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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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爷。”
沈梦睁开眼,看着自己新婚三个月的妻子。他们自成亲就一直相敬如宾,凌霄也终于明白了那个人在自己丈夫心里的地位,慢慢也就不再自讨没趣,很少主动来找他。
“怎么了?”
凌霄一身素白,只有眼睛是红红的,看得出来是哭过了。
“老爷听说了么?倚门楼死了个公子。”说着眼睛又红了。
强压下胸口的闷痛,沈梦低声回应:“听说了。”
“老爷不去送送么?”
“不了。”
凌霄胡乱拿帕子擦掉眼泪。除了自己,春水还是第一个让她流泪的人。
她没恨过春水。以前是气自己喜欢的人为什么会看上一个低贱的男妓,迁怒到春水身上。后来沈梦高中之时春水居然抽身,让她不解了很久。她所受的教育里,人都该为自己而争。在她看来沈梦是春水的机会,他没理由放弃。之后春水告诉她沈梦的习惯爱好,她怀疑过春水的用心,怀疑过他所说的东西的真假。但事实证明,春水从未骗她。尤其是那幅青莲图,先前沈梦还很拒绝他们的婚事,但一看见那张青莲图,竟立刻答应了。甚至什么都没问,只是拿着那张图失魂落魄地离开。之后拜堂成亲,也没有一点点反抗。
成亲之后她去找过春水,没想到只是几日不见,春水竟然成了那副样子。他睡着的时候,一点生气都没有,呼吸都是极微弱的。寒竹守在他身边,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好像稍不留神,眼前的人就会消失。
凌霄那天第一次为春水哭,也是那天她才知道,原来人世间还有一种感觉叫自责。
是不是自己害了他?是不是没有自己的话,现在守在他身边的就会是沈梦?也许……也许有相爱的人在身边,死亡也会变得不那么恐怖?
之后她再见到春水,他是醒着的。他无力地倚在寒竹怀里,笑着宽慰她:“我本来就是快死的人,跟你没什么关系。说来,也许是我害了你也说不定。”
她注意到,那个人的眼睛已经没有神采了。
后来,她再没去过,直到今天听到他的死讯。
“老爷,还是去送送吧。”
沈梦背对着她,摇了摇头。
“老爷从不碰凌霄,不就是还念着他么?”凌霄的声音蓦然尖利,“怎么他……老爷都不送送?”
女人爱嫉爱妒爱胡思乱想,然而也是真性情的生物。
“我们的事,你不懂。”沈梦的声音很沉,似是压抑着什么一般。
“我怎么不懂?我知道他爱你你也爱他,我知道是我破坏了你们,我知道你是因为青莲图才娶我的。可是,可是青莲图是他的啊!助你上京的人是他啊!他在那种地方,那种地方……”凌霄的声音渐低下去,那是超出她理解的地方,她不会知道春水的钱是怎么赚的,她只知道,他很难。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是他的,是他做的……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沈梦撑着桌子,支撑着自己。
“你知道?你怎么知道的?你知道为什么还娶我?”
“青莲……他就是青莲啊!他是水清连啊!”沈梦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呼吸,“是他让我娶你的,他把青莲图给你,就是让我娶你。”
然而此时,凌霄的注意已经不在这里:“你说他是水清连?护国将军水毅的儿子水清连?”
“是。准确的说是前护国将军之子。水毅反叛,他已经是逆臣之后了。”
剥夺了所有的荣耀,从最高贵的云端打落最肮脏的地底。
凌霄后退一步,是不是乱臣贼子不是她所关心的事,她只知道,那个少年英雄的水清连曾经是所有少女的梦想。十岁从军,十五岁拜将,战事胶着时,单枪匹马闯入敌营刺杀敌帅,那是那场战争的转折点。敌方失去主帅溃不成军,护国将军大胜。那一战,换来了十数年休养生息的时间,也使那个少年一战成名。即使后来他家被冠上叛逆的罪名,即使那个少年已经消失了很久,那个天纵英才的少年也没有被人遗忘。几家小姐们聚到一起谈天说地的时候还常常会谈到他。
“怎么……是他?”凌霄无力地瘫在地上。
应该是高高在上的人啊,应该是纵马疆场的少将啊,应该是被众人环绕的焦点啊,怎么竟会在那种地方,无声无息的枯萎死亡……
而自己,曾经站在离儿时梦想那么近的地方……
寒竹不是第一次面对死亡,却是第一次这样的手足无措。
春水只是说想吃混沌,自己回来的时候,房门前已经聚满了人。看见他,自发地让出一条路来。寒竹进去,谨慎地探了他的呼吸和脉搏,然后跪在床前,抱着他还没失去温度的身体哭了一天。有人想劝,却被楼主打发走了。
反正是冬天,就多给他们些时间吧。
夜里,楼主把一张纸和一包银子交给寒竹,寒竹木然地接过,却在瞬间瞪大了眼,那是他的卖身契。
“别说不要,”楼主说,“不是我给你的,这些都是春水的。”
寒竹一遍一遍描绘他的唇线,寿衣已经摆在一旁了,却不敢给他换衣服。不敢解开他的衣服,不敢看他的伤,不敢相信那么多伤口竟然都是为自己留下的。
他早就知道活不久了,所以让沈梦赶考,所以为自己赎身。
寒竹拿着自己卖身契,想起那次被他支使了一天累得都快忘了气儿怎么喘了,抱怨怎么遇见他这么个恶魔时,他笑呵呵地说:“要不我买下你得了,你每天就负责给我到各家买好吃的去,等我死了,你就给我烧烧纸什么的。人家都是‘养儿送终’,嘿,我有了你什么都有了,你说多赚?”
当时寒竹气得直想拿手里的豆腐拍死他,却不知道,那个时候,他已经吃不出味道了。
他那样支使自己,是怕等他死后,自己会为未曾为他做过什么而后悔自责,尤其是知道那些伤竟是为自己所受之后。
不爱么?做到这样,还不是爱么?你是不肯承认,在沈梦之后又爱上我了吧?
“傻孩子,傻孩子……”寒竹躺在他身边,像那些照顾病重的他的日子一样。被自己所为之付出的人骂,很委屈吧?
凌霄忽然沉默了。
沈梦觉得府里更静了。
有时候会想一想,如果府里住的是他的话,应该每天都鸡飞狗跳的吧?怎么会静得这么令人窒息呢。
小厮来报说有人找,沈梦摆摆手,不想见。
小厮迟疑着:“那个人很奇怪,抱了一坛骨灰,说是故人……”
不等他把话说完,眼前已没了沈梦的身影。
正厅站的是寒竹,他瘦了很多。沈梦看见这个总是站在春水身边的人也像是丢了魂儿般,好像春水死了,大家就都死了。
寒竹看看他,又看看手里的坛子,对他道:“春水让我问问你,这个,你要不要?”话虽如此问着,手上却更紧地抱紧坛子,生怕被人抢了一样。
沈梦上前两步,抚摸着那个坛子,好像当初抚摸那个窝在自己怀里的少年。然后放开手,退后两步:“他可说了什么遗言么?”
“他说你若不要,就撒进海里,在他临阳老家立座衣冠冢就好。他说水家世代为国而死,他没资格进祖坟。”寒竹照春水的交代回着话,眼里已经没有泪水可以流了。
“寒竹,照他说的办吧。可是,他也是可以入祖坟的!”沈梦按住寒竹的肩膀,起誓般说道,“你会看到,他也是为国而死的!他也是可以进祖坟的!”
拿出那幅青莲图,沈梦已经将它裱好了。
还是那日的妖艳模样,然而画的主人,已经先一步枯萎了。
画上有几处发暗的地方,他知道,那是他吐的血。他是倾尽了所有对他的爱。
沈梦抱着那幅画,就像还抱着那个少年,絮絮说着自己的梦想。他想成为一代名相,他想建功立业,他想指点江山,他想将来把少年拥在怀里,对他说:“看,这是我为你创造的河山!”
少年笑得很幸福,说会啊会啊,沈梦会是最厉害的宰相!
两个人沉溺在美好的幻想里,谁都不去想,少年已经没有那么长的时间可以等了。
那个时候,两个人都知道相聚的时间不多了。
春水突然说要让他去赶考。
沈梦不肯。他要陪少年最后一程。
春水却不依:“沈梦,我看不见你拜相,总得看见你当状元吧!”
其实少年知道,如果自己死前他还未踏上仕途,只怕死后他就无心出仕了。那两人的梦想,又该由谁实现?
“沈梦,我还等着你让我入祖坟呢。”
那时少年这样说,可是他忘了,自己还说过,死后要将骨灰撒入大海的,“宁愿让鱼吃了,也不能让虫子吃了!”
沈梦放下画,往水里撒了把鱼食。鱼儿纷纷上来抢食,水波晃动,隐隐的,似乎是他的脸,依然是笑着的,不被任何事所困扰的样子。
沈梦唇边也有微微的笑意。
是你么?是你来看我么?你怪我么?明明知道你为我做了多少,却什么都不能表示。不过这也是你希望的,是不是?虽然你没说,可当你把那幅图给她的时候,我就知道你想让我怎么做。
断情绝义,我配合你演这场戏。
可还是,还是想说,对不起。对不起,不能陪你,不能送你,连你的骨灰都不能留下,好在,你更喜欢海里。
那一出送拒骨灰的戏,是演给皇帝看的。毕竟他曾与那个“逆臣之子”那么亲近过,不与春水了断干净,皇帝又怎能放心他,他又怎样去创造与少年约定好的那片河山?
一年年春去冬来,几度兴衰。
贤相沈梦已经代替了曾经神话般的少年将军水清连,成为那个时代最引人注目的人。
他为官清廉,两袖清风;他心系百姓,为民请命;他爱妻情深,再无纳娶。
一文一武,人们私下里将他与那个少年将军比在一起,遥想着若是那个少年将军还在,他们又将创造出一片如何灿烂的山河。
然而却没有人知道,他曾与那个少年有过怎样的交集。
那些事被风吹过,被沙掩住,少年的故事渐渐不再有人提起,似乎所有人都慢慢将那个少年忘却。
十五年后,本朝最年轻的宰相沈梦积劳成疾病逝家中,时年三十五岁。
是时举国尽哀,素食三日以祭贤相。
其妻张氏却说他要以自己的葬礼祭献早逝的爱人。
沈相死后骨灰撒入大海,没有立墓。
临阳某座墓地中却多了一套衣饰。
清明之时,一男一女两人站在一座孤坟前,除除草,烧烧纸,说了一天的话。红日将落之时,又相携着离开了。
斜阳的余辉打在石碑上,映红了石碑上的几个字。
然而,那几个字却不是谁的名字,而是沈相临死前说的一句话:“雕栏犹在,春水东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