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至尊王走在空荡荡的走廊中。夜已经很深了，此刻的大殿空无一人，蜡烛也都灭了，唯一的亮光便是月亮从院子中斜照进来的微光。舞会的余温已经消弥，但是他知道，还有人在院子里徘徊。
    就在所有人都散尽之后，他本来以为终于可以好好的休息一下了——这些天他真的累坏了，这样大型的社交活动可不是每年都有的。但是，就在他看着所有人都离开、自己也准备回去休息时，却无意中发现里什的国王布莱恩正和女士在一个庭院中说话。
    彼得下意识地躲进了大殿一个阴暗的角落，观察着事情的进展。他找了一把最靠近庭院的椅子坐下来。月光照在院中的两个人身上，使他看不清楚他们脸上的表情；而为了不让他们发现自己，他坐在了离他们还有一段距离的地方，所以也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
    至尊王陷入了沉思。他想起了今天下午苏珊跟他说的话：拉什跟里什可能借着跟纳尼亚联姻来巩固已有的贸易关系。这对表亲跟苏珊那些愚蠢的求婚者可有些不同：他们似乎没有在女王身上浪费时间，而是直接转向了女士。舞会后他还来不及向珍妮芙了解布里斯跟她说了什么，而现在布莱恩又参合了进来。尤其让国王担心的是布莱恩。如果说布里斯对珍妮芙的追求是出于爱慕的话，他这位表兄的动机可就难说了，因为他见到女士不过短短几天罢了。彼得一直觉得布莱恩不是个简单的人——至少比布里斯复杂得多。他给人的感觉跟布里斯不同，而是更接近与卡乐门那些人：但如果说卡乐门人拥有的不过是一时之勇的残暴与不切实际的野心的话，布莱恩则是一些难以估摸的计谋。这样一个人试图接近珍妮芙，彼得想到这里不寒而栗。
    如果珍妮芙答应了他们中任何一个的求婚，那可能秋天之前就会离开城堡了！彼得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到目前为止，他还没有任何跟珍妮芙说再见的准备。但如果珍妮芙真的心甘情愿地答应呢？绝对不能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这一个想法，较之之前的那个，更让至尊王不安——他一再说她们的婚姻这种事他不会插手，但此刻他觉得自己已经企图干预珍妮芙了。但是，如果珍妮芙真的是自己答应的，他又有什么权力干预呢？他知道自己没有，但心中总有一个把声音在告诉他，他应该干预进来。
    珍妮芙还是个孩子，她才十六岁！这是他给自己找的第一个理由。但很快他便觉得这个理由站不住脚：她已经十六岁了，在这里所有的国家中，一个十六岁的姑娘嫁给一位十八岁的国王，这事儿再合理不过了。但是，布里斯对珍妮芙真的有感情吗？他稍稍有些怀疑，但很快也否定了这个疑虑：布莱恩或许没有，但今天中午的舞会，布里斯看珍妮芙的眼神足以证明，他对女士已经着迷了。不仅如此，近来他自己也发现，在城堡来来往往的客人们对女士的注意也渐渐多了起来，很多贵族会在接受自己的接待时有意无意地探听她的情况。他承认，珍妮芙现在也变得很迷人了，要人们不去注意她已经几乎不可能了。他在心中排除了一打的理由，最后不得不承认，自己忽略了一个最简单的：他不希望她离开。正因为如此，他要干预她的婚事。
    思绪飘到了这会儿，他自己已经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也知道自己现在应该做些什么。他回过头，发现女士和国王都已经不见了身影。彼得连忙站起来，匆匆走向庭院寻找珍妮芙的身影。
    大概十五分钟后，他在塔楼高处的一个小阳台找到了她。这个阳台很特别，在这里你能看见辽阔的森林，也能看见无垠的东海。此刻星辰正在头上闪着微光，月亮却已消失无影。女士看起来似乎很生气，她喘着气，狠狠地踢着阳台的石栏。彼得知道，在这种情况下还是不要打扰她，让她冷静一下为好。于是他在旁边的小隔间中找了一把椅子坐下，静静地看着她的背影。
    不知过了多久，珍妮芙终于平静了下来。彼得站起来——他觉得有必要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于是他向珍妮芙走去。
    珍妮芙似乎吓了一跳——但当她看见来人是彼得时，她立刻放松了下来。彼得走到她身边，跟她一起倚在石栏上。
    “我能问问原因吗？”
    珍妮芙沉默了一会儿；她好像在克制自己的情绪。
    “我搞不懂苏珊是怎么应付的，”半晌她说，“那些求婚者。”
    他向她求婚了！虽然在意料之中，然而彼得微微有点诧异，一时无言以对。“你答应了？”他所想到的第一句话没有经过大脑便直接以一种担忧的语气蹦了出来。珍妮芙摇摇头，“还没有。”她咬着嘴唇，“你不觉得太快了吗？他的求婚？”她看着他，“我跟他认识没几天——即使加上三年前的那次。他怎么能这样就充满热忱呢？”
    “你知道，无论你的决定是什么，我都会支持你的。”他悠悠地说，心中却暗自庆幸。“等等，”他突然想起什么，“你说‘他’是指布里斯对吧？那布莱恩呢？”
    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珍妮芙真的生气了。但她很快地控制了情绪。
    “他……布莱恩是个彻头彻尾的恶棍！”她骂道。至尊王挑起眉：能让女士这样骂的人可不多！“他要我答应嫁给他的表弟，因为他们需要一个体格强壮的女人为国王生育后代！”珍妮芙咬牙切齿地说，“他非常直接地说，像苏珊那样花瓶一样的女人不能生出真正强壮的男孩——而在十三岁就打败拉什两位武士的我则是最合适的人选。在布莱恩眼里，他的弟弟需要的仅仅一个生育工具！”
    “他这样说！？”彼得诧异地喊道，“他竟然这样对你？”他的眼睛因为愤怒而变成深蓝色，“我想我们从此不需要跟他们建立什么贸易关系了！”
    “不，别这样！”珍妮芙抓住他的手臂，“不要因为我引发这样的外交矛盾。我不值得！”
    “任何一个人听见这种话都不会原谅他！”彼得严厉地说，“他这样侮辱你和苏珊——我明天就跟爱德蒙去跟他们说清楚！”
    “彼得！”珍妮芙焦急地说道，“不要告诉爱德，你知道他会有什么样的反应。还有苏珊，如果她知道布莱恩这样说她——”“我想我的想法跟他们一样：将那两个人踢出纳尼亚，永远禁止他们与纳尼亚发生任何联系！”彼得打断她，他试图掩饰自己的愤怒，但无济于事。
    “你冷静一点！”珍妮芙轻声说道，“布里斯并没有冒犯我——我拒绝后他依然彬彬有礼，你不能就此跟拉什断交啊。”
    彼得冷静了下来——珍妮芙总是对他有这样的作用。他想了一下：苏珊的那些求婚者，尽管他很讨厌他们，但似乎从来没有过要“断交”这样的念头。布莱恩虽然侮辱了女士，布里斯似乎没有侵犯她（他提醒自己，布里斯的动作虽然有点太快，但比起那些对苏珊“一见钟情”的男人们，他不至于是一种“冒犯”），他不能因此与拉什断交。
    “你没事吧？”珍妮芙小心翼翼的问道——至尊王的反应有点太激烈了！
    “这句话应该是我问你吧？”彼得缓和了一下语气问道。珍妮芙耸耸肩。“他们明天就走。”她转过头对他说，“布里斯告诉我的。他说，即使我不答应也没有关系……”“他还想干嘛？”彼得警惕地问道。珍妮芙笑了笑，“你今天怎么回事？怎么变得跟爱德一样急性子！”
    彼得沉吟了一下，然后问，“他到底说什么？”
    “他说他并不指望我会答应他。”珍妮芙解释道，“也希望我不会因此以后便回避他。”
    “不指望你会答应他还求什么婚啊……”彼得不满地嘟囔着。
    “咳，你今天到底怎么回事！”珍妮芙无奈地说，“是不是庆典太成功高兴坏了？”
    “喜乐参半吧……”彼得闷闷地说，“好了，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半路上他们遇上了争论不休的爱德蒙和露西：他们两个正为了布里斯的事情互相埋怨。爱德蒙已经怒不可竭，露西也睡意全消。正当彼得制止他们两个的时候，一只羊怪匆匆跑来，告诉女士布莱恩国王正在会客厅等待她的接见。
    “这个时候？”珍妮芙皱着眉头，距离刚才的谈话不过一个多小时，而且此刻已将近午夜。
    “告诉他女士睡觉了！”爱德蒙赌气说。羊怪被国王的态度吓坏了——平时爱德蒙总是板着一张脸，现在一生起气来更是吓人——他踌躇着不知如何是好。
    “爱德蒙！”珍妮芙出声制止他，然后转向羊怪，“我现在就去。”接着她回头对彼得说，“我现在去做个了断也好。”
    “我跟你一起去。”彼得同意道。
    “我们也去。”爱德蒙和露西心照不宣地休战，“去请苏珊女王。”他对羊怪说。
    当彼得走进会客厅时，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布莱恩正站在火炉旁，借着那并不旺盛的火光看着一本书。他的表弟布里斯并不在那里。当布莱恩抬头发现主人们已经来到时，他并没有多大的表示，只是微微举起手中的书。彼得有点疑惑，因为这并不像一个招呼或其他什么理解；或者这仅仅只是一个示意。然而布莱恩解下来的话让他更为不解：“我终于知道你为什么不肯答应嫁给我的表亲了。”
    这句话显然是在对珍妮芙说的，彼得确信无疑；然而他弄不懂意思。他通过什么途径能在一个多小时内搞清楚真相呢？连自己都不知道女士每天在想什么。
    但是珍妮芙接下来的反应让他始料未及。
    突然间他觉得自己身上的什么东西被抽走了，然后他看见爱德蒙冲上前去从身后紧紧抱住珍妮芙：女士手中拿着他的至尊宝剑，愤怒地冲向布莱恩。彼得诧异地低头——剑鞘中早已被抽取一空。
    “珍妮，你做什么！”爱德蒙死死地拉住她，“你疯了吗？”显然国王的力气比女士大得多，但珍妮芙依然在做无用的挣扎，拼命地向布莱恩冲去。至尊王显然被这一幕镇住了：珍妮芙发火了。她从来不会这样发火。现在的她完全像一个疯子一样，连比她高大强壮的爱德蒙也不得不紧紧地扣着她的腰和拿着剑的手才不至于被她挣脱。彼得下意识地看了看布莱恩——他显然也被镇住了。谁又想得到呢！即使不知道女士生气的原因，彼得也知道去惹一位狂怒中的女士是不明智的：你既不能用武力，言语又没有作用。一时间至尊王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的注意力很快又被珍妮芙吸引过去：当她发现自己被爱德蒙压制住、无法动弹之后，她开始咆哮：“你怎么敢……把它放下！你这可恶的畜生！你怎么敢未经我的允许私自动我的东西……”
    形势已经有点失控了。彼得马上反应过来，冲过去帮他弟弟的忙，夺下了珍妮芙手上的剑。“简，冷静一点！”彼得收回宝剑，然后双手压住珍妮芙的肩膀让她镇定下来。珍妮芙愤怒地看着他，喘着粗气。
    苏珊女王老远听到了这里的骚动。这时她已经匆匆地赶了过来，惊异地扫视着会客厅中的状态：露西双手抓着自己的脸，诧异地瞪大了眼睛；布莱恩也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瞪着珍妮芙。彼得正挡在珍妮芙和布莱恩中间，而爱德蒙还没有放手——很显然，他们脸上的表情都小心翼翼，似乎怕再出什么状况。
    房间中的一切似乎都在午夜定格了。
    那仿佛过了一个世纪。
    最终，珍妮芙深深地吸了几口气。“放开我吧，爱德。”她说着句话时语气很平静——甚至于比她平时还要平静。然而，这似乎费了她很大的力气；那几乎是她挤出来的。
    爱德蒙向他哥哥投去询问的目光。彼得确定自己的位置足以让珍妮芙和布莱恩保持距离后，向爱德蒙点了点头。
    珍妮芙挣脱了松开手的爱德蒙，然后平静地向布莱恩走去。彼得下意识地挡了一下，但珍妮芙坚定的脚步似乎不是他所能挡得住的。女士走到布莱恩国王面前，“把它给我。”她向他伸出一只手。布莱恩显然不明白女士有什么打算；他迟疑了一下，然后将书叫道珍妮芙手中。
    一时间所有人似乎以为女士又要向这位国王爆发——她确实爆发了，只不过不是对国王：她对付的是她手中的书。珍妮芙翻开书页，在所有人都来不及阻止之前用力地顺着书脊将书撕成两半，接着又撕了几次，然后将那本支离破碎的书扔进了火炉。本来幽暗的火苗卷着纸张突然高窜了起来，猛烈地吞噬着残破的书页，带着升腾的热气，将其中的几页吹出了火炉，落在了地板上。
    “什么都不用说了。”纸张慢慢燃尽，珍妮芙的目光从火炉中收了回来，带着挑衅看着布莱恩，“你可以为所欲为地告诉你遇到的任何人你在里面看到了什么，也可以肆意地编造我不愿意嫁给你表弟的原因。”她的声音冰冷到了极点，让爱德蒙突然想起了在白女巫城堡的不愉快的经历。“但是，”女士继续平静地说，“你所说的一切，都不成事实。”她伸手指了指火炉中残余的纸灰，然后转身离去。
    当苏珊从所见到的一切中回过神来的时候，珍妮芙早已消失在了走廊的尽头。女王的第一反应便是她应该追上去，看看她的朋友需要什么帮助。她确实这么做了，而露西也紧随其后。彼得看了布莱恩一眼——这位国王显然也还如云里雾里，一时还不能缓过神来。当他的眼神对上至尊王的眼神时，他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下，然后转身就走。彼得知道，他们的拉什、里什两岛的外交关系，可能就此破裂了。说实话他并不在乎；到现在为止，他没有从与这两个岛的贸易中看出任何好处。大多数情况下，都只是这两个岛从纳尼亚购买一些生活必须品和奢侈品，而这些东西并不能给他的国库多增加多少收入。他甚至庆幸：珍妮芙安全了，那对兄弟离她而去了。
    彼得迈开脚步打算去看看珍妮芙。他到现在还搞不清楚女士到底为什么发火，还有为什么布莱恩说他知道她不肯嫁给布里斯的原因。当然，还有好多好多疑问。不过就这种情况看来，至少今晚，他的这一肚子问题是得不到答案的。至尊王回头招呼了一下他弟弟：“你也去吗？”
    爱德蒙耸耸肩，“你先走吧，我得把这里收拾一下。”他指了指地上的纸片，“仆人们都睡觉了——真是万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