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刀剑风流》 第二十一章 雪谷神医(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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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片青白相映的地方。
这里并非人世。
这里没有风,没有雨。这里只下雪。
这里很静。
只听得见细雪落在竹叶上的簌簌声。
这一片竹林,常年都是如此安静、清冷。
除了一种时候。
一阵杂沓、焦急的脚步声打破此地一贯的清净。几个粗布短打的村人抬着担架匆匆往竹林内赶去,一个驼背的老妪带着一名女童拄着拐杖步履蹒跚地跟随在后。但不一时几人便在林中迷失了方向。担架上的老汉脸色青黑,喉咙里不停发出“嗬嗬”之声。眼见着老伴命在旦夕,老村妇已是老泪纵横,泣不成声,吓得一边的孩子也拽着她衣角哇哇大哭不止。
“怎么办?”抬担架的一个汉子抹着额上的汗急道。另一个汉子瞧这境况,突然茫然无措地破嗓喊了起来:“宋神医,救命啊!宋神医,救命!”
喊声未停,自竹林深处转出一个妙龄少女来。
俩汉子大喜,慌忙迎上去,还未待说话,那少女瞧了眼担架上的老汉,示意他俩噤声。上前观视一番后,柔声道:“众位请随我来。”
几个村人如蒙神恩,紧随着少女而行。不过片刻,林中忽有一股幽幽的药香扑鼻,再行几步,眼前便豁然开朗,竹林深处竟是一处神仙般的居所。
盈盈细雪中,白梅为林,青竹为庐,一眼温泉雾气氤氲。泉边数位少女三五成群,正在将一些药材或者分类拣洗,或者慢火熬煎着。
任何人只要进入此地,都会不由自主地将脚步放轻。任何伤患只要走到这里,都会觉得已看到希望。
那老妪收了眼泪,孩子也止了抽泣,拿一双好奇的眼睛打量这里的一切。
竹扉门开,一个女子飘然而出,一袭宽大的白袍,如云如雪,负手站在那处,自有一种旷世风华。
那村民何曾见过这般人物,早已看傻了眼,以为遇到观音菩萨降世,惊得一齐跪倒在地,两个汉子向着那女子不停地磕头:“女菩萨救命!女菩萨救命!”
那老妪哭着合十念佛:“阿弥陀佛,遇到神仙了,真真遇到神仙了。”说着,拉起小孙女颤巍巍地也要把头磕下去。却是眼前白影一拂,那女子已到了她面前,一手轻轻托住她,老人便觉再也跪不下去。
先前带领众人进来的女子忽地扑哧一笑:“什么女菩萨呀,这就是你们要找的宋大夫。”
宋挽香瞟了眼担架上的老汉,道:“放他下来吧。”
那两个汉子高兴地红了眼眶:“爹有救了,有救了!”磕头不迭,“感谢女菩萨……哦不,宋神医救命!”
宋挽香淡淡道:“我不是什么神医,只是一个寻常大夫罢了,你们不用一口一个神医的唤我。”她蹲下身子,挽起老汉的裤脚,就见小腿肚上四个小孔留着些微黑血,但整个人已是通体青黑。身子抽搐地越来越厉害,两眼也开始翻白。她微一蹙眉,抬眼疑惑地问:“是在附近山上被蛇咬的?”
一说到此,那老妪慌忙点着头,忍不住又啜泣起来:“这年头年景不好,家里种的地没多少收成,老头子就仗着力健跟着这两个儿子上山去打点野物,不想去的时候还好好的,回来时竟成了这样……”
担架上的老汉脸孔忽然扭曲,现出极痛苦的神色,喉咙里呜呜作响,忽地两眼一闭,双腿一挺,竟似死过去了。
一个汉子慌忙靠过去,急道:“大夫,大夫!老爹是被山上一条五花大蛇咬伤的,他,他这是。。。。。。。求宋大夫赶紧救救我爹吧。”
宋挽香不疾不徐地从腰间的针囊中拔出一根两指长的银针,针尾呈梅花形状,针尖透着熠熠寒光,逼得人心中一凛。她望着俩汉子道:“中了蛇毒就要先将伤口的毒血吸出来,我再用梅花神针将他体内残余的毒血逼出来。”
俩汉子闻言面面相觑,谁都知道吸毒血的危险性,当然谁也不肯轻易冒这个险。孝子不好当,一不小心就要赔上性命,但两人又不想任老爹就这样死去,脸上都露出为难的神色。
宋挽香望着他俩,笑了笑:“放心,这事不能让你们来,否则我恐怕还得多医几个人。”说着,她轻轻俯下身,竟低下头去亲自为那老汉吸毒!
所有人都在刹那变了脸色!
就在她俯下身子的一刹那,那垂死的老汉忽然睁眼,五指倏然抓向宋挽香后颈!出手之迅疾,哪像中毒垂危之人!
而就在此时,其余几个人也忽然发生遽变。
两个汉子猛地从担架下拔出兵器!
老妪也撒开手中孩儿,忽然间背也不驼了,身子也不孱弱了,一张老泪纵横的脸就在一瞬间扭曲得凶狠无比。她双眼射出精光,一个腾身翻腕,手中拐杖便挟着极大劲力,如毒蛇般疾点宋挽香后心!
最令人惊异的是那小孩儿,竟嘻嘻笑着一跳丈高,同时十指一扬,瞬息之间数十颗蓝色的,很小很亮的星,一齐打向宋挽香!
这几个村人竟都是深藏不露的高手。
一旁的侍女惜墨怎料到如此剧变,一声惊呼还未出口,几大高手的杀招已齐向宋挽香招呼过去。
谁知那老汉还未抓到,宋挽香已一反手扣住他脉门!她竟似早就等着他们动手一般,右手一扬,出手更快,指尖银针已扎入那老汉左眼,左腕一扬又将他整个人抛出去,那数十颗蓝色的暗器全数打在他背上,顿时摔落在地惨嚎不已。
“进屋!”宋挽香朝着惜墨大声一喝。谷中的少女大都无甚自保的能力。想到她们,宋挽香心中便是一紧。
此刻老妇人的拐杖已然点到。宋挽香反身素袖一拂,将拐杖卷住。老妪一惊:“丫头居然防着我们。”她咬牙。
“积雪峰附近向来冷寒,从来没有毒蛇出没。”宋挽香道,“何况再笨拙的村民也知道,一中蛇毒必先求医,断不会先跑回村子寻亲。”
老妇暗使内劲一抽,那拐棍却被袖子卷住半分不动。她眼中闪过一丝冷笑,一触杖头机扭,竟从拐杖底部猝然刺出一截剑尖!宋挽香惊觉有异及时机敏一退,但衣袍瞬时已被割裂。“你们是什么人?”宋挽香柳眉斜挑。
“丫头果然是未出茅庐,居然连三更催命、五更摘星的催命姥姥和摘星童子都不认得。”
“你们是鬼门的人?”
“姐姐真聪明!”那顽童般的摘星童子敲着二郎腿坐在一棵白梅树上,嘻嘻一笑,“聪明又漂亮的姐姐我最喜欢了。我摘星星送姐姐好不好?”
宋挽香一扬袖!“别坐坏了我的梅树!”几道细如发丝的银电疾射摘星童子!
“梅花神针!”童子一敛天真之态,也一甩手发出数点蓝色小星。孰料银针上凝注着非常内力,射穿蓝色小星后竟不改方向不偏不倚地依旧向他射来。童子一惊,忙一个腾身从这棵树上跃开掠向另一棵树。谁知他脚还没着落,又有几枚银针已射向他脚底!他只好一拧身,又转向另一棵树,但瞬间银针又到,速度之快,竟使肉眼不及分辨。若非他也修习暗器,练得眼明手快,此时怕是早已被扎成了刺猬。就这般连连数次,他竟无落脚之地。
那催命姥姥眼见躺在地上哀嚎不已的老汉,心知梅花神针的厉害,一时也不敢贸然出手。她看得出,宋挽香的银针若射的是摘星童子的命门,他也未必躲得开。世传梅花神针绝艺天下无匹,今日看来果非虚传。
这时宋挽香扣住银针却停了手,道:“我不杀人,带着你的人立即离开此地。寂静雪远隔红尘,不惹江湖恩怨,你们也莫要再来招惹我。”
就在此时,远处突然传来几声少女的惨呼。
宋挽香心中一惊!
一回身竟见温泉边那几个捣药的少女,有几人已倒在血泊之中。那两个佯装村民的汉子还各自挟持了一个,一手扼住咽喉,一手持刀架在她们的脖子上,狠狠道:“宋神医,交出鬼城地图,我们就放了这两个小姑娘。”
两个小姑娘何曾遇到过这般凶残之人,起先被吓得呆若木鸡,这时已回过神来,惊恐地呜呜哭出声来。
宋挽香心中陡然一疼,指尖微微震颤,脸色变得煞白。
催命姥姥道:“不过一张地图,与姑娘并无半分利益关系,宋神医只要交出来,我等便不再为难这里任何人。”
“不为难任何人?”宋挽香望向倒在血泊中的几个姑娘,身子微微颤抖,怒意已上眉梢。
摘星童子这时趁机落在树上,依旧嘻嘻笑着:“梅花神针果然厉害!不过你保得住自己,却能保得住其他人么?”
那被射瞎了左眼的老汉也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捂着流血不止的眼睛,咬牙发狠道:“你若不交,我们就将这谷中所有人全部杀尽!”
那俩汉子将刀锋往两个姑娘脖子上轻轻一抹,鲜血顿时顺着刀面淌下。两人不耐道:“到底交不交?不想我们血洗这寂静雪,你还是乖乖听话的好。”
宋挽香掌中已扣住两枚银针,一双眼睛盯住那两个汉子的咽喉,目光中冷寒如冰的杀气隐隐浮动,盯得那俩汉子不禁打了个寒噤。
只听她一字一字地道:“我不杀人,不代表我不会杀人。”
两汉子浑身不由自主地一颤,他们方才见那银针的确是发之无形,令人万难防备,所有人都死死地盯住她的一双纤手,一眼都不敢眨。
宋挽香冷哼一声正待动手。忽然,其中一个汉子发出“呃”的一声闷哼,两眼发直,接着白眼翻起。催命姥姥和摘星童子瞪大眼睛,竟看到他喉咙上不知何时多了个血窟窿,一股血泉自喉咙上汩汩冒出。那汉子手一松,整个人直挺挺地仰面倒下。
两人露出惊疑万分的神色。这怎么可能!她们居然连看到没看到宋挽香是如何动手的,人就这样眼睁睁地在他俩面前死掉了。
就在此时,又听到“呃”的一声闷哼,另一个汉子的喉咙上又忽然多了个血窟窿,然后无声地倒下死去。
余人脸上都现出惊惧之色!不可能,他们明明盯死了宋挽香的一双手,她的手明明连动都不曾动过一下!他们不相信这世上还有这种不用动手就能杀人于无形的武功!
还是催命姥姥江湖经验丰富,目光迅疾转向竹林处。
此时一个儒雅的声音带着轻轻的叹息悠悠传入:“你的这双手只该是救人的手,不该是杀人的手。沾染血腥之事,还是让我来吧。”随之,一个青衫的身影从林中款款步出。
关键时刻,还是催命姥姥江湖经验丰富,目光迅疾转向竹林处。
此时一个儒雅的声音带着轻轻的叹息悠悠传入:“你的这双手只该是救人的手,不该是杀人的手。沾染血腥之事,还是让我来吧。”随之,一个带着白玉面具的青衫身影从林中款款步出,两道锋锐的目光透过面具逼射向催命姥姥一干人等。
催命姥姥已认出了这杀人的手法,再看到来者,她心中顿时一寒,眼瞳迅速收缩,全部神经立刻绷紧。她暗暗提足十成内力,气凝全身护住周身命脉,又将拐杖竖在胸前护住面部及胸口,同时从牙缝里极艰难地挤出几个字来:“玉指修罗萧夜雨?”
当今武林中能这样杀人于无形的,除了萧夜雨再无第二人。
萧夜雨一步步从竹林中走出来,他走得很缓很稳,但每走一步都仿佛踏在催命姥姥等人的心头上。这种感觉像是猎人在捕杀猎物前的戏耍。
从竹林中跟随萧夜雨走出来的,还有一个穿着红色斗篷的人。
这个人的背上还背着个重伤的少年。
催命姥姥和摘星童子同时眼前一亮,他们认出了这个少年——风狼神风无名!
他居然还没有死!而且还落到了萧夜雨手中!
催命姥姥等三人意识到,他们的目标已改变,这个人非死不可!
在鬼门的铁律里,杀手只有被杀,没有被俘。被俘就代表着鬼门的秘密有泄露的可能,那么任何人都只有死路一条。鬼门中的任何杀手只要见到有人被俘,就要不惜一切杀人灭口,甚至赔上自己的姓性命也在所不惜。
如果今日面对的是正道上的人,他们会有至少十几种邪道的暗算手法对付对手。但他们遇到的是萧夜雨,一个邪道中的邪道,虽然以萧夜雨的修为已不屑用一些下九流的手段,但别人如要想用这些手段对付他,那必是找死。
催命姥姥三人互觑了一眼,多年的配合令他们早已能够心意相通。三人在这一刹眼神的交会中已暗中决定了下一步的计划,要杀掉无名,他们中必须有人暂时拖住萧夜雨和宋挽香这两个高手,只要能拖住一刻即可,然后对无名一击必杀。因为他们看到背着无名的不过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而且看样子一脸文秀之气,他们心里并没将他也算在内。
萧夜雨慢慢地走向他们,五年了,还是第一次有人逼得他出手杀人——他身上透出一股森冷的寒意。
宋挽香看到萧夜雨一行,不禁露出喜色:“夜雨、阿莲!”
萧夜雨对她道:“这里交给我就好。”
宋挽香点点头,迅疾地掠去救治那几个重伤的姑娘。
催命姥姥和摘星童子等人都露出惊惧的神色。催命姥姥向边上挪着脚步,战战兢兢道:“原来宋姑娘是萧御使的朋友,吾等有眼不识泰山,冒犯大驾,实在该死。”她一指已死的那两人道,“这两人自作主张地伤了萧御使的朋友,杀人偿命,实在应该。至于我们几个,望萧御使是大人莫记小人过,吾等再也不敢造次了。”
那老汉捂着受伤的眼,血还在不停地从指缝里流出来,他可怜巴巴地道:“老朽冒犯了宋姑娘,宋姑娘也已惩戒了老朽,求萧御使开恩放过老朽这条狗命吧。宋姑娘这里干干净净的,别让咱们的血把这里给弄脏了。”
摘星童子也怯生生地央求:“求萧御使饶命,我们也是受了鬼城的挟持,身不由己。萧御使若肯高抬贵手,我们立马就滚,再也不敢来惊扰宋姑娘。”
三个人果然说滚就滚,还没等萧夜雨答应,就分做两边拔腿往竹林里跑。
但就在他们掠过萧夜雨身边,面对夜莲的时候,那老汉忽然出手攻向夜莲,一动手就是致命杀招,催命姥姥手中的拐杖同时刺向夜莲背上的无名。摘星童子一回身,两手中数点寒星同时射向萧夜雨的后背。
可是当他暗器出手时他忽然发现眼前根本没有人。这时只闻轻微的“嗤”的一声,忽觉喉间一暖,他便看见一股血泉从自己的脑袋下喷涌而出。
这是他自己的血。眼前殷红一片,将他完全吞没……
就在摘星童子倒下去的刹那,两道刀光劈空闪过,那老汉也同时倒下,催命姥姥的拐杖已被削为两截。
催命姥姥这才惊觉眼前这秀气的少年竟也是一个小煞星。若非他背着无名,自己恐怕也已成他刀下亡魂。她不敢再恋战,一出手攻出五六招后,抽身便往竹林内跑。当初他们在进入竹林时,暗中留下了只有鬼门之人才能看到的暗记,循着那暗记就能顺利离开此地。
她使出吃奶地力气发足狂奔。但还没来得及跑进竹林,一道指气已追上她,射入她的心脏。
背后,是萧夜雨一双无情的冷眼。
他已明白,身在江湖,注定就是杀人或者被杀的命运,他逃不掉。他的这双手,永远也无法摆脱杀戮。
既然有人非要逼他开杀,那么他就把一切彻底给解决了。
那个冷血修罗又再度回来了。
宋挽香望着地上的尸骸,长长一叹:“最终还是避不了。”
萧夜雨冷然道:“谁要染指此地,我一人不留。”他沉吟片刻,问道,“这是鬼门杀手第几次出现此地?”
宋挽香道:“第二次。”
萧夜雨双瞳中透出一线精光:“若是第二次,他们就不该派这样的人手前来。”
宋挽香何等聪颖:“这些杀手来此的真正目的不是为了地图?”
萧夜雨道:“既然鬼门第一次派来的人同你交过手,那么他们应该知道凭借这几个人的能力,要想从你手中得到地图,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宋挽香道:“那么只有一种可能——这些人是来打探进入到寂静雪的路径。下一次再来此地的,一定是足够能够对我的高手。”
萧夜雨点头道:“恐怕这个杀手不但要足够对付你,而且还能够要足够应付我。”他的语气凝重起来,“而且我相信鬼城的确有这样的人物存在,并且不止一个。”
宋挽香道:“我倒是要瞧瞧他们还能使些什么手段出来。不过由此看来这张地图对于鬼门来说真是非得到不可的东西。”
萧夜雨道:“这张地图中一定还藏有其他重要的秘密。我只是担心如此一来,这寂静雪在将来的日子里会不得安宁了。”
宋挽香笑笑道:“何妨?既来之,则安之。何况还有你。”她顺手摘下萧夜雨的面具,“在这里就不用戴这劳什子的讨厌玩意儿了……”却忽然发现他脸色不对,一惊道:“你受伤了?”
萧夜雨道:“一点小伤。”
宋挽香板起脸道:“在我面前说这话,是没把我的医术放眼里?”她一伸手扣住萧夜雨的手腕,凝神把脉,却发觉他体内有一股极强的气劲在不停地冲撞五脏六腑,若不是他内力浑厚,此刻早已是死人一个。她奇道:“这股气劲走势又急又怪,不似一般的内力所伤。居然连你也导不出它来?”
夜莲道:“他凭一己之力施展乱天诀,又遭人偷袭,以致天地之气冲入体内,差一点就残了。”
萧夜雨笑道:“这不是找宋大神医救命来了么。”
宋挽香没好气地瞪他一眼:“你就知道给我出难题。”
她从腰间针囊中拔出八根梅花针,吩咐道:“抱元守一,我要施针了。”
萧夜雨笑了笑,席地打坐。这个世上能够命令他的人,也只有她了。
宋挽香随即素手翻转,拍在萧夜雨背上的几处大穴上,转瞬间,八根银针没入萧夜雨体内。
她蹙眉道:“我用梅花神针替你暂时压制住这股气劲,但这非长久之计,我还得再想想其他的办法。在此之前,你不可以乱动真气,否则很容易牵引体内的伤势爆发。”她又指了指夜莲背后的人:“这人又是谁?”
夜莲哼了声道:“一个命大的家伙。”
萧夜雨道:“他是鬼门的人。”
宋挽香道:“你要我救他?”
萧夜雨道:“我好不容易留下这一个活口,你若能帮我救醒他,或许能从他口中打探出一些鬼门内部的秘密来。”
宋挽香拨开他的乱发,发现只是个十五六的少年,不禁流露出怜惜的神色。她探了探无名的鼻息和脉象,转而对萧夜雨道:“我若帮了你,你可要怎么谢我?”
萧夜雨一怔,哈哈笑道:“这还不简单。大不了下一次对弈时,装作输给你便是了。”
宋挽香摇头:“难。”
萧夜雨怪道:“难道你觉得我就算装输也装不像?”
宋挽香狡黠一笑:“非也,真输要如何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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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名醒过来时已是他进入寂静雪一天一夜之后。之前的半月里,他都靠着萧夜雨为他灌输的一点点真气维持着风中残烛般的性命。
宋挽香将他安置在自己的药庐里,吩咐任何人不得打扰,自己则用梅花神针全力施救。一天过去,只有出气没有入气的无名,呼吸已渐趋平稳。
又一夜过去。在宋挽香第三次施针后,无名的手指竟弹动了几下。宋挽香呼出一口气,他的这条小命总算是捡回来了。她撤去无名身上的三十六枚梅花针,轻轻地帮他拭去额上的汗水。
这孩子求生的意志竟是如此强烈!即使在昏迷中,他也握紧了拳头,绷紧了神经,用尽了力气,想要挽留住残存在身体里的那一点点生命的力量。身上的蛊毒令他的身体一阵冰冷一阵火烧,但是在那样冰与火的两种煎熬中,他依旧毫不放弃,努力让自己一定要活下去!就算最终活不下去,也一定要死的慢一点,再慢一点!宋挽香叹了口气。
望着他苍白痛苦的脸色,她心中不由地揪紧,脑海中竟又不断浮现出小时候在冰天雪地里不停奔跑逃生的自己。
一个十岁的小女孩,抱着刚满月不久的小夜莲,跌跌撞撞地跑在漫天大雪之中,身后有上百的追兵,还有——熊熊的烈火!
宋挽香的身体微微颤抖着。心中眼中尽是那冲天燃烧的巨焰。
那烈火烧尽了她的一切,她的父亲,母亲,所有的亲人,和原本幸福美满的家!一切都在眨眼间付之一炬,化为灰烬……
那个时候的她却顾不得悲伤,顾不得疲惫,顾不得刺骨的寒冷……只知自己不能停下来,不能死……火烧在她心里,雪落在她身上,那惊心的红,那绝望的白,那种冰与火的煎熬,是她终此一生都绝对无法忘记的!
宋挽香不由自主地起身踱到了琴几旁……每当陷入这种回忆的煎熬时,只有琴声能令她冷静,这几乎已成了她自救的本能。可是心里的那场火实在灼得她太痛太痛,此刻她连手指也僵硬了,微微颤抖着,竟按不下一根琴弦。
就在宋挽香出神的这一刻,床上的无名忽然睁眼,鲤鱼一般从床上弹跃而起,扑向宋挽香!
宋挽香惊觉回身!
这时,药庐的门“嘭”地一声被撞开,一道暗红身影风一般窜入,伴随着惊电般的刀光刺向无名!
这一刀早已蓄势待发,一刀便要将他就地了解。
但刀尖刺到胸口却生生顿住。
宋挽香已扣住了持刀的手。
同时也点住了无名的穴道。
“你想干什么?”宋挽香望着一身杀气腾腾的夜莲。
“他想干什么?”夜莲冷冷反问。
原来他一直守在门外,一见无名有动静,立即闯了进来。
无名虽然站在那里望着两人,却眼神空洞,仿若一具没有灵魂的傀儡一般。
宋挽香笑了笑:“这只是他本能的反应而已。”作为一个被从小培养的杀手,这种杀手的警敏早已深深根植在他体内,就算意识还没完全恢复,但在陌生环境中的自卫与攻击都是杀手的本能,几乎已不用思想的控制。“放心,他已经没有力气动手了。”宋挽香轻轻一推,无名果然头重脚轻地向后倒去,再度晕厥在了床上。
昏迷之中那生死一发的挣扎,已将他所有的精力全部都耗尽了。
“他若是再向你动手,我就一刀给他个痛快!”夜莲终于收了刀。
宋挽香提笔写下了一张方子,交给夜莲:“好了,按这方子去帮我拣几味药来,我马上要用。”有个一身杀气的人在这屋子里,以无名的警觉和猜忌,根本无法静养。她也无法安心帮他疗伤。
“我讨厌药味。”
夜莲依旧怀疑地盯着床上的无名,不肯挪动半步。
宋挽香走过去,轻轻抚了抚他的头发,柔声道:“乖阿莲,听姐姐的话,出去吧。放心,凭他还伤不了我的。”
这一招果然有用,夜莲身上的杀气瞬间就消弭无踪了。一句“乖阿莲”,他的脸上顿时就浮上两团酡红,立即乖顺得跟小羊羔一样,低下了头,呆呆地应了声:“嗯。”转身就准备出去。
宋挽香窃笑,夜莲真是个可爱又听话的弟弟。他们姐弟因家族变故而从小失散,直至夜莲十二岁的时候,两人才得以相认。夜莲的性子孤僻执拗,对人情世故也异常冷漠,只惟独对她这个姐姐一万分的顺从。每次要他听话,只需唤他一声“乖阿莲”即可,百试不爽。也许这就是血亲吧。宋挽香轻叹。
这个时候,夜莲的眼睛里忽然又射出厉芒来!
出于昏迷中的无名身体忽然剧烈地痉挛起来,整个脸部都因抽搐而扭曲。他睁大眼睛,眼珠子都几乎要从眼眶里凸出来,神情极其痛苦狰狞。
宋挽香一蹙眉,不好!她走到床边,伸手解开了无名的穴道,准备再度为他施针。
夜莲的手又按向刀柄,凝神以对,只待他稍有动作,就准备一刀结果了这祸患。
谁知无名却将整个身子都蜷了起来,浑身剧烈地颤抖着,缩到了角落里。两手抱着自己的膀子,狠狠地抓着,指甲都深深地嵌入肉里。
宋挽香正要去掰开他的手臂。
无名忽然嘶哑着嗓子仰天大吼,然后将自己的手指伸进嘴里,喀喇一声,竟将尾指咬下一截来,血泉顿时自断指上喷出。
宋挽香和夜莲都被震住。
无名一嘴一身的血,这时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大叫一声,从床上一跃而起,一头冲出房门。
宋挽香一缓过神来,立即飞身追出去。夜莲也提刀赶出去。
无名却像一头发了疯的豹子,在寂静雪里横冲直撞,谁也拦不住,惊得谷中的少女们四处逃散。忽然,他看到有一间屋子的上空正冒着袅袅青烟,就不管不顾地一头扎了进去。
这里头是庖厨之地。
夜莲和宋挽香赶至门口,陡然听到里面的女孩子发出一声惊叫!
两人一同闯入屋中,却被眼前的一幕震住!
无名竟将自己的膀子塞进炉膛里!将一旁正在做饭烧菜的少女吓得失声惊呼。
宋挽香箭步冲上前,将他的手臂从炉膛里拔拉出来,但是衣袖已烧没了半截,手臂手掌更是惨不忍睹,早已一片焦黑,皮开肉绽。若再晚一步,整条手臂就全毁了。
痛楚难当!无名扬起头颈,重重地敲在炉灶上,想把自己敲晕,无奈敲了数次都不见效,直撞得头破血流,形如厉鬼!
就连夜莲也从未见过如此惊怖的自残,不禁怔在当场,不知如何是好。
宋挽香当机立断,一掌切在他后颈,无名一下便倒在她怀中。
“他身上的寒毒又发作了,我必须立即为他施针。阿莲,将他抱到药庐来。冉竹,”宋挽香吩咐那吓呆的女孩子,“去药房取定坤丹和玉清露来。”
宋挽香取过夜莲一直攥在手里的药方子,大步踏出屋门后,叫冉竹的女孩才恍然回神,慌慌忙忙地跑出去。
宋挽香又找来三四个女孩子:“去烧一大桶热水来,要快。”接着又招来惜墨:“照这方子去抓药,另外去取我的宁神香来。”
这些女孩子早已习惯了这种急救的场面,行动干练麻利,不消多久一切就已准备妥当。
药庐中点起凝神香,宋挽香手拂古琴,天地空灵的琴音幽幽而起。在这种神奇的淡香和飘渺的乐声中,时间与空间仿佛都静止了,令人心神俱宁。无名的神情逐渐舒展,紧绷的肌肉和神经也开始松弛下来,好似已忘却了肉体的痛楚,逐渐进入一种空明之境。
大木桶中泡着二十余味药材,浓浓的药味随着氤氲热气袅袅飘升,一室流香。几个女孩子动作娴熟地将无名置于桶内,将热水一瓢瓢地浇淋到他身上,使他体内的寒毒一点一点地蒸出来,直到他身上出现几个浓黑的肿块。
他到底服了多少年的蛊毒,那毒气竟如此深地蚀入他的骨骼血液之中,连宋挽香都有些惊异。这样深的毒恐怕并非一时半刻就可以完全祛除的。
宋挽香罢了琴,来到无名身后。她手拈梅花针,形容冷定,仿若只手回天的神。
眨眼间,素袖一扬,数枚银针几乎同一时间迅捷无伦地刺入他的穴位中,毫发不差。宋挽香又抽出三枚银针,两枚扎入太阳穴,一枚自头顶百会穴缓缓插入。随即她又绕到无名正前方,口中轻轻念:“含光凝神,闭口藏舌,心不外驰,一意归中……”这柔和的声音仿佛有种魔力,恍惚中的无名不由自主地依言而行。
忽然,他呼吸转急,脸色惨白,身体又开始不断发抖。
旁边的侍女一惊:“姑娘,你看他?”
宋挽香点点头:“无妨,是他体内的寒毒发作出来了。”
宋挽香以指点住他的气海穴,徐徐而上,沿经脉走神阙、巨阙、廉泉、人中、印堂至百会穴,将丰沛的真气源源灌入,流通十二正经与奇经八脉。
无名身上的寒气甚重,一桶热水不消片刻便已凉透。侍女们只能不停地替换着热水和草药。
在药力、银针和真气的三重作用下,无名身上的浓黑肿块逐渐向着一处移动,最后汇聚在胸口的紫宫。
燃尽两柱宁神香后,寒气才逐渐开始消褪,无名的呼吸渐趋平稳,身上也有热汗发出。又两个时辰过去,他终于“哇”地喷出一口黑血来。寒毒暂除,似乎终于觉得舒服了,无名身子一软,靠在了木桶上。
宋挽香喂他吃下了定坤丹和玉清露,吩咐侍女们将他收拾干净抬上床,随后又仔细地在他伤口上上好药,包扎妥当之后便转身离去。
在沉沉地睡过一觉之后,无名恍恍惚惚地有一些清醒,只觉从来不曾睡得如此舒服踏实过,浑身上下也感觉前所未有的舒畅。空气中还飘散着淡淡的幽香,十分好闻。他闭着眼睛不肯睁眼,以为这是一场梦,就怕一睁眼梦就破灭了。
但周围空气十分清寒,他被冻得打了个喷嚏,一下子就完全醒过来。
这是什么地方?
无名精神一紧,忙去摸身边的剑,却发现空无一物。
屋里还有人!
他一睁眼,如受惊的野兽一般窜起,扑向侍候在一旁的少女,一出手就扼住了她的咽喉。
另一个少女惊得连退数步:“你……你要做什么?”
“你们是什么人?这里是什么地方?”他极力回忆,却只记得自己被一个少年的刀洞穿了胸膛。
“这里是寂静雪,是我家姑娘救了你,还帮你解了毒……”少女气道,谷主辛辛苦苦为他解毒,耗费了那么多内力,不想这个人居然是条毒蛇,恩将仇报。
“你家姑娘又是谁?”无名眼底疑虑更重。
对,一定是跟那少年脱不了关系的人!为什么他们杀他又要救他?他们到底想对他做什么?哼,不管做什么,总不会是什么好事。思及此,他的手指又紧了紧,手底下的少女几乎要被他扼断喉咙。
“啊!”另一少女掩口惊呼。想不到这个看上去还是孩子的人,居然出手这么狠毒。
这时只闻一个冷冷的声音响起:“放开她。”
一个白衣女子出现在门口,手里还端着一碗热腾腾的面。
见到此人,无名不知怎的心中猛地一颤,手不由自主地松了松。眼前这个陌生的女子,虽一身简衣便服,却透着一股雍容之仪。
“姑娘,他……”少女指着无名。
宋挽香摆摆手让她出去。
无名紧盯着她:“你就是这里的主人?”
宋挽香仿若无事地走进来,无名警惕地后退。
宋挽香将那碗面放在桌上,不急不愠地道:“你是伤患,不该乱跑。”她莞尔一笑,“你猜的对,我就是这里的主人。你既然到了我这里,那么一切都只能听我的。”
她说话的声音很柔,但无名却分明感觉到其中一种不可违抗的威严。
“我若要伤害你,你早就已经死了十次八次了。”宋挽香轻叹一声。
无名的手又松了一些,他也明白对方暂时没有要伤害他的意思。“可是你又为什么要救我?”
“你听我的话,我便告诉你。”宋挽香眯起像猫一样的眼,其中透出狡慧的光来。
“我为什么要听你的话?”
“哦?那你听谁的话?”宋挽香微笑地望着他,眼神很温柔,温柔到想让人放弃一切抵抗,顺从地向她低下头。
“我……”无名猛然意识到她在套自己的话,心神一坚,“我不会告诉你的。”
宋挽香脸上心里都在笑,果然,还是个孩子啊。
“放我走,否则我杀了她!”说话时,无名想在扼着少女喉咙的那只手上使点力,可是他发现自己竟使不上力,无名微微变了神色。
“是不是觉得没有力气?”宋挽香好整以暇地坐下。
“你给我下了什么毒?”无名眼中溢出杀气来。
“你知道自己有多久没吃东西了吗?”宋挽香的眼神转向桌上那碗冒着热气,散发着诱人香味的面条。
忽然被人一提醒,一瞬间饥饿的感觉直冲脑门!无名这才发觉自己早已饥肠辘辘,气空力尽。而面前那碗面条的香味简直成了这世间最大的诱惑。
就在他心神一弛的刹那,白影一晃,宋挽香已闪身到他身旁,扣住他的手腕。无名只觉整条手臂一阵麻痹,那被制的少女已从他手下脱身出来。
无名不敢置信,自己竟在瞬间被一个女人制服,并前连半分反抗之力都没有。这个女人看上去柔弱得就像水岸别的芦苇花,可她的修为之高,完全在自己的意料之外。
“我说过,在这里一切都只能听我的。何况,你还是我的伤患。”她的仪态高贵从容,不容反抗。
宋挽香松了手,并将那碗面端到他手里,柔声道:“吃完了才有力气。”她笑了笑,“当然,如果你怕我下药,尽可以不吃。”说完便转身离去。
无名迟疑了一下。但仅仅是一下。
面条的香气如蛇一般钻入鼻孔,简直太诱人了,就算里头有穿肠毒药,也挡不住无名把他吃光。他真的太饿太饿了。
呼噜呼噜没几口,一大碗面便已底儿朝了天。
虽然仅仅是一碗清汤阳春面,但无名只觉这是他此生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