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月似洞箫踏歌行  第五十七章 月下踏歌行(四)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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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底下很暗,看不清路,只听得几滴水珠落下,啪嗒啪嗒地打在地上,一如两人镇静中带慌乱的心跳,她是因为前方未知的,他却只因此刻牵着她的手。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他先探路,以免她一不小心摔着了。
    在黑暗中行走,时间过得格外漫长,不过小半会儿,却好像过了一夜,她有些不安,他却莫名地兴奋。直至行至一处洼地,他感到脚下踏着些水花,再前行几步,水愈深了,似乎不止是一处洼地罢,但也觉不出究竟有多大。
    渊拾起一块石子,将它甩得远远的,再细细谛听落水的声音。石子噗通一声落入水中,许久不闻沉入水底之声,想必这泓水是有些深度的。
    正当他欲绕过深潭,一探彼岸究竟,整个地洞却霎时间灯火辉煌。她惊愕地环顾四周,只见洞里的每一个角落都沾满了人,千万缕雪丝在灯火的映照下闪烁着银光。而眼前的深潭则是一条地下河,横穿地洞,一直蜿蜒至她目光尽处,望不到头。
    为首的一人向他们走来,细看去,他的脚竟未着地。渊墨瞳微敛,打量起对方来,是一位上了年纪的老人,白发苍苍,满面褶皱,面色苍若白雪,最为显眼的莫过于他左颊上骇人的伤疤,额间还有些细碎的小伤疤,皆是经了年岁的。此刻,他悠然落地,曲如盘蛇的浅棕色木杖咚的一声,沉重地打在地上,那如苍鹰般的凌厉的目光正扫向两人。
    半响,老人悠然开口道:“请问两位为何来到我族栖息之地?”话虽是客客气气的,却依稀带有一丝杀气。
    渊揖了一揖,毕恭毕敬道:“在下与舍妹皆是寻常百姓,此番是东去云暮城,路过贵地,不懂规矩,还望前辈见谅。若是多有打扰,我等自当速速离去,决不叨扰诸位。”语毕,拉着沉霖的手,隐隐有退却之意。
    老人冷哼一声道:“路过?方才我们的人探得你一路运轻功而来,嶂城本便人际稀罕,你还携有药中之宝清灵丸,轻松过了毒瘴,又能准确无误地进入这地洞,若非有备而来,岂会如此巧合?”满洞的族人随着他这一声冷哼,也纷纷将目光聚在两人身上,寒气四起。
    似乎来得容易,想走便难了,面对这一干人等,绕是渊武功再高,也是寡不敌众,只能智取而不可动武。而眼下他也捉摸不准这些人为何如此紧张,只得一再试探道:“晚辈只是不愿绕道而行,才不得已经了嶂城,自是有所准备。至于途经贵地,确是巧合,并无他意,还望诸位谅解。”
    老人左眉一挑,琢磨着他话中真假,一旁一位中年光景的男子上前一步,在老人耳畔低语一番,随后老人头一点,说道:“我族居于此地已久,不曾为外人所知,此番两位误闯,不知是有意或无意,但为了以防万一,我们还需将两位留在洞中几日。若是无事,自会放行。”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老人使了个眼色,便有两位侍女前来相迎,对两人说道:“公子、小姐,这边请。”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只能听凭他人处置,再于暗中观察了。毕竟他们也没想怎样,若能有人照顾饮食起居几日,可比他们原先的计划要好得多了。于是两人欣然前往。
    一路走来,她发现山洞石壁上刻了许多不明意味的图案和文字,洞中多少水洼,植有些喜阴喜湿的花草,树倒是没有,想必在这种地方是极难种树的。深潭的源头是一幕底下瀑布,水幕深深,望不见瀑布之中是否另有天地,只是在灯火重重中,瀑布显得格外浩大、磅礴,她多看了两眼便不再理会了。
    穿越了重重水帘之后,终于在几处房屋前停下了。似乎是为来客准备的,这几处宅子坐落在一个分支地洞中,与瀑布、族人居地、深潭皆是分离的,这样与众人相隔的环境倒正合了他们的意,毕竟不能让别人知道他们此行的目的。
    安置嘱咐一番后,两名侍女离开了,走时他一眼瞥去,侍女也是两脚轻悬不着地。只余两人在厢房中,分居两头,以一扇门相隔,她于东侧,他于西侧,也方便照应。
    她看向他,目光欲言又止,一再使着眼色。他屏息细听静观一番后,说道:“没有人在附近,想来是因为并不畏惧我们吧。”
    她长舒一口气道:“想不到阴差阳错,竟来到这个不为人知的部族群居地。只是这些人长得好生奇怪,无论男女老少,皆是白发苍颜,脚不点地,就像……就像……”
    “就像氿泉一样。”他将她未说完的话接下去,又道:“溟墨和氿泉虽是兄弟,发色却不同,没有人知道他们从何而来,甚至是抚养他们长大的老教主。最是奇怪的,据暗月的教规,凡是没有姓名的孤儿,从师而姓,师为其名。这些名字多与所修之业有关,譬如‘渊’是一种剧毒,‘甘兰’是一种草药,‘日影’是一种形似圆日的暗器,‘月影’是一把状如残月的弯刀,‘红莲’则是红莲手上那把弓的名字。但溟墨和氿泉的名字却不知其中意味,他们从老教主姓君,名字则不知是先前的还是老教主取的。”
    自从九岁时于隐村深夜第一次见到溟墨和氿泉,便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油然而生了,他们奇怪的外貌,奇怪的武功,奇怪的来历,奇怪的身世,似乎关于他们的一切,皆是如此神秘。此时此刻他们误闯的这个部族,很可能是溟墨与氿泉的来自的部族,只是不知为何,两人成了孤儿,还被老教主收养。
    她思索片刻,又问道:“是否老教主取名皆不按规矩来呢?或许他不喜以物之名代人名呢?”
    他稍一沉吟,点头道:“这倒是说不定,教主也是老教主的徒弟,名唤‘墓眠’,并不多人知晓,只是偶听教主说起罢了。教主所学颇多,也难以物之名代之。老教主十分疼爱他,当成自己的儿子一般对待,交与他很多权利,却不想到最后反被将了一军,险些命丧黄泉,而今还不知在何地漂泊呢。”
    “啊,墓眠?”她呼了一声,有些惊讶地站起了身。
    “怎么了?”他柔声询问道。
    她的眸中闪烁着激动的光辉,却是霎时黯淡了下去,缓缓坐下身去,又道是:“没什么,只是惊讶于这名字起得玄乎罢了。墓眠,墓眠,荒墓长眠,可真有些意思。和教主的性格倒也颇为相符。也不知他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他目光炯炯地望着她,欲言又止,让她觉得他似乎想告诉她一些什么。
    只是结果似乎辜负了她的期望,他最后只是淡淡一笑,垂下了原本托着下颚的手,柔声道:“饿了吗?方才只顾着想事情,都忘了我们本是要去觅食的。若是饿了便叫他们送些吃的来吧,虽不如我的手艺,但好歹也能果腹。”还未等她说话,他便兀自出了房门,去唤那两名侍女来。
    她一人站在原地,盯着渊离去的背影,声音低沉却是一字一顿道:“我真想知道你又在隐瞒着什么……”当所有的疑问都得不到答复,她开始怀疑他的忠诚,两人间原本莫名而来的信任,也在悄然瓦解。而另一种莫名的感觉却在她心中潜滋暗长,是她难以描绘的感觉,只是望见他颀长的身影、唇边若有若无的微笑时,这种感觉便会呼之欲出。最终,她只是自嘲一笑,不知笑中意味。
    看了许久,她才关上了门,步向床边,忽然觉得身心疲惫,或许隐村十五年来安逸的生活真的将她生冷的锐刺磨平了,又或许是岁月的流逝,她也厌倦了,只想找个可以休憩的港湾。她倏地一下子倒在了床上,有种说不出的惬意,毕竟她已经连日没有在床上睡觉了。抚摸着身下柔软的被单,睡意丝丝沁入她的脑中,她翻了个身,连鞋子也没脱,径直躺在床中央,侧脸向床靠着的墙壁,正打算一阵好睡。却在半寐半醒之际,瞥见床栏檀木后的石壁上,依稀有些刻痕,罗帐虚掩,若非躺在这床上,还真看不见如此细小的字。
    她伸手去触碰那些刻痕,字迹虽小,每一道却皆是狠狠刻下的,深近半寸,可见刻字之人当时是怀着何等愤恨的心情去雕刻的了。她散开罗帐,细细辨认,只见上面刻着“影刺必亡”四字,不明其意。
    看了一会儿,她又放下了罗帐,佯装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般,回味着字中之意,“影刺?影刺?何谓影刺?”她自言自语道,闭着眼,双手交错在小腹前,似是睡着了一般,却是在思忖着是何人于何时何境刻下这些字的?此人如此愤恨,应是与这个部族有着不共戴天之仇,或许……影刺指的是这个部族的名字呢?也不是没有来由的,溟墨和氿泉总是如魅影般神出鬼没,而所修之功又是以真气汇聚成冰刺,由此推及他们所属的部族特点,似乎也说得过去。
    从刻迹的剥蚀程度来看,有些年头了,她也说不准,但至少三十年,此人若还在世上,必已年过半百了。而这些床、桌椅、器具,如何看来皆是没有三十年以上年纪了,这个部族深居地洞中,也不会有人来访,这些东西也没有必要换新的。如此说来,这里本不是这番模样,只是后来不知为何才布置成客房的模样。
    一想起这房中原本囚着一人,她便觉得耳畔似乎还有冤魂的嘶鸣,虽是无神论者,但在这等阴暗、潮湿之地,独处时心中也不免有些惊怕。闭着眼,更是觉得有什么在向自己靠近。
    她倏地睁开眼,落入眼中的并非冤魂厉鬼,只是渊轻轻推开了门,手中捧着两小蝶糕点,半截白色的身影在黑暗中格外清晰,随着他脚步的深入,他的身影也在她的眼瞳中一分分扩大。
    他却忽而笑了,细声软语道:“可是惊扰了你?”再一扫她的身影,又责怪道:“怎地不脱了鞋再睡?这么大个姑娘了,还像个孩子似的。”
    她没有反驳,只是默默起了身脱了鞋,道了声:“早些休息吧。”便兀自上了床,盖好被子,别过脸去,也不再看他。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终是无言地转了身,将手中的糕点放在方桌上,向西厢行去,临近门时才回身道一声:“累了便好好休息吧,有事唤我一声便可。”他的身影消失于轻掩的门后,只余两碟冷了的糕点。
    待他走了许久,她才再睁开眼来,说不清为何如此冷淡,只是气他总瞒着她。当他走进来时,她真想斥责他一番,不料他句句轻柔的关怀先声夺人,想开口,却又不知以何相对。只得冷冷地别过脸不去看他,心中却有几分怅然,为何原本可以相知的两人,非要各怀心思?也罢,也罢,毕竟她从来没有朋友,也不在乎这一个。一声怅叹,想平生四十一年,轮回湮灭,浊世沉浮,她真的觉得累了,不愿去想。
    桌上的红烛明明灭灭,烛光透入了轻盈的花糕里,通红通红的。终在风的一声冷啸中,灭去了光影,只余满腹的疑郁、不明意味的刻字,伴她入眠。
    一夜连晓,枕凉难眠,她在床上反反复复,睡意很浓,却始终不能入睡,不胜烦忧。如此的倦意彻夜折磨着她,加之究竟是秋天了,夜凉如水,况乎是这阴冷地洞中,薄衾不耐寒,绕是她蜷成一团,也不御风寒。
    在辗转反侧不知至深夜几时之际,却听得门边依稀传来些动静,她立时警觉了起来,并不动作,维持着原状。一阵冗长的沉默,听不见一点脚步声,只是微有风动。她正欲睁眼看看,只觉身上多了些什么,厚重感告诉她这应是一床棉被。被角轻轻地往里曲了曲,将她紧紧地裹住,也不觉得那么冷了。又是一阵微风动,门轻轻地合上了,再不闻声息。
    许久,她才低声喃喃道:“你这般,又是为何呢……?”如此一番,她愈加难以入眠了。
    那夜,她一宿未眠。他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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