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傀儡山庄》 第二章 河上的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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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上中天的时候,宫雨已立在了黄河边上。
由于源头冰雪消融,春季里黄河的水流特别湍急。渡口停着各色船只,有民船、游船、商船,也有官家的船只屯兵某处。
此时此刻,所有人都已睡下,只有三两盏船灯悬挂,将船影和宫雨的身影倒映在河里,越发显得孤独冷清。
月色无比地静柔,还泛着浅黄色的月晕。就像欧阳安静地依偎在他怀里,一双柔荑轻轻握住他的手,幽幽的叹着,你真是个笨蛋……
宫雨久久望月,一任冷露打湿了衣裳。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他第一次发现自己竟是个如此多愁善感的人。他摇摇头,禁止自己再想下去。
初春的河边依旧有些寒意,更何况孤单一人。这个时候该有个朋友,温壶好酒,对月畅饮才不会胡思乱想。
思及此,他笑了笑。
这个地方,朋友虽不可得,酒却还是可得的。离河岸不远处就有几家不错的酒楼,相信此时应该尚未打烊。
可是很快他又笑不出来了。
因为当他伸手摸向怀中时,才记起身上的银子早在白日里全给了逃难的灾民。他惟有苦笑。
这个时候要是有谁请他喝杯酒,他一定将他引为生平知己。宫雨心中发誓。
这时,河上忽起歌声。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起歌之人气韵深厚,歌声更似有穿透人心之力,穿过夜色一直透入人心深处,让人不禁为之动容。
他不由得向歌声传来的方向望去,只见河中央漂着一艘小舟,舟子上挑着盏孤灯,一个男子在船头执杯而歌。
这首本透着愁绪感叹的《短歌行》在此人唱来却显得豪迈而激扬,这是一种烈士的悲心,壮士的隐忧,面对生逢乱世,目睹百姓流离而心忧家国,呼吁有识之士同仇敌忾、重振河山,彰显出一派英雄气概,直听得宫雨心中郁结全消,心里忽然就像豪饮一场之后的畅快淋漓。
这时,船上男子忽然冲他挥挥手,在那一头朗声道:“岸上的朋友,有没有兴趣上来一起喝一杯?”
宫雨怔了怔,继而笑了。
“看来我这个人什么都不见好,就是运气特别好。”
这个时候有人请喝酒,不去的才是傻瓜。
这个时候到底是谁请他喝酒?
莫不是萧夜雨现面相见?
宫雨心中涌起一阵激动,便施展开绝世的身法,足尖轻点,踏波而行,只几个起落,便已落在了小舟之上。
船上的男子笑赞道:“好身法!”这是一个中年男子,剑眉星目,广额高颧,身形魁伟,样子颇为豪壮不凡。宫雨留心瞥过他的双手,指掌有力,骨节突露,看来亦是位高手。
但宫雨知道这个人不是萧夜雨。
因为江湖传闻,玉指修罗萧夜雨有一双极好看的手,好看到让人几乎要心甘情愿地死在这双手下。
而眼前这个人的手厚实有力,指节处和手掌上都磨出了老茧,很可能是练过铁掌功一类的功夫。
因此宫雨断定,他决不是萧夜雨。不过不管此人是谁,此时此刻宫雨心中都把他当作了朋友。
船上无人撑篙,小舟随波而行,飘摇不定。船上的红泥小火炉上,酒香正浓。
宫雨也不客气,大喇喇地坐下来,皱了皱鼻子道:“这香味,该是正宗的江南花月红。”
那中年男子哈哈笑道:“看来小兄弟也嗜杯中物啊。”
“说对了,可以三天不吃饭,却决不可三天不喝酒。”
“哦,为什么?”那男子奇道。
“因为三天不吃饭不会饿死人,三天不喝酒却可以憋死人。特别是我这样的人。”宫雨补充道。“离我上次喝酒到现在刚好快三天,所以你今天算是救了我一命。”
那男子觉得颇有意思地看着宫雨,似乎是第一次遇到他这样的人,更是第一次糊里糊涂地就当了别人的救命恩人。他好奇道:“听小兄弟的口音似乎不是中原人。”
宫雨道:“小弟来自江南,初到蒲州。”
那男子似乎是意料之中:“看小兄弟一身气度也不似本土人士。秦晋通商全赖蒲州渡,因此自各地而来的人都会聚集于此,平日里也有不少江南的商贾来此做生意的。”
宫雨道:“此地的风物人情不同于江南,倒是令人大开眼界。中原的屯兵重地,果然不同凡响。”
那男子亦点头道:“蒲州的确是个好地方。此地山川环抱,可以作为险阻;农业发达,可储粮养兵;更兼人烟稠密,民尚耕战,在战略上极利形成以守为攻之势。蒲津度又是山西与关中之间往来的必经之路,驻此险关可长保关中无虞。”
提及军政兵策之事,宫雨也起了兴致。
“中原的地形就像一局棋,关中、河北、东南、西蜀为其四角,山西、山东、湖北、汉中为其四边,其间为中央腹地。以四角为基、四边为系,进可攻、退可守。如蒲津之地,既有山地险要可凭恃,又有江河水道可流通,自为兵家必争之地。故欲求关中之安,必要对此蒲津之地加强戒备。但是……”
“但是什么?”那男子亦听得入神。
“山河之固,在德而不在险。潼关虽险,项羽曹操曾入之;长江虽险,晋师隋师亦曾渡之。是以布局天下,当知‘险可恃而不可恃也。’若上德不修,亦可祸起萧墙,舟中之人尽为敌国。若勤修德政,自可怀敌附远,弥患于未萌。”
那男子露出赞赏的眼神:“小兄弟年纪轻轻,却见识非凡,看你这一身风骨卓然不群,将来定有一番作为。”
宫雨却摇头道:“君子该欲讷于言而敏于行。所谓‘举秋毫不谓多力,见日月不谓明目,闻雷霆不谓聪耳。’人人都看得出的才智聪敏还不算是真正的智慧,那些外表平凡甚至愚钝,却安定了天下的人,才是真正拥有大智慧的人。要表现出聪明或者有见识并不难,但要真正做成大事却并不容易,只说不做之人只能沦为巧言令色之流。”
那中年男子抚掌而笑道:“果是非常之人,始有非常之论。”
宫雨笑了笑:“小子只求逍遥于山水,不求闻达于天下,一番谬论倒让兄台见笑了。”
那男子却摇头:“天之道、人之道,小兄弟你本非凡庸,更该顺天应命。”
宫雨略有不解道:“顺天,应命?”
“所谓顺天便是依循天理而行。释教言,食素戒杀,但虎豹岂能以草木为生?难道牛羊更近佛道?非也,实因天理如此,自然之道也。天生牛羊犬马供人驱使,人或成虎豹饵食,或重归尘土,再养草木,草木再为牛羊所食,自称循环,这便是天理。而每个人在天理世道之中,合该有自己的位置,士农工商众人各安其命,各司其职,互通其益,世道才能因此运行不止。天生我才必有用,贤能者亦该当仁不让,担起自己该负的责任,这便是应命。”他转头望向滚滚黄河之水,感喟道,“富贵敝履,生死浮云,若得这一身之躯做成有用之事,纵粉身碎骨,此生何惧。”
宫雨道:“好一个‘此生何惧’。”举杯一饮而尽,赞道:“果然好酒!”
“既然好酒,便该醉解千愁。”
“好酒好月,何来千愁。要说愁,也唯有一愁?”
“哦?哪一愁?”
“愁你的酒不够喝啊。”
“哈哈哈哈。”
一盏孤灯,两个身影。
船泊于河心,随波逐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