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 暗人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3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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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地宫里出来那一日,骄阳如火,放肆地照耀着司马府的园林。奇花异草在阳光下显得格外秀美,莺莺燕燕欢娱地追逐穿梭在花木之中,一派旖旎景色在眼前。
    我转身问罗姑姑,“此是何年何月何日?”
    罗姑姑看着我笑,“咸洪三年三月十五”,然后抚着我散在阳光下的发说,“这么多年你竟出落得这般绝色了。”
    我颔首,微微屈膝,道“这么多年,多亏了罗姑姑您的悉心照顾,他日必当涌泉相报。”
    她扶起我,眼中满是慈爱,“傻孩子,说这些做什么,如今总算从地宫熬出来了,今后好好保护自己便是对姑姑最大的报答了。”
    我再不说话,站在灿烂的阳光里面,任由它从头照耀到脚,从未感觉到阳光竟是这般温暖,让我如此眷恋。眷恋到舍不得移开步子,生怕走远了那阳光就不在笼罩身上。
    和我一起的还有六个姐妹。此时也正与我一样,对这春光烂漫无限流连。
    我们都是暗人,晋国大司马府中地宫里的暗人。
    我们被闭关在司马府中的地宫里整整七年,修炼武艺,以及,歌舞之技。七年之间,在那阴暗潮湿不见天日的地宫里,没有时间,没有温暖,没有和尘世有关的一切一切,那个冰冷的世界里,只有我们七个依偎着彼此。
    在这里,我们无名无姓,只有以“红橙黄绿蓝青紫”七色命名的代号。他们唤我“蓝悠”,因为我排行第五,得一“蓝”字,而“悠”则是司马府上的大管家说见我进府时,“神色悠然”,不若其他女孩或是啼哭或是怯弱,因此赐我“悠”字,从此名唤“蓝悠”。而其他六位姐妹,依次名唤“红袖”“橙素”“黄阕”“绿衣”“青锦”“紫嫣”。身为暗人,终年困在那地宫中,不见天日,却给了我们如此绚烂多彩的名字,又何尝不是一种讽刺。
    我们有两位师傅,一位名唤“淮南子”,也就是江湖上盛传的“江南第一剑”,他是大司马的心腹,负责教我们习武。另一位是“紫竹夫人”,也是大司马的宠姬,负责教我们歌舞之技。两人轮流探视,传授精华概要便匆匆离开,每逢初一十五再到地宫检验我们的练习成果,如他们满意,则点头不语,如有半点差池,便是一顿酷刑。
    记得有一次,黄阕和紫嫣没有按师傅们的话好好练功,那次的十五,淮南子来地宫里看我们的“绝情剑法”连得如何,给每人面前十步之处各放一个草人,要我们以短剑击之。霎那间,只有“嗖”的一声,然后五个草人的头轻轻扬起,撒了一地的草屑。而黄阕和紫环却没有击中草人的毙命之处,那淮南子并未言语,只是轻轻地哼了一声,两手却已对准她们二人,我们还未回过神来,却见他广袖之中冲来的强大内力直直地抵向她们二人,那两个不足十岁的孩子便已飞出五六米远,重重地击在地宫的石壁上。而那两个小女孩此时却连呻吟和痛苦都不敢,只是惊恐的喘着粗气,远远地望着淮南子,我们的师傅。余下那五人亦是大气不敢喘出声来,都只是垂首直立。
    “剑法不得有半分差池,不然遇到真正的敌人时,会比这样更惨。”淮南子看也没看我们,只是甩下一句话,拂袖而去。走到我面前的时候,他别有深意地望了我一眼,我依旧垂首,佯装不知。
    我知道,师傅对我是另眼相看的,因为短剑射出那一瞬,虽然我五人均是将敌人一剑命中要害,而我的,更快更狠,甚至连丝毫的草屑都没留下。
    然而,我更擅长的是舞技,紫竹夫人不及淮南子那般残酷,却也严厉苛刻,很少赞许过我们中的任何一人,唯独几次说道“蓝悠之舞,艳冠群芳”。说在她口中虽是波澜不惊的八个字,然而我们都知道,那是何种意义。
    那样暗无天日的七年,我们的生命中只有练功,然后便是漫长无边的寂寥。起初,橙素和紫嫣爱哭。橙素看起来那样娇柔弱小,而紫嫣年龄最幼,初见时她不过五岁,却与我们一同在这地宫之中接受严苛的训练。每到练功受伤亦或是孤独伤感,她二人总是相拥而泣,深深的地宫中回荡着稚嫩的哭声,灼地人心碎。每到这时,大姐红袖便拍着二人,轻声道,“橙素乖,紫环乖,我们不哭,我们好好练功,师傅会善待我们的”。然后她二人哭得累了,便也如我们一样默不作声。逐渐地,橙素和紫环也都不再哭泣,练功累了,我们便靠着石壁,并肩而坐,每到这时,空旷的地宫中便静得只有我们的喘息声。
    淮南子师傅对我们说,“有朝一日,你们武功炼成,便能出了这地宫,重见天日。”
    于是,没有人再哭泣,我们都在等,等待武功炼成,重见天日的那一天。
    在这七年的地宫生涯里,我最亲近的两个人便是红袖和罗姑姑。
    红袖是那样温婉清秀的女子,我们之中她年龄最长,性情又极好,我们都听她的话,尤其我与她最是亲近,每每夜里寒冷潮湿将我冻醒,我便总是靠在她的怀里,而她亦是紧紧地拥着我,七年之中,红袖的怀抱便是我在那地宫中最温暖的一丝依靠。有时候我会歪着头问她,“红袖,我们何时能出了这地宫重见天日?”她总是含笑看我,“会的,蓝悠,只要我们努力练功,大司马一定会放我们出去的,那时我们便自由了。”我问过她的身世,她沉默半晌,然后轻声说,“七岁那年的那场战乱之中我与家人失散,却被青楼的老鸨骗了去,是大司马替我赎了身,带我到了这司马府上,大司马是我的恩人,知恩图报,我亦无怨无悔”。我沉默不语,红袖这般忠贞与天真,让我心疼却也无奈。只是她口中那场恶战触及我心中痛处,我又何尝不是因为那场战乱流落至此。
    罗姑姑是司马府的老嬷嬷,负责每日为我们准备膳食和日常用品。她一辈子在司马府中,年过半百仍未曾嫁人,因而也没有儿女。这七年里,她为我们精心准备饭食,衣物和各种日常所需。训练暗人的地宫是司马府最隐蔽的地方,即便是司马府上的人也没有几人知晓这地宫的藏匿之处,只有两位师傅和大司马本人得以自由出入。连负责我们起居的罗姑姑亦只能每日来三次送来饭食,便只能匆匆离开。然而她心慈善良,每次总是给我们尽量多的准备可口的食物,还偷偷地从外面带来好玩的东西拿给我们解闷。每次罗姑姑到地宫来看见我们抑或汗流浃背的练功,抑或安静落寞的相拥而坐,她总是轻轻地叹口气说,“这些可怜的姑娘们啊,小小年纪却要经历如此沉重的负担,真是…”然后看着我们狼吞虎咽地吃着她精心准备的膳食,又满是好奇地摆弄着她从外面偷偷带来的新鲜玩意儿,罗姑姑总是慈爱地笑着,然后偷偷地抹去眼角的泪。
    我们的主人,晋国大司马东方越,是个叱咤风云炙手可热的人物。这七年间,我只见过他三次。第一次,是我七岁那年来到司马府,眼前那男子似是不惑之年,雍容儒雅气度不凡,浓重的眉眼深邃莫测,让人捉摸不定。宽厚的嘴唇轻轻抿着,却不经意间带着一抹不易察觉的微笑。我记得他看见我时,只是点了点头,看向淮南子,淮南子会意,便带了我去了地宫。第二次,是我十岁那年,他随淮南子探视我们练功,淮南子要我们用暗器袭击吊在空中不断飞舞的稻草人。霎那间细小的银针在昏暗的地宫里飞舞,那十个稻草人便逐一落下。我静静地伫立,微微垂首,似是波澜不惊,然而我知道大司马此刻也如淮南子一般另眼看我。因为,那十个稻草人中,我一人便击中了六个,而且是以最快的速度,而且是最远的六个。他离开时,缓缓踱到我面前,似漫不经心地问淮南子道“这女孩叫什么名字?”淮南子看一眼我,道“蓝悠”。他便不再言语,径自走出了地宫。第三次,便是三日前,他随紫竹夫人来探视我们的舞技,我们七人合舞《彩云霓裳》,曲罢,只听见大司马东方越,扬声到,“三日之后,便是你们出关之日”。我们七人随即屈膝跪下,干脆利落,“属下誓死效忠大司马”。
    所谓暗人,其实只是这大司马的一种工具,如同死士一般。不同的是,我们无名无姓,平日化装成司马府里美丽柔弱的歌姬舞姬,而其实则是替大司马暗杀政敌。然而却没人知道这司马府中的美人们原本竟是可怕的暗人,因为那些识破我们身份的人都是我们执行任务的对象,而他们,却都无一生还。我们效忠于大司马,除了红袖是为了报恩,其他人都是被买来或被抢来。进地宫之后,司马府的药师为我们服了一种丹丸,那种能让习武之人内力大增却也是剧毒的丹药,只有司马府的药师能解得了那种毒。若是我们忠心不二,则得了丹药即可相安无事,继续为司马府卖命。若是有二心,则只能在二十岁那年,肠穿肚烂而死。
    这便是我们,即便是出了地宫,重见天日,却也终究逃不开司马府这个更加阴暗的牢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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