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衣冠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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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街城的西南方二十里开外有一小山名褶霞,此处人烟罕至,相传豺虎当道,景色宜人却分外幽深,故少为人们提及。然此时此刻,一乡野打扮的年轻人正扛一铁锄,挟一木箱,不急不缓淡定自如地向山顶走去。
他并不是不畏豺虎,只是他正是唯一一位久居在此褶霞山的人。那些荒谬的传言正是他施手段传出去的,他也并非成日无所事事散播谣言扰乱人心的好事之徒。只有一个原因——他只是想一个人静静地不被打扰罢了。
这个人,叫做白十。
他目睹过太多人的生死,是个可悲的人。
今日,他要去山顶葬一个人。
在他到达山顶前,早有一人在那等候多时了。
那是一名容貌姣好的少女,一袭粉衣近乎于白,看上去比那年轻人小不了几岁。
她叫做促,音促,和那将要下葬的人一并,是白十的徒儿。
“促,早。”白十从容淡定地向她打了个招呼。
“嗯……早。”音促调皮地吐了吐舌头,两人都没有多余的话。
白十将木箱卸下来,一口气上山来没有喘一下,便拿起锄头开始在地上挖坑。依旧是安然地做,就像林中的仙人一般,仿佛他要葬的,并不是一个死人,而是一片云霞,一地落花什么的。
音促静静地望着他,用极小极轻的声音问,又似乎是在自嘲:“弧弦……呢?”
“死了。”白十面不改色地回答她。
音促虽然早就清楚这个事实,但听到有人这样跟她说,就好像在说着昨夜下了一场雨一样平静,倒是有些讶然。她伸出修长的手,指向木箱:“那是……”
“弧弦的衣服。”白十微笑。
“那……尸体呢?”音促有些迟疑。“在这里。”白十停下手中的活,手按上自己的腹部,“我把他的尸体剁碎了,喂了狗,然后狗肉,我自己吃了。”
音促听罢,有些幽怨地瞅了他一眼,嗲道:“师父真是偏心,到这时候还要护着他……”
白十“呵呵”一声:“那当然,他临死前可是千叮咛万嘱咐我,一定不能让他的尸体落入你手中。毕竟……”他突然危险地半眯起眼睛看音促,放低了语气,“……黄蜂尾后针,最毒妇人心。”
音促没有说话,良久,轻轻地冷笑一声。
而后是一段沉默,二人都无话可说。但没过多久,白十便在地上挖出一个不大不小的坑。他歇了一会儿,对音促道:“把箱子打开吧。”
音促在旁边打开木箱,取出一堆弧弦平时所穿的素色衣服,神色有些凄然,撒花一般地往土坑里抛。她每抛一件,白十便在其上铲一层土,直到最后一层土铲尽,音促便顺手将装衣服的木箱也一并扔了进去。
白十一看乍然急了,扑上前去:“等、等下,那木箱是我的……”音促一记屈肘打在他小腹,同时迅速地将铁锄从他手中夺走,“下面的,就交给我来。”
“痛痛痛痛痛痛……”白十毫无防备挨了一记,勉强稳住身形退开十余尺,可无意间拌到了脚下的石子,最终还是毫无形象地跌坐在地上。
“啊——连对为师都下手这么重……促,你好狠的心啊……”白十跳了起来大叫。
音促全当没听见,三下两下将土坑填满,看见不平坦的地方就用那穿有金线绣花鞋的双足踏平,留下几个娇小的脚印。
白十对她的不理不睬也不计较,看着那做好的坟冢,他摸摸脑后,心中有些纳闷:“不对啦不对啦,还少了什么似的……”他话音刚落,音促人影一闪,便瞬间消失不见。不过未等白十有所反应,她又重新出现在坟冢前,面不改色,只是手中多出一枝刚折下的早樱。
“哈,哈,哈,”白十连笑了三声,才终于找回了应有的神智,“步法精进不少嘛,为师深感欣慰啊……”
音促将那枝早樱插在坟头,退下来问:“你不拦我么……这樱花……”
没错,弧弦不喜欢樱花。
白十却笑着摇摇头:“哪里?弧弦只叫我不让你碰尸体,至于其他,你喜欢怎么样都好。况且……”他看向那枝樱,樱花白中透粉,娇小可人,“你喜欢樱花,我也喜欢,这样挺好的,不用管那臭小子怎么样。”
“师父……你……”音促望向他,欲言又止。
“嗯?”他笑了一声。
过了许久,音促撇过头去:“不……没什么。”
“你不难过吗?”倒是白十新生疑惑,“我还以为你要哭呢……你那么舍不得他的……”
“这话该对你自己说吧,师父,”音促冷笑一声,“最舍不得他的,可是你哎,弧弦是谁啊?你最得意的弟子,哈,这算是白发人送黑发……”她突然顿住,轻唤了声——“师父?”
有一滴泪滑了下来……
白十落泪了,就因为她刚刚说得那些话,一向吊儿郎当、游戏人间的师父竟然落泪了!
“师父……我……”
“是,我当然难过,当然伤心……”白十低泣道,“想我当年把你们俩一起捡回来的时候,你们才多大点啊,后来把屎把尿地抚养你们长大,教你们吟诗作赋,教你们武功,教你们音律棋艺,你们要成亲,也是我主的婚。可你们死没良心,竟然抛下为师下山双宿双飞!”他微红着眼,脸上说不出是悲是喜,只是宛若醉鬼般说着疯话,“你们走了也好,我只当没养过你们俩,可你们竟然自相残杀到这种地步回来!”他匍匐在地,像是在给老天叩首,“当初走的时候白白胖胖的,如今回来了,一个只剩一口气死在我房里,另一个又一话不说装哑巴,你们……你们非要……气死我……”
“师父……对不起……谁叫他要喜欢上那个女人……”音促轻声地说,泪珠落下来,可滴落在草上的,确是猩红的血迹。
白十猛地抬起头——“可你已经杀了那女人了,这已经足够了啊,你为什么还要杀弧弦……我不知道你们在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可你为什么不放过他呢……你们俩都是我的乖徒儿,手心手背都是肉,你以为弧弦死了我伤心,你死了为师就不伤心么?若你真觉得对不起为师,你就留下来啊,你又为什么……要服毒寻死……”
“对不起……师父……”音促声音愈来愈弱,最后,只剩下大口大口地吐着血。是,她早已决定了——在拔剑刺向弧弦的那一刻,她已起誓,若他死了,那么,她也决不苟活。
“劣徒,劣徒啊……我教你们武功,是让你们用来自相残杀的吗……”白十喃喃着。
音促苦涩地笑了,无力地倒下,倒在了坟冢边,倒在了她一辈子最爱也最亲的两个男人中的一个的衣冠冢边。而另一个却怔怔地坐在一边,低喃着:“促丫头,臭小子……傻……真傻……”
坟头的早樱被溅出的鲜血染得绯红,可依旧是开得灿烂,安然如初。
映着少女的面颊,绯红,无比刺眼。
白十长叹一声,满目萧然:“到最后,依旧是没有人留下来陪我呀……”他从地上拔下一根野草,仿佛对方听得懂似的,说:“你说,活那么就究竟有什么意思呢?不停地看着他们一个一个在眼前死去,就像……在替我死去一般……该死的不死,不该死的全死了……”
“唉——多好的生命啊,像花儿一样,可到头来一个也挽留不了……少年……少年……”他将草根咬在嘴里,翻身躺在草地上,双手靠在脑后,仰看蓝天白云,惘然若失地哼起了小曲:“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濛……”
在他的周围,无数的衣冠冢,仿佛有无数的年轻灿烂的生命,长眠其下。
“我东曰归,我心西悲。
制彼裳衣,勿士行枚。
蜎蜎者蠋,烝在桑野。
敦彼独宿,亦在车下……”
(衣冠冢·完)
(2009-5-16完稿于成都家中
谨以此文,纪念5·12日汶川大地震一周年)
注:文中一诗出自《诗经·豳风·东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