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在昏天暗地里呆坐了很久，直到冬日早上迟迟到来的光线将明净的身躯投影在灰蓝色的窗帘上时，她才终于抬起了头……
    她走向窗子，拉开了窗帘。在光线完全照进室内的一瞬间，竟然感觉到强烈的光线刺痛了眼睛。然而，窗外，却并没有阳光，刺痛她眼睛的，只是铺满整个世界的厚厚的白茫茫的积雪。它们已经完全统治了这个城市，将它们的洁白覆盖在了城市所有的肮脏之上，一时间，整个城市都被净化了。
    可是，对于它们无私无畏的牺牲，她为什么还是感到那么地不满足？或许，在她的潜意识里，她不愿意亲眼看到任何圣洁的东西沾染到这个城市永远也无法洗净的尘埃，更不愿意看到这些污秽的尘埃被圣洁短暂地遮掩——她希望它们是赤裸裸的，是坦诚的，是没有任何隐瞒而且完全暴露在她的眼前的，这样，她才能彻底地说服自己，永远地离开这个城市——因为，在这个城市里，装载了过多的欺骗、谎言、虚伪、背叛……总之，一切令她感到不适的真相。
    一夜都没有睡觉的她，只觉得身体根本无法承受头部的重量，刚站了没多久，强烈的眩晕感便使她不得不离开了窗前，重新坐回到了床边。
    一道细碎的光芒在右手的小拇指上晶莹地闪耀着，冰冷的荧光刺痛了她的眼睛。于是，她小心翼翼地将那枚尾戒从小拇指上轻轻地摘了下来，放在了抽屉里的一个小盒子里面，然后，关上抽屉，昏昏沉沉地在床上躺了下来……
    睡醒的时候，外面的天空还是阴沉沉的，大雪还在不停的下着，不知什么时候又起了风，轻盈的雪花在狂风中没有方向地舞动着，如失去双翼的孱弱的白色蝴蝶，迷失在风的掌控之下……
    眩晕依旧没有消失，只是精神比之前稍好一些，而且，也有了些许饥饿感。她从床上爬起来，梳洗完毕之后，走进厨房，想要找出一点儿吃的东西。直到这时，她才想起了自己的处境：厨房里没有任何可以充饥的东西，衣兜里也没剩下几个钱了……
    这种窘迫的境遇，她不是第一次遇到，然而这次，她却突然陷入了无尽的绝望中。她突然有些害怕，担心自己的将来就在这样的日子里度过：永远的孤独一人，永远地为自己的衣食担忧……
    失望就在这时慢慢地聚拢过来，包围了她。它们柔软却有力的触角一路爬来，所经的道路上，全都浸染上了粘稠的汁液，将她的世界漆上了灰蒙蒙的色彩……
    这个时候，她突然想起了外婆。
    尽管她们一起生活的时候，日子也过得并不宽裕，然而，那种清贫里却也容纳着温暖，孕育着她对美好未来的向往；那种清贫是适合希望萌芽并且成长的肥沃的土壤，她将自己的所有梦想种在里面，然后和外婆一起守望着她们不远的幸福。然而，当外婆离世后，那片土壤便一发不可收拾地贫瘠了，希望的幼芽裸露在坚硬板结的土地上，被烈日暴晒，被狂风侵蚀，被洪水吞没……
    最后，当洪水过后，留给她的只有光秃秃的岩石，她望着满眼的荒芜和疮痍，却不知道，自己的希望到底被迫漂流到了哪里；在某个地方，是否还有肥沃的土地，容许它再次扎根，然后，在阳光和风雨的滋养下，茁壮成长……
    或许，它早已死亡在漫长的漂泊的路途中……
    就在她最失落的时候，从客厅那边传来了敲门的声音。小天？她心里一惊，继而，一股温暖的溪流从心底潺潺而来，缓慢前行，将她血液中的哀伤一一驱逐出去，她的心里又开始有了一些明媚的光线，在阴暗中跳跃着，闪烁着，引领她走出绝境，走进一个崭新的光明世界。
    她振作起来，走到门前打开了房门，然后，小天温暖的脸庞就出现在眼前。
    他的脸上有淡淡的笑容，明媚如春。“下雪了，怎么不出去玩？”他问她。他知道她很喜欢下雪的天气，尤其喜欢在这样的日子里出去走走。可是现在，她却将自己困在屋里，犹如一只恐惧寒冷的小动物，躲在暖和的屋子里，不肯出去。
    她轻轻地笑了一下，回答说：“正要出去呢！”
    “那好，一起出去吧！”他依旧笑着看着她，一脸宠溺。
    她点了点头，跑进卧室拿了一件厚厚的外套，然后，和他一起走了下去。
    像以前一样，每次下雪的时候，他都会陪着她，在这一条被大雪覆盖着的偏僻小路上看雪花的飘落——尽管他对这一切都不十分感兴趣，然而，他知道，她一定很喜欢这些留在雪地里的微小的痕迹：觅食的小鸟们留在雪地里的小小的爪印，小猫或者小狗在积雪上玩闹嬉戏之后留下的凌乱的足迹，还有，淘气的小孩子们不知何时堆起来的快乐的小雪人……
    每到这时，当她的嘴角露出浅浅的笑窝时，他就会觉得满足。
    可是，今天的她，却并没有像他想象中那样快乐，甚至，她的眉头间还凝着一抹忧伤。他看着脸色苍白的她问道：“小茉，你怎么了？”
    她摇摇头，轻声回答：“没什么！”说着，脸色却更加惨白。这时，她终于忍不住用手死死地抵在了胃部，然后，蹲下了身子。
    小天急忙在她的身旁蹲了下来，扶着她的肩膀，着急地问：“是不是胃又痛了？”
    她点了点头，然后，脸上带着微弱的笑容看着他的脸，说：“小天，我好饿啊！你请我吃饭吧……”
    从热粥店里走出来的时候，小天看着她逐渐变得红润的脸色，终于放下了心。他低头略微思考了一下，然后，将衣兜里所有的钱全都拿了出来，递到她的面前。“这些钱，你先拿着用吧！”他说。
    她惊诧地抬起头来看着他手里的纸币，却没有马上接过来。“不用了，我还有……”她起初还想极力地掩饰一下自己的窘迫，然而，话还没有说完，她就笑了，然后改了口。“好吧，那我先收下了！”她将那些钱收好，装进了兜里，然后，没有再多说什么——因为她知道，所有的事情都瞒不过小天，因为，他一直都是那么地了解着她，所以，当她遇到困难的时候，即使不开口，他也会知道；然后，他会竭尽全力地帮助她，陪在她身边，和她一起渡过难关。于是，她不用再掩藏什么，只是理所当然地接受着他的帮助。
    然而，她的心里始终还是过意不去的，于是，在即将走进家属院大门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对他说出了“谢谢”两个字。接着，不出所料，他果然又轻轻地皱起了眉头。不过，很快却又露出了笑容。
    她有些不解……
    “小茉，其实，说‘谢谢”的那个人，应该是我。”他侧过脸来，看着她，说。
    她有些迷惑：“你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他看着她的脸，很认真地说，“圣诞节的这一天，你没有陪男朋友，而是和我在一起。所以，谢谢你！”说完，他的脸上又浮现出了笑容。然而，她却觉得，他灿烂的笑容中，却似乎还夹杂着其他的什么东西……
    是，淡淡的哀伤？
    她觉得也许是自己想得太多，关于他的哀伤，可能只是错觉——或许，这种哀伤只属于自己；只是因为不了解真相的他无意间提到了她的所谓的“男朋友”，才让这种哀伤有了爆发的契机。于是，当她带着她的哀伤去看他还有自己的整个世界的时候，所有的一切都在她的眼前染上了灰黑的色彩，包括，小天的笑脸……
    突然间，在小天的身后，她看见了另一张帅气的脸——
    是Eric！
    他正靠着自己的跑车，远远地站在小天的背后，一脸愧疚地看着她。
    不知怎么的，她就感到有些心疼，于是，不禁凝起了眉……
    小天看着她脸上突然出现的奇怪的神情，不知缘故。于是，顺着她的目光转过了身，向身后看去……
    Eric那张完美的脸便出现在了眼前。
    一时间，他微微有些失神；可是，很快地，他便调整好了自己的状态。他微微笑了一下，看着眼前还在发呆的小茉，对她说：“我还有一点儿事情要去办。他在那边等你，快过去吧！”说着，便转身离开了她，向远处走去。
    她想挽留住他，让他不要走，不要再次将她一个人留在原地……
    可是，她最终却什么都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做，只是任由他的背影越走越远，直到几乎要被大雪淹没……
    此时，她才突然想起来，她的圣诞礼物还是没有送给他……
    这时，Eric的声音已经在耳旁响起：“小茉，我等了你很久了……”
    她打断了他的话，平静地问：“找我有事吗？”她看着他，脸上不带任何表情。
    “你听我说……”他急于解释清楚一切，可是，她却再次制止了他。她看着他，轻声对他说：“你什么都不要说了——我怕，我会再一次相信你所说的一切。”
    他的心绪全都凝起在眉头。“难道，在你的心目中……”
    “是！在我的心目中，你是一个大骗子，从一开始，你就一直在骗我！”她缓慢地说出了她的心里话，脸上甚至还带着似有若无的笑容。可是，只有她知道，自己已经歇斯底里。
    “小茉……”他似乎还想解释，然而，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只是轻轻地皱起了眉头，带着一脸受伤的表情。
    她的心却撕裂般地痛了起来。
    她真的无意伤害这个她深爱着的男子，可是，如果不这样做的话，她肯定会再次相信他对自己所说的一切，然后，再也没有勇气离开……
    两个人就这样沉默地僵持着，彼此间谁都没有说话。雪花无声无息地飘落在他和她之间，她恍惚觉得，她已经看不清楚他的脸，尽管，他们相距那么近……
    终于，他的电话铃声响了起来，在安静的距离之间，尖锐如同一把锋利无比的匕首，再次深深地刺痛了她——她相信，这个电话，一定又来自他的某个女人。
    她看着他掏出手机，接听起了电话。于是，她苦笑了一下，最后看了他一眼，然后，决绝地转身离开了他……
    然而，他的声音却让她不由地止住了脚步——
    她分明听到了他对着电话叫了一声“外婆”……
    那两个遥远却又温暖的字眼，一下子将她拉入了一段早已逝去的往昔里，在那段短暂却温暖的记忆里，每天，每时，每刻，她的生活里都充满了幽香的气息，甜腻温润，粘住了过往，甚至在这段时间消逝之后的很长时间里，都令她忽略了时间的洪荒漫过之后，留给她的只有一地荒芜……
    就这样，她背对着他，怔怔地站立在大雪纷飞之中，看着如老电影一般残缺不全的一幕幕往事在眼前上演，然后，眼泪就模糊了眼睛……
    那个曾经那么疼爱她的老人，那个曾经令她那么依赖的老人，现在，究竟在哪里……
    一只温暖的手从后面环住了她的肩膀，将她紧紧地拥在了怀里。她将自己的脸轻轻地蹭在那只手上，然后，握住了那只手。
    “爱我吧……”她轻声地呢喃着对身后的他说，几乎是在可怜地企求。“在这一刻，爱我一下，好吗？”她努力地压抑着自己，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可是，眼眶里的泪水早已盈满……
    冰凉的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滚落下来，一滴滴地落在了他的手上，他突然感到那么地心痛——直到这时，他才发觉，他真的已经深深地爱上了这个美丽而柔弱的女孩——即使曾经，靠近她也许只是因为好奇，因为她不同于自己身边的其他女子；可是，这一刻，他想，他真正地懂得了爱……
    于是，他更加用力地抱紧了她，将她因为哭泣而不住颤抖的身子紧紧地拥在自己的怀里。此时的她，在他的眼里，就好像一个美好无暇的水晶娃娃，晶莹的坚强表面永远掩藏不了真实的脆弱……
    而他，之前竟然没有发觉她的脆弱，甚至还一次又一次地伤害了她……
    “我爱你，小茉——”好久，他终于开了口，在她的耳边很认真地对她说：“而且，不止这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