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烟柳初成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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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丈长的整块青石铺就的广场前,巍峨峨的崇立着大平宫。白雾翳晨,那宫殿沉沉的峥嵘着角檐,看不十分清楚,却更显得高远磅礴。早春微寒,慕锦枫看了一眼便忙放落了青纱坠楠木的轿帘子,裹紧了暗榴红云纹的披帛,蓦地微微紧张,坐直了身子,听着车轮在空荡的青石板上更显响亮的声音,咯吱吱的向前缓缓的行进着,她离家之后一直轻快的心便也随着这轿子,一点点走进大平宫的影子里去了,像是终于沉了下来,回到了原来的状态,却毕竟还是带着些许的快慰的。
不得不说这次进宫采选对慕锦枫来说算得上一桩好事,倒不是因着可以一朝选在君王侧的荣耀,而是给了她逃离慕家的机缘。
慕家说不上是名门望族,自慕锦枫的祖父慕浩然时才略略发了迹。那慕浩然考得了个举子,加之世故练达,跟在凌将军手下做了个祭酒,也是交了运气,凌将军随先王平定蛮夷有功,一级级升上去,成了大平王朝史上第一个异性王凌王,慕浩然便也跟着鸡犬升天,做到了长史。
若是慕浩然的儿辈争气,官运再交华盖也不是难事,可惜这慕浩然却单只有一子,偏又愚钝平懒,半点没得了慕浩然“八窍玲珑心”的影子。慕长史眼见着长史一位世袭无望,真真不枉了这八窍玲珑心的外号,竟想了个哗众邀宠、保子富贵的法子。
待得儿子及冠礼时,当着众豪官贵客的面儿,读了封文绉字敲的文儿,从始至末把凌将军对自己的伯乐之恩、提携之情感天动地的叹了一番,末了又表了番敬仰鞠躬之誓,最后才点了题,说是因此故特将独子改名为慕凌颜,以表念恩明誓之意。这成人礼改名可真是大平朝没闻过的奇事,又是寻着这么个因儿,改了这么个名儿,当下众人就已心下鄙笑,暗忖着慕浩然马屁功夫了得,看着人家感激涕零的样子,还真是脸皮非常人可度。这慕凌颜自然成了达官显贵们茶余饭后的一大笑料,不过这并不误了人家慕长史法子的功效。想哪个官儿不爱马屁,虽说凌王见识过的马屁也不少,可这么一个声名远播的倒也是第一次见,这笑话于他可是受用的很,于是心里就存了个念儿。后来,得着慕浩然的铺垫打理,终是给了慕凌颜一个从事中郎的衔。
慕从事能力平平,自也是做不得什么事儿,不做事之人自然也犯不着什么错儿,况且明摆着是个没啥油水养着人的缺,想挤他的人也忌惮着慕长史的势力,时间长了,慕长史仙去了后,慕从事这没命上也撤不下的位置竟也做稳了。不过慕从事也不是什么都比不上他老子,有一样,估计着是得了慕浩然的教训,真真胜了慕浩然几个次第。
那慕从事前后共有十三房姨太太,二十一个子嗣。这繁荣香火的事情估计也和其他事儿一样,做熟了就有了经验,也就愈显成效。起先,慕从事选老婆也和天下贵族男子无二,正房看家世,妾侍看姿容。于是那二姨太、三姨太、四姨太也就一个赛一个的盘亮条顺,慕锦枫的生母洛氏就是拔了头筹的四姨太。
这洛氏本是个书香门第的小姐,奈何家遭变故,投亲不成,又路遇歹人,竟被卖到了窑子里面。幸得她性子刚烈,貌如天仙,老鸨也想待价而沽,就靠着琴棋书画具非凡品,倒也过了几年清倌人的自保日子。可惜,好景不长,这洛氏虽说是个清倌儿,也得抛头露面烟粉堆儿里卖笑迎客,那些来偷腥的爷儿们哪里见过如此天仙般的人物,琴若雨荷,舞似云波,便有附庸风雅的人,送了个凌波仙子的花名。
出了名,这清倌儿也就做不长久了,开苞的价被叫上了天,不想竟引得秦淮两岸的恩客们斗权斗势的打出了官司。老鸨也慌了,合得慕从事命好,也是当时仍看重个色字,砸了个大价钱,坐收渔翁之利,直接把这洛氏收了房,于是洛氏就成了慕从事的四姨太。
可惜了洛氏命乖运蹇,慕从事跟着些风雅恩客比来也更显鄙陋,受了这么多变故后,更越发不大言语了。慕从事腻玩了两年,也就厌了,对那直柳柳的身子更失了兴趣,有了锦枫这个丫头之后,洛氏竟更加的瘦若无骨弱柳扶风,再也没得生育。慕从事碍着她就只生了丫头,又成日病恹恹的样儿,更是她的院子都不踏进一步了。
不过,这倒是给了慕从事纳妾事业上了一课,打这儿以后,慕从事便不大喜那弱不禁风的媚态了,单爱丰腴宽胯的雍容,说穿了就是这样的女子好生养,果不其然,这以后的五姨太、六姨太到十二姨太极强力的开枝散叶了,慕从事便在这温柔乡中找到了安心的福祉。
这锦枫母女也便在幕府若有若无的生存了下来,洛氏喜女儿清丽,活脱脱另一个自己,可惜老爷不待见,更不可能请先生,洛氏便自己倾心的指教。有了母亲的庇护,锦枫的童年倒也在习琴学诗间过得不知疾苦,直到锦枫八岁那年,洛氏一病不起,岁末殁了,锦枫的无忧日子也就到了终点。
八姨太因着只生了双胞胎的两个少爷,在幕府里不甚得宠,便过了锦枫来,以讨慕从事的欢心。可怜锦枫寄人篱下,小小年纪便得察言观色,小心逢迎,幸得一起长大的家养丫头秋娘,虽只大着锦枫几岁,却处处替她照想,多有呵护,也少了些孤苦。八姨太的两个少爷见院子里忽然多了个分糕点的姐姐,实在不甚欢喜,秋娘对锦枫的照顾也着实更显得自己的丫头胆小蠢笨,于是两个少爷便少不得得空多欺负欺负锦枫,好出出气耍耍威风。
锦枫知自己的身份位置,也不去哭闹,只更多在屋内弹琴绣花敲棋品词,只盼的早些出阁,离了这幕府越远越好,夫家如何也都无所谓,做小也好,不得宠也好,像着当年母亲那样一个人倒也清静自由,远比的现时舒心,可惜那时的小女孩的心事怎么能料到后来的日子,怕是如若知道,一切也许都将不同。
慕家子女逐渐成人,慕从事广撒网的育后计划也逮了几条鱼,二少爷武试小有脸面,十七少爷垂髫就考了秀才,待到六小姐锦枫进了采选宫试,慕从事已经笑得收成大好的样子。一年到头难得见几面的父女,终是有了此生唯一的一次长谈。
在宫里来人接锦枫之前,慕从事在十一姨太那里吃了晌午奉茶,便破天荒的来了锦枫的绣楼。望着另一个洛氏,慕从事难免有些恍惚,呆了呆,才免了万福的礼儿,然后像是背书似的怀念了些洛氏的好处,见锦枫眼神落寞,就也努力的挤了些泪花出来,氲在眼角的褶子里,像是发了场梦将将醒来。
锦枫便着秋娘捧了汗巾过去,慕从事沾了沾眼睛,顺手理了胡须上飘着的柳絮,就丢到了一旁等着的秋娘的盘里,然后清了清嗓子说道,要如何感谢皇恩,感谢凌王,盼着秋娘好好服侍皇上,多提携下自己的兄妹。
锦枫只听得像是胸中郁了一股浊气,压制不住要呕了出来,就蹙着眉捧着心轻扣了下。慕从事忙让秋娘去着大夫来看,锦枫连连谢辞,竟也推脱不过,终是被慕从事命令着,让秋娘扶到了床上。
慕从事又七七八八的说了会儿才被八姨太来请了去,临走还在房门外细细嘱咐秋娘到了宫里要如何服侍小姐,多提点些府中的姊妹。锦枫在床上听着那脚步上下了楼去,又静了阵子,才慢慢回了身,清了心,却也忽然有些空落。
秋娘回转了来,沏了杯玉兰芽片,让锦枫润了嗓子,
“小姐,可是还要请西街的董大夫来?”
“身子也没什么不爽,料是晌午站了久些,有些倦懒罢了,老爷没再着人去叫,也就不要叨扰了。秋娘,你倒是可以借这个幌子,禀了门房,去看看你那嫁到料角巷的阿夏姐。这随我一进宫就算做不成主子,也得十年才出得来,除了你,我是个身无挂记的人儿,你和阿夏可是要好好道个别。”
“小姐……”秋娘顿了顿,“我这辈子都会陪着你的,阿夏姐命好,被人赎了身嫁了个好人家,我是不用担心她的,能一直陪着小姐享福,阿夏姐也是不用担心我的。小姐一直体谅,我们都是知恩的人。你好好歇息着,我去去就回。”
“知恩的人该是我”锦枫微笑着,侧身从床龛菊花暗格子里拿出了个月白的小奁,拣了个小巴掌大的如意双蝠金锁递给了秋娘,“以后怕也没机会见了,这玩意给阿夏将来的阿哥玩儿吧。”
“小姐,这……”
“别说些没滋味的话了,你若不是嫌我小时带过,就快别说了。”秋娘鞠了个深躬,“那我先替阿夏姐谢谢你,我先去了,申时前就回来。”
锦枫看秋娘轻轻的带上了门,听着走远了,便起身踱到了窗前。窗外柳絮如雪,支窗的石铁木还留着前儿过年十少爷丢炮仗烧的烙疤,回首屋内,也都是些整理好的妆柜,那些伴着她漫长岁月的什物都封包好了。眼角扫到剔铜盘里老爷用过的那汗巾,便翘着手指提了起来,甩到了窗外,
“我是要终的要离开这个家了。”锦枫在心里想,心便随着那窗外飞高过围墙的柳絮一点点轻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