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之舞——夕舞番外（一）
    我和朝歌从小就陪伴小姐在华府长大。
    我一向认为，民以食为天。我是纤瘦的体质，无论如何吃，仍是与丰润二字搭不上边，我每天都美美地吃，做该做之活，学该学之事。
    我和朝歌是从人贩子手中买来的，但我们从不以此自苦。
    我们和小姐同岁，朝歌夕舞，是夫人为我们所取之名，朝歌善歌，我不会舞，朝歌总是笑我负了夕舞此名。我不以为然，有时也嘻嘻笑答：“小姐才是真正地擅舞，我不过是个挂名的。”夫人总是笑着点我的额头，夫人是温柔如水的女子，包容我的顽劣和贪吃。管家吴伯曾笑言，我和朝歌，相当于华府的半个小姐。
    小时候，我听人说过，夫人是当年华逐的第一才女，亦是京都九门提督之女，与当年文武桂冠皆得的老爷，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双璧人。夫人和老爷是华逐国的一段传奇，二十年来举案齐眉，在向来三妻四妾的王公贵胄中，老爷只有夫人一人，相濡以沫，白首一心。公子受其影响，也是专情之人。
    公子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小时便待我和朝歌如亲人，从不见外。偶尔也听到公子对朝歌说，朝歌妹妹，你真可爱，你等着我，我长大后必定娶你为妻。
    小姐继承了夫人的温柔性情和才气美貌，就如说书人所言，十岁便已一篇《云楼赋》名扬天下，十四岁那年在相国大寿时献其自创的兰陵舞，四座惊艳，更有翰林大学士梁毅惊叹：‘倾城独立，世无其二’。在当年成为歌舞教坊模仿对象，堪称才艺双绝。人人都道，小姐是受尽上天宠幸之女。
    小时候，我们三人常常同睡一张床，在暖暖的被窝里，我们三人一起说着悄悄话，一起说着将来想要嫁给怎样的人。我们三人的回答，我都已记不太清了，然而一生只得一心人的思想，却已在我脑海中，根深蒂固。
    小姐自小善良，和上官先生学习医术，便时常救些小猫小狗回来，一次更为离谱，竟救了一个负伤少年，西秋谷内，细心照料，岁月如梭，我一向好动，安之若素地与人相处，实在不喜，于是送饭上药这些事，全是小姐亲力亲为。
    那少年的摸样，于我已然模糊，然而，却成为小姐一生烙印。
    十五及笄，向小姐求亲者几欲踏破门槛，小姐总是淡淡地笑，也许，那时小姐的心里就已经有了一个不可磨灭的影子。
    后来，我发现了朝歌的秘密。
    那些缠绵悱恻的诗句，我一开始不懂，我素来不爱这些文绉绉的东西，初时我便拿了这些偷偷去问小姐，小姐先是惊讶，后来听说是朝歌的，淡淡地笑了。
    我渐渐地明白了，原来公子儿时所说，并非戏言。
    我羡慕朝歌。
    我开始好奇，懵懵懂懂地，我不明白这男女之情，到底是何滋味。是否比沁香园的甜糯糕好吃，是否有翠微楼的小菜香甜。
    直到小姐遇到了寰王。
    我遇到了他。
    那个温润清朗，却又时而被我整得无可奈何的少年，元瑟。
    我一直笑他呆子。
    那日我们去登屏山，他那么别扭，我让他带我上山，他不肯，拿点心吃，他又别扭。
    “公子有令，元瑟难从。”
    “公子未吃，元瑟不敢。”
    ……
    我憋闷。
    我听见远处有潺潺水声，我便赌气走远了，在路上刚好碰到一群女子，我惊得差点连下巴都掉了下来，连那群女子长得那个“美”啊，如花似玉，娉娉婷婷，香粉胭脂的味道参杂，有的是千金（斤）之女。有的则是妩媚动（恸）人，我正纳闷，这是哪家闺女，怎得生的如此惊天地泣鬼神，也不知当中是谁提议，要在小溪中，净身沐浴。
    我在大石后头听得瑟瑟发抖，却贼贼一笑，心生一计。
    最后的结果是，我大战告捷。
    元瑟的战况惨不忍睹，那些花痴的女子，当真是以为元瑟偷看她们洗澡，见了元瑟这般清俊温朗人物，竟是希望他将她们悉数纳为妾室，全数扑上他身，元瑟一时愣住。
    一旁的马竟看不过去，也来凑凑热闹。
    我一边捂嘴偷笑，一边唱起了歌。
    元瑟脂粉香气，水印蹄印唇印，全身上下无一完好，狼狈不堪，他看着我，脸色黑青，却也无可奈何。
    “今日春光明媚哟，我喜欢那个郎哥哥哟。。霸王硬上。。。弓哈。。浪里格郎动恰。。。”这是我以前听过的小调，配上我现编的歌词，我心情大好，叼着根草，便走远了。
    那段日子，应是人生中最为美好的日子。或许只有在离得最远的时候，才能把曾经走过的那段日子，看的最真确最清楚。原来那时，我已然心动了。
    爱看他对我无可奈何的神情，爱看他对我温柔关怀的神情，爱看他饱含宠溺的微笑。
    我还记得昔日的相思舞，我在台下，看到小姐对沐公子说出情意，看到那样浓烈的情感，我几乎迷醉其中。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我终于明白了，那样的感情，因为太真，所以无法淡若清风，闲暇时，你脑中会时时浮现他的影子，忙碌时，你会想要感受他的气息。
    可我却连第一次说爱他的机会，都失去。
    只是我不后悔。不后悔，没让他知道我的感情。
    不后悔遇上元瑟，也不后悔嫁给乔将军。更不后悔后来阴差阳错的一切。
    那场毁灭华府的滔天大火，烧得人心槁如灰，我和小姐狼狈地逃出来，就在那里怔怔地看着，那承载我们所有的回忆，所有的快乐伤悲的府邸，那所有见证我们成长的仆人长辈，夫人老爷，都随火而逝。
    包括朝歌。
    绵绵的江水，似储在身体流不出的眼泪。
    而后一切的一切，让我觉得像做了一场如一辈子那样长的噩梦。
    我看着历尽艰辛的小姐，看着那人另娶她人。那红色的流穗，在我的眼里，拼成了眼泪的形状，一直摇曳，摇曳，终于承受不住重量，坠落。我在街角抱着幼嫩的澈儿，恸哭出声。
    我从未见过小姐那样地自苦，眼角眉梢尽是绝望和惨白。
    大礼终成。我听人人称道，男才女貌，天作之合。
    我才明白，当爱情要完结时，你不想画上句号也不行。
    小姐平素的淡然与沉默，是粉饰太平的假象，家破人亡，遭心爱之人背弃的经历已让她心如死灰。
    我自后抱着要踏入宫廷的小姐，哭着告诉她：“那人已经不爱你了，你们再也回不去了，他不值得你这样做，小姐，你还有小舞，还有澈儿。”泪流满面。那样倾轧翻覆的幽幽深宫，怎能让纯然若素的小姐栖身？小姐一恸，背影僵硬，却还是决然而走。
    小姐，你若是知道寰王后来会如此待你，你还会始终如一吗？相见争如不见，有情还似无情①。
    你是不是会想着那句“素昧平生各茫茫，免使魂魄两迷荡。”会不会后悔那场盛大的相思之舞？会不会后悔那份身心错付的锦瑟韶华？
    七月初七，我带着澈儿，成为将军新纳的小妾。
    天意弄人，世事如此瞬息万变。
    昔日之舞，已无再现的可能。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拚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②”
    嫁给将军的那日，将军酒醉和衣而眠，呓语间，我听到了小姐的名字。
    我独自倚着红窗，低低地唱着晏几道的《鹧鸪天》，词与小调，都是朝歌以前教我的，我总嫌这首词过于旖旎缠绵，从不肯唱，连哼都不愿。
    有滴滴清泪自眼角垂下，忽然觉得此生，便如此词了。
    半生匆匆，恍如一梦。
    ①注：【西江月】作者：司马光（宋），全文为“宝髻松松挽就，铅华淡淡妆成青烟翠雾罩轻盈。飞絮游丝无定。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笙歌散后酒初醒。深院月斜人静。”抒写了对所爱的切望之情。
    ②注：【鹧鸪天】作者：晏几道（北宋）字叔原，号小山，具有明确的思恋对象，感情真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