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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中虽然坐满了食客,但却显得分外静寂。没有人敢说话,气氛如绷弦的箭,一触即发。
有两个人很特殊。
其中一个坐在大堂的西北角落,是一名女子。穿了一身绫罗,戴了一身宝饰,点了一桌山珍海味,却是一双筷一只碗吃得慢条斯理。那女子生的水灵动人,夹菜的举止间满是大户人家千金小姐的风韵,可眉宇间冷若冰霜的气质却又彻底使人望尘莫及。
这女子在这边细嚼慢咽,另一人就在东南处喝酒。这人并不引人注目,生就一副丢到大街上便找不到的容貌,但却有着一双极睿智的眼睛。那眼睛是这人身上唯一一处令人赏心悦目的地方,若是久经世事的老者便能一眼断定,这是一个十分聪敏的人。
事实正是如此。
女子吃菜,男子喝酒,两者皆是一言不发,知道夕阳余晖,酒堂中人走光离尽,店家也识相地退到后面去。
男子终于“啪”地一声将酒杯按在桌上,略有恼怒道:“我说崔大小姐,你究竟要跟我到几时?”
崔冷暇也放下碗筷,仿佛就是在等他这句话般:“直到你同意娶我为止。”
唐扆冷笑一声,一脸鄙夷:“崔大小姐想嫁,小民就必须得娶么?我可不是京城里那些势利的公子哥,做梦都想着入赘到宰相门下。”
“我知道。”崔冷暇不恼也不怒,淡淡道:“所以我才决定跟你一辈子。况且我愿意跟就跟,想走就走,那都是我的事,你管不着。”
“你……”唐扆微怒,“……真是……不可理喻!”他“霍”地起身上楼,不再跟这位大小姐计较,早早入房睡下。崔冷暇也一如往常地从自己的房中将被子铺到他房门前,以防他逃跑。
月光趁着未关紧的窗户泻了进来,恰好在门处映出女子的身影。唐扆仰卧在床上,手靠在脑后,心绪紊乱。想他一个大男人,竟然日日被一个女人纠缠,到了夜里也就更不自在,好似被那女人保护了一般。
最重要的是他至今都不清楚为何这宰相府的千金要放着锦衣玉食的日子不过来跟着他受苦?她不是才情满京城的“冷美人”么?难道就是这般见了男人就投怀送抱的放荡女子?
唉……唐扆叹了一口气。
果然是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翌日早晨,唐扆起得极早,想尽快摆脱崔冷暇的纠缠。可当他小心翼翼地从窗户跳出去时,却差点栽了个跟头。
——崔冷暇早已打点好行装,心平气和地站在窗外等他。
她察觉到他的惊讶,无声地说“你是甩不掉我的”,然后淡淡地笑了笑。
果然是阴魂不散。
唐扆狼狈地一扬袖,开始了新一天的游荡。
其实他并不是没事做,他要做的事还多到数不完,可惜被一个女人跟着,便一点做事的兴致也没有了。
首先他找到一家早市的面摊,坐下来解决温饱问题。
在要了一碗葱花鸡蛋面后,他习惯于听到后桌的崔冷暇也依葫芦画瓢地要了一个同他相同的面。唐扆吃了一口,突然意味深长地笑了。
果不其然,身后的崔大小姐在优雅地喝了一口面汤后,毫无顾忌地悉数喷了出来。
“哈哈…哈…”唐扆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你难道都不知道这‘周记面坊’的面是出了名的咸?”
“很好笑吗?”崔冷暇的神色有些窘迫。她用手帕擦干净嘴角,然后端端正正地重新开始吃面,决定大人不计小人过。事实上,这更显得身为市井小民的唐扆是如何的没有素养。
唐扆在这边笑得差点岔气,忽然听到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哥哥……”他低头一看,原来是一个衣履破烂,神色可怜的小女孩,便马上问:“怎么……有事么?”
小女孩几乎是乞求着说:“哥哥能给我们点吃的么……我和奶奶已经很久没吃过东西了。”听毕,唐扆这才发现在女孩的身后鞠偻着一个老妇人。似乎是已经病入膏肓,不住地咳嗽着。
他领着小女孩的手,从身上一摸,递过几文钱过去,“去买两碗面吃吧。”老妇人拉过小女孩连声道谢,便颤颤巍巍地走了。唐扆回到面摊上,突然发现崔冷暇不见了身影,他转眼一看,崔冷暇竟然拦在了那对老少的身前。
“等……等一下……”
那对老少惊了一惊,不由自主地害怕得往后退去。
崔冷暇话说了一半,突然发现自己的举止已经引人误解,尴尬起来。“那个……我只是想给你们……”她学着唐扆的动作从怀中摸出一锭银子,放到老妇人手中,然后摸了摸小女孩的头:“刚才那位只给你们两碗面钱,我可没有他那么吝啬,这锭银子可够你们吃上几百碗面了。”
那老妇人愣了愣,突然反应过来,“谢谢这位小姐,谢谢……”
“不客气。”崔冷暇轻声道,然后穿过身朝这边撇了一眼。唐扆冷笑一声,不置可否。
待吃过早点,二人又在闹市中逛了几个时辰,唐扆好酒,便进了一家酒轩。他依然喜欢坐在东南极不引人注目的角落,而崔冷暇这次却紧挨着他,在旁边一桌坐下。
店小二上了一壶酒,唐扆似是极度嗜酒,竟自斟自酌,倒也乐在其中。
崔冷暇一探怀中,赫然发现钱袋中已是空空。当初从宰相府中带出的盘缠,早已被她这一路上出手阔绰地花光用尽,就连那最后一锭银子也是在方才施舍给了那对可怜的祖孙。你她可真的是一贫如洗了。
她不动声色地朝旁边看了一眼,唐扆怔在忘情地喝着酒并未察觉她这一窘境。崔冷暇暗暗放心,这才十分镇静地对店小二道:“你等我一下,我去去就来。”
待她回来时,身上的珠宝首饰已全然不见,连那身上好绫罗也换成了稍显朴素的绸衣。她用那当来的银子点了一桌好菜,然后心安理得地细细享用。
此时唐扆恰好喝光了一壶酒,他借着醉意,踉跄着步子来到崔冷暇面前,双手“啪”地一声打在桌面上,道:“我说崔大小姐,现在……总可以告诉我为什么跟着我了吧……我可不信……你会……喜欢上我……”
崔冷暇置若罔闻,依旧夹她的菜,吃她的饭。
唐扆又拍了一下桌子——“不想说……算……算了……”
“当然不会是那个。”崔冷暇冷冷地打断他,“我只是很奇怪,你怎么会在那一天,对出那样的联?‘酒酣一场,再用五世来偿’。愿用五世来换一场酒酣,五世……不会太长了么……为什么愿用如此大的代价换一场酒酣……我不明白。”
唐扆一愣,恍然大悟过来她说的是二人初识的那场赏花宴上对对子的事。上联是崔冷暇所作,而下联则是他一时兴起所写。也正是由于那一联,崔冷暇便对他另眼相看。
——觥愁一杯,愿以三生梦抵
酒酣一场,再用五世来偿
唐扆蓦地大笑起来,笑声之响亮,引得在场众人纷纷侧目——“大小姐果然是大小姐,愚昧无知!你以为我同你一样么?什么叫做‘觥愁一杯,愿以三生梦抵’?昔有‘庄周梦蝶’‘黄粱一梦’,那都是何等快事?你当快乐是什么?随随便便可以施舍给乞丐的银子?三生梦抵一杯觥愁,你真是太贪心,太自以为是了……”
他突然凑近了过来:“你还没有觉悟吗?若你真为追求快乐而来,你便早该明白——快乐是这世上最昂贵的东西,人们为了它,倾家荡产——所以,我才愿意用几辈子的痛苦来换一时的快乐。因为那是你我都清楚,都必须要付出的,巨大的代价。”
崔冷暇静静的看着桌角,不发一言,似是迷惑,似是迷惘。
唐扆倒似乎是清醒了,语气也冷静下来:“所以我说,吃了这一顿,就快些回宰相府吧。你我毕竟不是一样的人。况且如果我猜的没错,你那些盘缠也快要用尽了吧,就算你当衣服当首饰当掉身上一切值钱的东西,又能怎样呢?你不会干活,迟早有盘缠花光的一天。到时候于你于宰相府都不好。所以,快回去吧,你本来就是一位金枝玉叶,我们这些人的苦楚,你永远明白不了也体会不到的……”
“不要你管——”崔冷暇突地起身,她眼中噙着泪,却是在极力忍住不让它流下来,“我是死是活,都不要你管——”
唐扆不禁有些恼怒:“切……你这女人……”
崔冷暇似乎是真的生气了,一甩手从酒轩里跑了出去。衣袖连带着将桌子整个倾倒,大大小小的碗碟撞碎在地上,发出好听的脆响。
是夜。
烟雨楼的二楼房中,一名嫖客正在苦苦等待。终于门开了,伴随着老鸨高亢的声音——“哟——赵爷,让您久等了,今天可是我们玉桃第一次接客呢。”
进来的是一名穿着桃衫的女子,生得清丽脱俗,眉宇间有一丝若有若无的云淡风清的气质,正是崔冷暇。
老鸨仔细嘱咐了几句便关上门,留下她与嫖客单独在房间里。
崔冷暇毕竟是宰相府千金出生,天生骨子里便有着一股清傲。她开门见山道:“让玉桃为客人弹奏一曲吧。客人要听琵琶,还是古琴?”
那老嫖客对她的姿色非常满意,不假思索地道:“随你喜欢,随你喜欢……”
崔冷暇抱过琵琶,又问:“客人要听哪一曲呢?”老嫖客满番心思都在她身上,又道:“随你,随你……”
崔冷暇便开始弹曲,她的琵琶弹得不错,可惜是对牛弹琴,无人欣赏。那老嫖客看上的就只是她的容貌,当下正痴痴地对着她淫笑。崔冷暇觉得满身的不自在,但也拼命忍住作呕的冲动,警惕地叮嘱他,生怕对方动手动脚起来。
她的预感是对的,一曲未毕,那老头已按捺不住扑上前来,崔冷暇没有准备就被他压在身下,当下只得拼命解释:“对不起客人,玉桃只卖艺不卖身……”
老头迫不及待地开始解她的衣服,口中念念有词:“就依了我吧,我给你银子,更多的银子……”
崔冷暇突然感到一丝恐惧,她猛地推开他,朝门外呼救:“老鸨,老鸨,救命啊——”可许久,仍不见有动静。她这才明白过来自己被骗了,顿时气愤不已,一边躲着老嫖客的饿狼扑食,一边急着往门外跑。
可当她逃到门口时,赫然发现门已经被人从外面上了锁——原来一切都是早已设计好的陷阱,逼得她乖乖就范!
可容不得她多想,老嫖客又扑了上来。她心里一急,从身旁抄过一个花瓶就朝他头上砸了下去!
只听“哐啷”一声,嫖客倒在了地上,头上的伤口处汩汩地往外冒着血,早已不省人事。崔冷暇颤抖步子往后退去,手贴到冰冷的墙上,惊恐万分——她竟然杀了人,她竟然杀了人……
门外老鸨听到动静,带人破门而入一看,凶神恶煞地冲她大喊:“你不好好服侍也就罢了,竟然还杀了我的客人!”
“不……我……我……我……”崔冷暇望着地上的尸体,惊惧地说不出话来。
老鸨指挥身旁的打手,道:“把她给我抓起来,交由官府发落!”
崔冷暇的眼突然睁大。
不——她不要见官,不要!
她听到自己在心中清楚地说。
她开始逃,往窗口逃,不经意踩到了地上花瓶的碎片,深深地扎进鞋中,可她全然不顾地翻出了窗子,落地时却扭到了脚!
她一声未吭,强忍着刺痛,跑进了外面的大雨中。不知为何,她想要逃,一定要逃!
“快把她给我抓住——”
雨不知是从何时开始下的。
崔冷暇不停的跑,不停地跑,直到最后跑不动了,倒在雨幕里。身后的两人带着妖魔般的笑容一步步向她逼近。
“谁来……救……救……我……”
雨,停了。
唐扆打着伞,一个人站在街角。伞遮住了他的脸,让人看不见他的表情。若是熟悉他的人定会发现,此时的他,身上是如此清晰地杀气,强烈到可怖。
两个打手在街的另一边出现,向他这边走来,有说有笑,脸上尽是欢愉之后的快意。
唐扆走上前去,毫无表情问:“她……呢?”两人被他的气势吓在原地,许久,一人大笑三声:“你说什……”话未说完,那人便倒了下去。另一人呆若木鸡。
唐扆依旧是面无表情,只是收起了伞。伞尖上,血珠一滴一滴落下来,这是——方才杀人的血。
“她……在哪里?”
那人吓得“扑通”跪倒在地,“在……在那边……不……不要杀我……求你……”
唐扆漠然地将伞举到那人颈边,“哗”地一声布伞打开,血溅出三尺。
唐扆顺着那人的方向跑了好几条街,终于看见了崔冷暇。她穿着那被撕扯得破烂不堪的衣衫,拖着步子,摇摇欲坠地向前走着。突然体力不支跌坐在水坑中,溅起一身的水花。
崔冷暇坐在水坑中,扬起了脸,缓缓地转过头来。月儿突然从云隙中洒下一丝光来,她神色木然,脸上有水的痕迹,但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在她的身下,拖出一条长长地血溪,染得裙摆艳如红阳。
“你……是脑子有问题……是吧?”唐扆冷笑着问,“你以为青楼是你随随便便可以去的吗?你是真不懂还是在装傻,崔冷暇——你还真是单纯到无可救药!”
崔冷暇轻笑了一阵:“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不快乐的……”她缓缓启唇,“虽然生活在大户人家,可因为是女子,从小便得不到爹娘的宠爱。以前,我还以为是自己太平凡的缘故。”她脸上全是自嘲。
“你……”唐扆微愣,有些不明所以。
“于是我努力学习琴棋书画,五音六律,努力着做一位才女。我以为只要做到才倾天下,他们就会重视我,结果……不是……”
“因为无论如何,我也只是女子……”
“三生梦抵一杯觥愁,你错了,不是我太贪心,只是……我的快乐,太廉价而已……对我而言,父亲能主动对我说一句话,母亲能在闲时来见我一次,已是最大的快乐了。可——直到遇见了你,一个愿用五世痛苦偿还一场酒酣的人,一个快乐……如此昂贵的人。我就像飞蛾见着焰火一样不顾一切地断了与宰相府的关系追随你,因为……我很羡慕……你的快乐啊……”
“可我真的是脑子有问题,竟然会傻到爱上你,让你的快乐变成我的快乐,让我自己模仿你的语气,你的行为,你的处风,甚至为了跟着你跑去青楼赚盘缠。可是——你又有什么资格来对我说教!”
“我要爱就爱,一切都是自愿与你无关。就算为了你抛弃家世、亲人、名利、荣华、贞操,落得最后一无所有,又怎么样?我不介意你也走开,可你没有权利……来剥夺我仅剩的快乐……”她笑得很凄凉,眉宇间充斥着忧伤和绝望,“唐扆……如果我死了……那也一定是你害死的……”
“你……”唐扆一愣,突然跑上前,抱住她,“痛不痛……”
他的语气,竟是从未有过的温柔。
崔冷暇眼眶一热,却还是极其固执地想要挣脱:“……不用……你管……”
“傻瓜……”唐扆笑了笑,抱得更紧了,“……我娶你好不好?”
我娶你好不好?
“你在说……什么呀……”崔冷暇吃了一惊,感觉自己就像在做梦一般。
“我娶你呀,你不是让我娶你吗?况且‘如果我死了,那也一定是你害死的’,这么一来,除了娶你,我还有其它办法吗?”唐扆在她耳边道。
崔冷暇依旧是怔在他怀里,听着他的心跳,良久,放声大哭,把这一路上的委屈都发泄了出来——“我恨你,我恨你,你为什么不早点来,我好害怕,我又痛又冷又饿,我连晚饭都没吃,我一定要杀了那两个混蛋,一定要杀了他们……”似乎是太激动了,她变得语无伦次起来。
唐扆摸着她的头发,想哄孩子一般,“放心,放心,那两人已经死了。”
崔冷暇安静下来,似乎在沉思。她突然狠狠地揪了他一把——“那我要吃饭!我要饿死了!”
唐扆吃痛,也跳了起来对她指手画脚:“你以为就你可怜啊,我还没有吃呢!为了找你,我可是一下午都在消耗体力啊……”
“那又怎么样?我可是被强暴了哎,有本事你也找个人来强暴你试试?”崔冷暇反驳。
“这种话你也说得出口?这么多人都被你虚伪的外表欺骗额,原来你是一个不知羞耻的泼妇!好吧,我告诉你,我把钱袋忘在酒轩里了,今晚谁都别想吃!”
“不管不管,总之你是偷还是抢,都得给我找吃的来!”
“你个泼妇……”
……
夜,越发冷清了。
二人的吵闹声在月夜中,竟也显得分外和谐。
(歌途·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