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时分。城郊。葬尸岭。
    这是一片鬼气森森的荒岭，到处弥漫着令人作呕的尸臭。月色凄迷，砌下一地树影斑驳，此时看来却更像是张牙舞爪的厉鬼恶兽。
    不知是因为尸气太重，还是人气希渺，葬尸岭上虽然树木成林，但树上却都不发叶子。只偶有极少的树枝上，零落地垂着几片枯叶，单薄地在风中颤抖，摇摇欲坠。
    倒是有些枝桠上挂着不少森森白骨，风一吹，便轻飘飘地摆荡着……
    地上还有很多未及埋葬的尸首，大都是些贫寒人家出不起殓葬钱，就随便将尸体抛在这里，任凭秃鹫野兽叼食得支离破碎、面目全非。
    吴空空已经开始咽口水。
    他一紧张就容易咽口水。
    他本就是个胆小的人，可偏偏总是莫名其妙阴差阳错地做了不少就算胆大的人也不见得会去做的事。
    就比如，他到现在还是没想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来这个见鬼的地方！
    他和宫雨二人忍着恶臭，照着老叫花子所言，亦步亦趋地仔细数着荒岭上的坟碑。偶有一声寒鸦凄鸣都会令人一阵毛骨悚然。
    墓碑错落纷杂，数起来很不容易。
    为了不出错，他们一共数了两遍。
    左行起第十五个、竖行起第二十三个——他们终于来到了这块墓碑前。
    坟前的杂草已被踏烂，地上还留有人的足迹。看来倒是经常有人来这里求神问卜。
    再看石碑早已破败不堪，碑上爬满了蔓藤野草。
    这是一块极其普通的墓碑，看不出有什么特别之处。
    宫雨伸手拨开藤蔓，碑上隽刻着的亡者的名字倒是引起了他的注意。
    “范经纶之墓。”
    这个名字似乎有些耳熟，可一时却想不起来在哪听到过。
    他只好掏出了写好疑问的纸。纸上只有一个问题：沈家血案的线索去哪里找？
    宫雨不算是个太笨的人，他并没有直接询问凶手是谁，因为他知道这世上不可能真有知晓一切的鬼神仙灵。
    他将这张纸和五十两的银票用碎石压在坟前。
    “这样就行了？”他依旧是半信半疑。
    吴空空已着急着嚷起来：“管它行不行，先离开这里再说！我宁可蹲三天大牢也不想在这种鬼地方多待上一刻！”
    如果可以，他希望自己永远都不要再来。
    于是两人很快就准备下山。
    “或许我们真能问出点儿线索也说不定。”吴空空边走边道。他一向就是个乐观的人。
    “或许明天我们就会发现我们被莫名其妙地骗走了五十两银子。”宫雨道。
    “至少我们很快就能离开这鬼地方。”
    “可是很快我们还得再来。”
    吴空空别过头瞪着他：“你就不能说句让人听着高兴点的话？”
    宫雨道：“能。”
    吴空空好奇道：“什么？”
    “——我们已经被人跟踪了很久。”
    吴空空倏然停下脚步。
    “这也算是听着能高兴的话？”
    “当然。因为跟着我们的是个女人，说不定还是个漂亮女人。”
    话音才刚落，便觉鼻底一阵香风，眼前一刹红影迷乱，一个女子果真娉婷立于二人面前。
    这女子着一身大红衣裙，杏目樱唇，明眸皓齿，何止是漂亮，简直美极。
    可宫雨却忍不住深深地吸了口气。
    她肤色煞白，衣衫艳红，一头长发在夜风中飞扬。
    吴空空瞧着她，头皮已经开始发麻。
    这样的女子怎会在这个时间出现在这个地方？
    两人终于明白，原来三更半夜在荒郊野外偶遇美丽女子，也并不一定是件叫人兴奋的事。至少他二人现在一点也兴奋不起来。
    红衣女子手执银鞭，面无表情，一言不发一动不动地盯着他们。
    吴空空只觉从头顶直凉到脚底，忍不住扯了扯宫雨的袖子，低声道：“你说这是个漂亮女人……还是个漂亮女鬼……”
    “我宁愿相信她是个漂亮女人。”宫雨也低声地答道。
    在还没遇到糟糕的事情之前总该先往好处想……
    那红衣女子忽然开口了。
    “你们是谁？”她问道。
    “你又是谁？”宫雨反问。
    “我先问的，你先答。”
    宫雨笑了笑：“你跟了我们这么久，却问我们是谁？你既不知道我们是谁，又跟着我们做什么？”
    “当然因为你们是凶手！”
    “凶手？”
    宫雨和吴空空面面相觑，完全不明白她的意思。
    “可怜那沈家上下都死得好凄惨。”红衣女子的眼中露出悲悯的神色，忽而又将手中银鞭一指二人，“你们这两个人面兽心的恶徒，夜闯沈家逞凶杀人，本姑娘今日决不放过你们！”
    “你的意思是……我们是杀害沈氏一家的凶手？！”吴空空用手指了指自己和宫雨，他有点信不过自己的耳朵。
    “我亲眼看到你们鬼鬼祟祟从沈家跑出来，又来到这荒郊野外也不知商量什么阴谋诡计。沈家的人一定就是你们杀的！”红衣女子忿忿然道。
    宫雨忽然有种很想笑却又笑不出来的感觉。
    “如果我们是凶手，你又是谁？”
    “我？”那女子把胸一挺，“我乃玉笔峰的儒门弟子——卫琳琅是也。”
    “卫……琳琅？”宫雨的脑子转得飞快，“那儒门门主卫长雪……”
    “正是家父。”那女子高扬起下额，像一只骄傲的凤凰。
    “原来是儒门门主的千金。”宫雨心里忍不住发笑，一看便知她是个初出茅庐毫无江湖阅历又被人惯坏了的大小姐。她胆子倒是不小，居然跟着他二人来到这种地方。
    卫琳琅一扬长鞭道：“两个恶贼！你们还不认罪伏法！”
    “认罪？你几时看到我们杀人了？”
    卫琳琅一怔：“……那倒没有，可我看到你们从沈家翻墙出来，便知事有蹊跷。我进入一看，才发现里面的人全都死了。”
    “从沈家出来的就是凶手？若是我们之后又有人看到你从沈家出来，难道你也是同伙？”这种逻辑实在令宫雨非常的头疼。
    “这……”卫琳琅一时语塞，想想觉得也有些道理，不禁又犯疑，“不是你们……那会是谁？”
    “我们要是知道还用得着来这里？”宫雨摊摊手。
    “那你们到底为什么来这里？”
    “我们为什么要告诉你？”
    “因为……因为……”卫琳琅“因为”了半天却想不出一个好理由，急得她直跺脚，最后她一急之下只得道，“因为你们还没洗脱嫌疑！”
    吴空空叹道：“唉，就算我们是凶手，你也抓不到我们的。”
    以他和宫雨的轻功，普天之下能赶上他们的恐怕也没几个，更遑论眼前这个小丫头。
    卫琳琅柳眉倒竖：“你敢小瞧本姑娘！”
    素手一扬，“呼啦”一声长鞭出手！
    宫雨便看到一道银光。
    这银光仿佛一道耀眼的闪电，刹那间撕裂暗夜，照亮世界，带着惊艳的美丽和蛮横的娇气气势汹汹地向他们抽过来。
    宫雨和吴空空分向两边跃开。长鞭一下击中树干，顿时“哗啦”一声，树裂枝折。
    但鞭势未尽，又急转横扫过来，犹如银蛟腾空，长河落日。
    宫雨心中暗叹：这姑娘虽莽撞无知，鞭上的功夫却一点也不含糊。这鞭法巧妙、精准，开阖之间大有气象，果不愧系出名门。
    他飞身跃起，再度闪避开一鞭。卫琳琅秀腕一转，银鞭又缠上吴空空。
    鞭影如山，吴空空亦不敢怠慢，双脚一踢，腾空几个跟头翻了开去。
    两招落空，卫琳琅心中恼怒，更是将手中长鞭舞得直如飞瀑流影，顿时银浪堆雪，铺天盖地。
    眼见鞭影如山如海而来，宫雨脚踏奇步，贴影而舞，衣袂翻飞之间，看似鞭鞭险着，却又偏偏都碰不到他的衣角。
    吴空空更如滑溜的泥鳅一般，在铺张绵密的鞭影缝隙之中穿梭自如，游刃有余。
    卫琳琅一咬牙又一鞭扫来，宫雨侧身闪过，伸手一抄，鞭梢就落到了他的手里。
    卫琳琅一提劲想抽回鞭子，可鞭子却像在宫雨手里生了根一样，纹丝不动。
    “放手！”卫琳琅气道。
    “放手可以，可不准再缠着我们了。”宫雨一松手，银鞭又回到了卫琳琅手中。
    再纠缠下去，天都快亮了。
    宫雨和吴空空决定不再理她，转身管自己走了。
    眼见要一个人留在这鬼都不愿多呆的林子里，卫琳琅急得直跺脚。
    “喂！你们别把我一人留下呀！……你们要是敢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我……我……”话还没说完，宫雨和吴空空就听到“啊”的一声尖叫。
    两人只好又停下脚步。
    这个时候把一个女孩子留在这种地方似乎的确不是很好。他们无奈地又转身掠了回去。
    卫琳琅捂着耳朵还站在原地，只是方才一只乌鸦自头顶飞过，惊得她大叫了一声。
    宫雨长臂一揽，挟起她就往山下掠去。
    卫琳琅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到耳边风声呼啸而过。眨眼间三人就下了山岭。
    本来只是一时不忍才带她下山，不过宫雨和吴空空很快就后悔了。
    所谓请神容易送神难。卫琳琅居然借口认不得路，从葬尸岭一直跟着他们回到了城里。
    如果在平时，一路上有美人作伴自是美事一件，可如今两人心头压着桩血案，就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了。
    这样一个女孩实不该被扯进这桩扑朔迷离而又危险重重的案子里。他们必须甩掉她。
    宫雨使了个眼色，吴空空心领神会。
    三个人一直走到街市上。宫雨二人也不搭理她，自顾自地在前头走。
    卫琳琅跟在后面。跟了半天她终于忍不住问：“我们要去哪里？”她显然把自己也算在了“我们”之内。
    “女儿坊。”宫雨道。
    “女儿坊是什么地方？”
    “女儿坊就是青楼。”
    “青楼？？！！”卫琳琅瞪大了一双杏目，“我们要去青楼？！”
    宫雨转身微笑着看着她。
    “不是‘我们’，是我和吴空空。卫大小姐请自便。”
    卫琳琅气煞。
    自打她出生就没有人敢这么无视她，这么不当她是一回事。
    在儒门，只要她跺一跺脚，整个玉笔峰就得晃上三晃；她皱一皱眉，就够她几个师兄师弟紧张上四五天。所以现在她气得脸也白了，身子也颤了。她伸出执鞭的玉手，春葱一般的手指直指着宫雨：“你不让本姑娘去，本姑娘就偏要去。”
    “妓院你也敢去？”吴空空奇道。
    堂堂儒门大小姐，饱读圣贤书的名门之女，竟光天化日地去逛青楼，实在忒有点说不过去。
    “有什么不敢的！不能就这么让你们两个杀人凶手给跑了！”琳琅憋红了脸，终于还是说服自己，为了武林正义，她决定小小“牺牲”一下。
    吴空空盯住她上上下下瞧了一番。卫琳琅被她瞧红了脸，斥道：“你看什么！”
    吴空空点头道：“你这么进去，一定是全‘女儿坊’最漂亮的姑娘。”……
    于是，卫琳琅换了一身男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