑后有股湿热的暖流缓缓淌出，我两眼恍惚地看到慕容冲向我跑过来，我伸开双臂，笑着流泪地喊他：“凤皇……凤皇……”
    慕容冲抱着我，我能感到他眼中咸咸的液体落在我脸上，他说：“你为什么要回来……你为什么要回来……”
    苻坚受伤般的神情痛苦地看着我们，他愤怒地扔下剑，咬牙切齿快步跑过来，自身后将慕容冲从我怀中强行抢走，他抱着奋力挣扎的慕容冲，向他脸上疯狂地吻去，还着了魔般的不住痴喊：“凤皇，凤皇，凤皇……”
    “不许你碰他——”我用尽全身力气爬了起来趴在苻坚身上狠命咬住他的胳臂，那一刻，我多么希望自己可以化身为狼，用锋利的牙齿残忍血腥的结束这个恶魔的生命！他的胳臂鲜血直流，我用力地吮吸，就如吸血鬼转世，我要吸干他的血！他的血，自我口中流出，染红了衣袖。我能够感觉牙齿深入到他的肉里，我拼命地咬，在他的肉里狠狠搅动着牙齿，仿佛那样便能将他整个咬碎、撕烂！
    终于，苻坚再也吃痛不住，“啊”的一声抬起手臂，用力一甩，我感觉身子似乎飞了起来，但转眼便重重摔在地上，五脏六腑仿佛都被震碎了，我再也没有任何力气，甚至，连眼皮也重得快要抬不起来了。
    “凤皇……凤皇……”我如呓语般呼唤着他，朦胧中我看到他向我跑来，他又抱起了我，他的怀抱总是那样温暖，让我觉得踏实……我对他轻轻的笑，我，我很累了，我真的，快要没有力气了。“凤皇，凤皇，不要哭……”我喃喃说着这句话，想要用力地抬起手去抚摸他的脸，但却模糊地看到那个高大的身影如巨塔般慢慢压近。
    那巨大的影子在我们跟前缓缓蹲了下来，仔细看了我一眼，然后便意味深长的对凤皇说：“她的桃花眼，可真勾人……”
    凤皇，凤皇，不要放下我，我要你继续抱着我，你怎么把我放下了？凤皇，不要哭，和我在一起，我们一起去做那天上的大雁，去做那天上万里层云、千山暮雪也双宿双飞、形影不离的大雁……
    我的意识渐渐模糊，脑海中隐隐约约听到一行人匆忙杂乱的脚步声，女子撕心裂肺哭喊声、重重的磕头声，男人盛怒发狂的威逼声……
    “小夫人，小夫人，您跟奴才回去吧，您不能进去，陛下会要了奴才的命啊……”
    “陛下——陛下——贱妾求陛下放过凤皇！贱妾愿生生为奴世世为婢伺候陛下！陛下——求您了陛下——求您放过凤皇吧，他才只是个十二岁的孩子啊……”
    “滚——谁挡我就杀谁——”
    “凤皇——凤皇——你快逃！这里有我，我拼了命也要保住你！”
    “或逃或死，都有长安三十万鲜卑为你姐弟二人陪葬！”
    仿佛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我什么都听不到了，比死亡更恐怖的沉静。一个声音缓缓响起，轻若风丝，万念俱灰，让每个人彻骨疼痛：“姐姐……你，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