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呜~快，快，爸，爸爸妈妈，呜呜……”
    方胜的哭声大老远就传了过来，大铁门被“嘎吱”一声推开，电瓶车轮驶进院里时，方格睁开左眼往外看了一眼，林凤红已经跨下电瓶车大步朝房间走了过来，隔着那道纱门，方格已经感受到了来自林凤红的飓风气场。他不由缩了缩脖子，不过是吼了她宝贝儿子一嗓子，不会这么快就要替傻子报仇吧？
    “怎么回事？”林凤红一把推开纱窗，看到了靠在沙发上的方格，他的右眼肿得老大，乍一看连整个右半边脸都肿起来了，眼球血红，看着很是骇人。
    方建国紧随其后，也站在了门口，方格别开眼低下头，什么话也没说，好像做错事的是他一样。
    方胜被堵在房间外头，他抽抽搭搭地述说着那会儿发生的意外，又把夫妻俩往旁边推了推，自己挤进了房间，指着那根铁钉看向方建国夫妇，上面的血迹已经干涸，与铁钉自身的锈色融合在一起，都快看不出来了。
    “呜嗯~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推哥哥的，呜~妈妈，哥哥留了好多血……”
    至此，方建国夫妇总算知道了整个事情的前因后果，只听林凤红轻叹了一声，又对着方建国说道：“你带他去诊所看看吧，看着挺严重的。”说着，她走到方胜身旁摸了摸他的头，“乖，没事的，你哥会好起来的，别哭了啊。”
    方建国手里攥着电瓶车的钥匙，他过去轻轻拉了拉方格的衣袖，催他起身。
    “赶紧的，我带你去看看，伤到眼睛不是小事。”语气还算柔和，方格歪了歪嘴角，没想到对着他还有这样温柔的时候。他抬起头看了方建国一眼，淡淡的，看不出任何东西，莫名让这个四十几岁的男人怔了怔。
    他轻咳一嗓子，又催促了一遍，眼睛却是不敢再看向方格，无端升起一股心虚来。
    方格站起身跟着他往外走，诊所也不远，是村里唯一的一处看病买药的地方，开电瓶车从他家过来也就三四分钟车程。
    方格坐在诊所输液室的椅子上看着帘子内方建国和那穿白大褂的人说着什么，时不时又看他几眼，用手指指他，当地方言不是很好懂，方格收回目光，索性靠在靠背上闭上了眼。
    不过，他们交谈的时间并不久，没一会儿，两人就从门帘内出来了。男人拿着一只小手电轻轻掰开方格的眼皮看了看，又说了几句什么，随手开了几盒药递给方建国。
    方建国将一小袋子的药塞进方格怀里。“走吧，每天吃药，用药量上面都贴了，会好起来的。”说着，便朝那白大褂道了声谢就径直往外走了。
    方格看看怀里的药，又抬头看看站在自己面前的白大褂，这么快？
    许是看出方格的疑惑，那人笑了笑，又叮嘱了一遍注意事项，才拍着他的肩，示意他方建国在外头等他。
    方建国夫妇难得的对方格柔和了许多，这几天林凤红回来的时间都早了，赶在饭点前回来烧饭，夫妻俩换下来的脏衣服也不使唤方格洗了，方格撇撇嘴，倒是有点不习惯这两人的变化。
    方胜也乖了很多，这几天都没惹过他，只是每天小心翼翼地拿他那双水汪汪的狗狗眼偷瞄他，被方格逮到了好几次。只是没办法，他不能笑，一笑，他的眼睛就扯得生疼。
    原本倒也没觉得什么，直到周末方磊回来，举着手机屏幕站在他面前的时候，方格才忽然心里颤了颤，后知后觉地发现眼睛受伤好像是件不得了的坏事。
    方格的右眼球已经褪去了那两天的血红色，眼白部分看上去有点发黄，眼皮依然肿得老大，下眼窝青紫青紫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褪去。
    方磊不忍心再看，他咳了咳嗓子，转开眼说道：“你这同学太能打电话了，几乎一天一个，都跟他说了你不在，还天天打来，我快被烦死了，你赶紧给他回一个过去。”末了，他又回过脸来补了一句：“别又把我话费打完啊。”
    方格的脸刷一下子红透了，他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手不自觉扣着身下的床单，这不害臊的死小孩儿，都怪你！
    他攥着手机，屏幕上是袁唐的手机号，那通话记录里上上下下就只有这么一个手机号，每天一个。方格悄悄扬了扬唇角，一不小心又扯到了眼睛，嘶！
    天台是个好地方，方格拿着手机上了天台，定了定神才慢慢摁下拨号键。他没敢将受伤的事告诉袁宋，只是一听他的声音，就有流泪的冲动，很像小时候离开袁家后一想到杜丽娟就眼鼻泛酸的那种感觉。他赶紧捂住自己的嘴鼻，听着袁宋给他讲有趣事儿，心里暗暗唾弃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脆弱了？
    “哥，你什么时候过来？你回去已经呆了快三个星期了，早点准备起来呀，我等着去车站接你，嘿嘿……”
    方格动了动嘴唇，忽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的伤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能好，没有康复之前，他是没有勇气顶着这么一副样子过去的。
    “宋宋，要不——我就不过去了吧，我现在没有打工，没什么收入来源，还是省一点吧，你帮我跟爸妈、姐姐他们说一声，今年暑假就不过去了，下次再去看他们。”
    电话那头的人不吭声了，方格将手机紧紧贴在耳朵上，想辨清他的情绪，手指不由自主地捏紧机身。
    “宋宋？”他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
    “哥，没事！”那头顿了顿，又接着说道：“哥，你在那过得好吗？别天天委屈自己，你又不欠他们啥。”
    “嗯，知道啦，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挂了，下次再打给你，你呀，别再打电话到我哥手机上了，他说要被你烦死了，哈哈嘶~”方格赶紧捂住自己的嘴，虽然反应已经很快了，还是被袁宋听见了。
    “哥，你咋啦？哪里痛啊？”
    “没事没事，别紧张，你哥我好着呢，就不小心磕了一下，都怪你，光顾着和你打电话了，路都没看。”方格故意压低声音，“好了啊，不说了，记得别再往这手机上打了啊，我会联系你的，你放心！”
    两人都等着对方先挂，但是这一次，方格收敛了很多，时刻记着话费贵呀，可不敢又给方磊打欠费咯，所以，再次柔声跟袁宋说了一声“挂了”后，他闭眼一摁键，终于挂了。方格长吁了一口气，楼下传来方磊的叫喊声，跟他要回自己的手机，方格摁亮屏幕又看一眼通话界面，下楼去了。
    “怎么样，打完了吗？”方磊接过手机，眼里藏着戏谑。
    “嗯，谢谢哥！”方格点点头，有些面热，转身走开了，身后的方磊笑着来了一句：“要不是我听过他的声音，还真以为是哪个女生呢！”
    方格脸皮薄，人家说一句他能脸红个半天，方磊看着他红透着耳朵快速窜上了楼，哈哈笑着摇了摇头，真是不禁逗。
    方格睡的那个隔间里除了一张床，在床尾处还有一个老旧的枣红色木柜，柜子的右侧是一长条的格子，林凤红拿来置放衣服的，左侧中上层给他们拿来放书籍和本子了，还有一些杂物。那些书籍都是之前方磊上学时留下来的，方格无聊的时候会去翻一翻，看一看。
    左侧的中下部分有三层抽屉，方格闲着没事，都给打开看了一遍，下两层是放袜子的，上一层里有好些东西，其中有一本厚重的相册，这是方格从没看到过的。
    他细细翻看着，里面有林凤红年轻时候的照片，还有方胜从小到大的照片，方磊的照片很少，只有几张班级毕业合影是他的，剩下的大半本相册夹层里夹的都不是照片，有各种借据，有花出去的开销单，更多的是带方胜去看病用掉的钱，林凤红都一笔一笔记得清清楚楚，而在这些费用中，方格竟然还看到了一个和他相关的东西。
    那是一张特别说明，蓝色的圆珠笔迹在纸上留下一个个方方正正的汉字，方格眨了眨眼，一个字一个字读过去：
    方家有一子，取名方格，于1992年11月送至白岩镇底湾，被袁大山一家收养。后于1998年被方家带回，并向袁大山支付6000元整（陆仟元整）的抚养费，至此，款项已一次性全部交清，此后，方格与袁家再无干系。特此证明。
    短短几十个字，方格却看了好几遍才看明白，泪花在他的眼眶里打转，拿着那张纸的手也在止不住颤抖。
    他一遍又一遍地看着纸上的字，心里泛起阵阵悲凉，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件货物一样，没经过他的同意，就这样以金钱的方式被擅自切断了他与袁家之间的关系，这字里行间都透露着一股绝情的味道，好像他们那七年的感情说断就能断，好像他们对他的爱就因为掺了这铜臭味而变得一文不值，好像他们从小到大的恩情都是假的一样。
    所以，他们方家是要让他成为一个无情无义、忘恩负义的人？
    这一刻，他忽然有点明白为什么林凤红这么仇视袁家，因为她是付了钱的，而现在，她钱花出去了，她的便宜儿子却总是念着别人，她林凤红不甘心。
    那么他呢？他方格又算什么？袁大山和杜丽娟又是怎么想的？
    方格深呼吸一口气，将那张纸折叠好夹进了他自己的笔记本里，这张薄薄的纸用寥寥几十个字就书写了他这十几年的命运，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此刻只想偷偷将这份证明藏起来，也许等以后某一天突然拿出来，会发现自己的人生经历也足够丰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