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表格发到手中的时候，她感到微微有些眩晕。尽管那只是一张简单的学生信息调查表，却让她的眼睛有些刺痛，上面的那些黑体字让她感到紧张——它们有规律地组合在一起，如同具有了某种权威；正是这种权威所要求的真实，让她感到惊慌……
    她的视线一直落在家庭成员那一栏上，久久地盯着那一栏里的空白看着，心里却堵得满满的，使她感到无法呼吸……
    讲台上，临时担任班主任的一位学校领导正在很庄重地对每一位学生讲着那张表格的重要性：“这张信息调查表与你们的高考报名密不可分，每一项都要求准确无误；任何一个细小的错误都有可能导致你们的高考信息失效，所以，请大家一定要认真填写。还有，一定要细心，不要写错了，因为每一个高考的考生都只有一张这样的表格，一旦出现什么问题，就无法补办第二张……”
    她看着眼前的表格，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公审的罪犯：她必须如实公布自己的所有信息：年龄、性别、籍贯……那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它还要求详细填写父母的真实情况——这样的要求如一把尖锐的匕首，正一刀一刀切割开她的心脏，冰凉的金属感让她真实地感到了痛……
    多少年来，“父母”这样的字眼已经成为了她生命里永远也不可能愈合的伤口，每一次都被别人有意无意残忍地撕开，每一次都会有鲜血从不肯愈合的伤口里喷涌而出，带着浓稠的腥味，让她再一次血肉淋漓……
    现在，这张该死的表格，正苍白地躺在她的桌面上，将她再一次推入了绝望的边缘……
    她突然做出了一个连自己也觉得惊讶的决定——
    正在小心翼翼填写着表格的同学们都低着头，在老师的指导下专心地填写着上面的内容。突然，从后排传来的纸张的撕碎声引起了大家的注意，他们纷纷转过头向后面看去，以为是哪个粗心的同学不小心撕碎了表格。可是，当看到相里茉正一下一下地将那张表格撕成碎片的时候，他们都愕然地瞪大了眼睛。
    而相里茉只是从容的做着这一切，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他们的眼神。接着，她站起了身，将手里的碎纸片扔进了教室后面的垃圾筐里，然后，又折了回来，走到自己的课桌旁边，开始一声不响地收拾课桌里的书，脸上始终是一脸的平静。
    站在前面一直怔怔地看着她做这一切的老师，终于回过了神。他冲着相里茉气急败坏地大声嚷：“我刚才说的你没有听到吗？每个人只有一张表格，你怎么……”
    “我要退学！”她暂时放下了手里的书，抬起头来看着气得说不出话来的老师，平静地向他解释。
    那位老师愣了愣，等想起来还要说什么的时候，那个女生已经背上书包走出了教室。
    教室里先是一阵静寂，然后，如同炸了锅一般，纷纷交头接耳地议论起来……
    晚上。
    她一个人坐在没有开灯的客厅里，面对着房里的一片漆黑和房外的万家灯火，不觉感到有些伤心；同时，却又感到一阵空虚般的轻松：这么多年来，她的生活里已经习惯了早起上学、深夜还在作功课的这种呆滞不变的生活程序。突然，她的生活节奏一下子慢了下来，早上，她可以每天睡到自然醒的时候再起床；晚上，她可以不必再在灯下熬夜看书，写作业……这样的生活，她不是一直就很期待吗？为什么当它活生生地来临时，她却突然感到那么地不适？
    就这样，两种互不相容的情感纠结在一起，在她虚弱的体内不断地相互斗争着，又不断地相互妥协着，她觉得自己已经被掏空……
    她记得，当她走出学校大门的那一刻，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她的心中或许是有一丝不舍，甚至，她觉得自己马上都要哭出来；可是，一旦想到以后再也不必费力地掩盖自己的身世，更不必在乎那些已经清楚她的一切悲哀、却还要故意揭穿她刺痛她的居心叵测的同学……
    她突然一下子轻松了起来……
    这时，有人在外面敲响了房门。她已经知道来人是谁，所以，赶快站起了身，打开了客厅里的灯，然后走到门前开了门。
    小天正一脸阴郁地站在门外，她刚一打开门，他就很生气地责问她：“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她故意装傻。
    “你不要再装了！”小天一脸的愤怒，“你为什么要那样做？”
    她低下了头，下意识地咬了咬嘴唇，然后退进了屋子里，对小天说：“还是进来说吧！”说着，自己先回到了沙发上，然后看着小天走了进来，关上了房门，在她对面的凳子上坐了下来。
    “说吧！”他冷冷地说。
    “因为——”她又咬了一下嘴唇，“因为我根本考不上那个男人说的那所学校！”
    “你为什么那么肯定？”他不依不饶地继续追问。
    她苦笑了一下，说：“因为我最了解我自己！最近的考试成绩你也看到了，我一直在后退！”
    “那你还可以报考其他大学啊，难道非要考入你爸爸所说的那所大学不可吗？”他皱着眉头问她。
    “小天——”她不断地摆弄着茶几上的一个茶杯，对小天说，“他说过，如果我考入排名在那所大学之后的其他大学的话，他是不会管我的！”说完，放下了手上的杯子，站起身来走到了还没有拉上窗帘的窗户前，默默地从那里看出去，看着这个城市依旧繁华的夜景。
    小天听了她的话，不禁愣住了：他不知道，她原来还有这样的苦衷……
    想了半天，他终于开口了：“小茉，你可以申请补助；或者，求助一些好心人，现在不是……”
    “好了！”她转过身来打断了他的话，“我知道有一些人喜欢在媒体面前施舍他们的好心；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被资助的人是你，你有勇气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接受别人的施舍吗？你知不知道，对于我这样的人，如果肯那样做的话，无疑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允许别人践踏自己的自尊！”
    小天知道她是一个自尊心很强的人，可是，有时候，现实逼迫你不得不暂时忘掉自己的自尊。
    “小茉……”他试图劝说她，可是，却被她再次打断了——
    “更何况，我从来不愿意欠别人的人情——那样会压得我一辈子都轻松不了！”
    “可是，如果不上大学，你将来一定会为自己的人生感到遗憾的。”小天努力地想要说服她。
    她笑了笑，接着摇摇头，看着他说：“也许吧，可是——”她的脸上突然出现了一种令人心痛的凄苦的笑容，“那么多学费怎么来？就凭我在课外兼职？那根本不够，难道……”她笑出了声音，“难道，让我去做小姐？”
    “小茉！”小天痛苦地看着她脸上的笑容，对她说：“也许，我可以帮你！只要你……”
    “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我没有告诉你——”她没有让小天说下去，因为她知道他要说什么。她只是想让他知道，她有很多个不上大学的理由。“我不想让更多的人知道我的家事，我不想再努力地欺骗每一个试图了解我的人，我更没有勇气告诉他们事实——你告诉我，这些年来我所做的一切努力你都看到了吗？我那么精心地欺骗着大家，也欺骗着自己，可是，最后还不是弄巧成拙！他们都知道了，他们什么都知道了……”她说着说着，突然变得有些歇斯底里。她大声地嚷着，不断地嚷着，喘气却越来越粗。
    他急忙站起来，来到她的身旁，双手紧紧地握着她的双肩，极力地安慰着她：“小茉，不要说了，我知道，我都知道了……”
    “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她用力地甩开了他的双手，继续歇斯底里地对他喊：“你怎么会知道？你根本不知道我有多么害怕，害怕同学们知道我的事情；你知不知道我在尽心编织着自己的谎言，并努力地在所有人面前装出自己很幸福、很快乐的时候，有多心虚，有多辛苦，你知不知道？在他们拆穿我的谎言的时候，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恨那个发现我秘密并把它告诉给所有同学的人？我甚至想到要报复她……这些，你到底知不知道？”
    “小茉！小茉……”他竭力地劝阻她不要这样再继续说下去，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握紧她单薄的双肩，使尽自己的全力，将她扶到了沙发上，让她坐了下来。
    终于，在他的努力下，她渐渐地恢复了平静。
    他看到她逐渐清澈的眼神，知道她已经有些精疲力尽了，于是，将她轻轻地揽在自己的怀里，轻轻地拍着她还在颤抖的肩膀，如同抚慰着一个受到惊吓的小孩子。
    “这些我都知道了！如果上大学真的会让你感到辛苦的话，我尊重你的选择！”他轻声地对她说。
    “谢谢你，小天！”她静静地靠在他的肩膀上，喃喃地说。“这些年来，我为了使自己和那些有父母的同学看起来一样，真的装得很辛苦。现在，我对那样的生活感到厌烦了，也感到自己很累了，所以，我想休息一下！”说着，她已经在他肩上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他小心地轻拍着她，一直等她靠在自己的肩膀上睡熟了，才轻手轻脚地将她的头放到沙发上，然后，从卧室里拿来被子，帮她盖在了身上。
    他就一直坐在她的旁边，看着她熟睡中的安详的脸，他告诉自己说：也许，她这次的选择是对的。因为，这个女孩一个人坚持得太久了，她真的需要好好地放松放松一下这些年来一直紧绷着的神经了……
    想到这里，他站起来，帮她关上了客厅里的灯，然后，轻轻地走了出去，带上了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