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放学了，我揉了揉眼睛，背起书包无精打采的回家。
    “喂，蔡影，站住！”我转过头，看见肥头荣叼着根烟，晃着身子向我走来，他摇摆的样子像极了一只呆头鹅。
    我说：“有事么？”
    肥头荣嚣张地说：“哥哥我最近手头紧，明天带一百块钱来。”
    我幻想着自己一拳把他放倒，然后用右脚踩在他的脸上，冷冷的说：“你找死！”现实的情况是，我看见他一脸横肉的痞子样和大拳头，心里打怵，双腿发软，语声也低了下去：“我，我没那么多钱。”
    “你他妈的说什么？”肥头荣把烟头弹在我身上，气势汹汹的向我逼近。我真的好害怕，每次被他欺负时我总会幻想自己是个武林高手，轻轻松松就能打得他满地爪牙，可每次趴在地上找牙的人都是我。人不会因为幻想而出人头地，也不会因为正直善良而不被人欺负。这世界上受苦受难的总是善良老实的人，也许有人可以扭转可悲的现实，但我不相信有人能逆转我耻辱的生命。
    我环顾四周，幽静的小道上只有三三两两的行人，指望他们来救我还不如向观音姐姐祈祷。我只好低声下气的说：“对不起，我真的没那么多钱。”
    他一拳击出，结结实实砸在我的脸上。我退了一步，脑子发热，再也不顾力量的差距，失去理智地扑上去和他厮打。虽然肥头荣比我矮了半头，但他生得白白胖胖，又有着丰富的打架经验。黑瘦的我则弱不禁风，力量的悬殊让我注定要在今天忍受皮肉的痛苦。他一脚踹在我肚子上，紧跟着挥出一记右勾拳。我仰面倒了下去，随后又挣扎着站了起来，鼻子里鲜血四溢，流淌进嘴里，咸咸的，我忽然觉得这血的味道是那么的沉重和苦涩。就像我惨淡的人生一样，我苦笑一声，对肥头荣摇了摇头，发出一声不屑的叹息。他大怒。肥头荣用右手抓住我的衣领，把我拎了起来，摁在一堵破旧的砖墙上。这个混蛋的力气的确够大，我这样想着，小腹又挨了一拳。
    “有钱了吗？”他狰狞的嘴脸让我反胃，恶心。怒火从胸口轰轰燃起，我冷冰冰的说：“听着，肥猪，你最好今天打死我，否则总有一天，你会埋怨你妈为什么把你生出来，使你生不如死，有如野狗。”
    肥头荣骂骂咧咧的说：“你小子就是他妈的欠揍。”说罢，一连串重拳像冰冷的钝器一样打在我的身上。然后，我像一堆烂泥一样瘫软在地。他把又白又胖的肥腿踩在我的脸上，洋洋得意地说：“记着，明天带两百块钱来，因为我生气了，所以价钱翻倍了。”
    我的身体一阵一阵的剧痛，眼睁睁看着这头猪吹着口哨，扬长而去。过了很久，我才能扶着墙爬起来，点燃一根香烟，摇摇晃晃的离开这片让我流血的土地，消失在黄昏夕阳之中。
    由于父母在杭州工作，我独自待在空荡荡的屋子里。琳打电话来，说她在学校里琐碎的事情。我耐着性子听完，道完晚安，将又酸又痛的身体扔在柔软的床上，一颗接一颗的抽烟。琳是我的女朋友，矮小玲珑，活泼爱笑，却不是我喜欢的类型。我更迷恋高大丰腴雪白的女孩，可惜这样的女孩都在肥头荣这样的人渣身下婉转承欢。我暗恋的一个丰满女孩，便被那头猪早早的开了苞。肥头荣对待她的态度简直令人发指，一言不合，抓起来就是一顿胖揍，只有在发泄兽欲和索要金钱的时候，才会对她稍露温柔。即便是这样，她依旧爱肥头荣爱的死去活来，当众下跪，买一大捧鲜花，挨揍还要笑之类的丑事不知干了多少，尊严丧尽，仍然不改痴心，很让我等唏嘘不已。这样的世道，使我心灰意冷，胸无大志，浑浑噩噩，犹如行尸走肉一样，没有目的的活着。
    日子一天天像流水一样消逝，不断的被欺负，不断的反抗，不断的流血。我没有把这些事告诉我的朋友老猫，尽管他一拳可以把肥头荣的脑袋打成名副其实的猪头。我不想把自己的懦弱公之于众，耻辱的疼痛，只在午夜独自一人慢慢品尝。
    命运的轮盘即将轮转，平淡如水的生命将迎来转机。我不知道这对我是祸是福，有一点可以确定，即使轰轰烈烈的死无全尸，也比这样庸庸碌碌的窝囊一辈子要好得多。
    事件发生在十月的一个中午。
    当时我同老猫正在食堂干杯，旁边一对情侣旁若无人的深情长吻，几个打牌输了的人破口大骂，半秃的中年汉子埋头收拾桌子上的一片狼藉，偷偷摸摸啃掉一块只咬了一口的鸡翅膀。然后一头高大雄壮的公牛很气派的撞塌了墙壁，贸然闯入了这个年久失修的学校食堂。
    好了，来看这头牛，上帝流滴眼泪可以淹没一座城市。强壮的牛效仿乃祖牛魔王，双角隆起，牛眼狂瞪，在错乱了的空间中仓促闯入这间喝酒打牌亲吻进行时的学生餐厅。每个人的动作都定格住了，我保证绝没有一只眼睛瞪得比牛小。这头帅气的牛低沉的哞了一声，仿佛从容就义的烈士喊出最后的口号。牛只感叹了两声就停止了，因为一头杂毛黄犬驮着条六七米长的蛇向它疯狂奔去。
    我总是会见证许多可歌可泣的感人事迹，这让我非常非常的厌倦。我见过一头猪与一只鸡在地上打滚拥抱，我在海边看到一条一百斤的鱼钻出水面用人语长叹：“外面的世界真精彩啊。”我甚至亲眼目睹一个白痴拿着一把呲水枪打劫银行，竟然成功了。可我无论如何也无法相信，连一头阴阳失调的牛都在落井下石。它旋风一样将我卷到它的背上，不顾一切的冲了出去。而那条杂种狗在后面死死咬住我的鞋，丝毫不介意它是臭是香。
    事情当然不会就此结束，直至许多年后我都会想起这一幕：一个清秀的女孩子突然从狗的肚子里钻了出来，用那条六七米长的蛇套住牛的脖子，然后共同静止。
    我为了使心情平复，颤手颤脚点燃了一根烟，猛吸了两口，看她的脸。苍白，干燥，头发凌乱，双眸中包容了慵懒和懈怠。就像一朵枯死的鲜花，在劲风中一点一点腐烂，颓败。
    “可曾吃惊来着。”她问。
    我说：“有点，最近总是在发生一些莫名其妙的事，开始时会大吃一惊，多了也就见怪不怪了。”
    养成了某种应变的习惯？
    也许吧。我淡淡的说
    我回来了，开心吗？
    开心。
    她的名字叫蜻蜓，是我初中时的女朋友。中考之后，她一声不响的在我的生活中完全蒸发，没有一点联系。
    在初中时我们一起度过了很开心的三年。我和她都热爱历史，当然这并不意味着高强度记忆重要时间和事件。那样做意味着在历史门前上吊自杀。她说她爱死了柳永，她的梦想就是听柳三变亲口为她而诵：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我说我的梦想就是让李师师亲我一下，她大笑着岔气，声称除非李师师舌头上有毒，才肯拉我当个垫背的。
    我说好啊好啊，牡丹唇下死，做鬼也风流。
    许多年后我含泪完成了我的梦想，她已香消玉殒，不在人世。她始终也没能等到那个奉旨填词的柳永柳三变。
    逃课好吗？她说。
    我点了点头，三年相伴，三年别离，今天，终于重逢。
    我带她回家，买来食物和啤酒，默默的抽烟。
    她一杯接一杯的喝酒忽然说：“知道吗？雄蟑螂做爱时，为了有利交配，脑袋常常会被吞掉。千万年来，为了爱情和后代，它们前赴后继，永远不悔。可我只是要他对我好一点，专一一点，他居然就跑了，头也不回的跑了。为什么总喜欢把诺言像纸一样践踏呢？”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说：“我已认定，天荒地老，只是一个华丽的童话。安心在这里住下吧，抚平伤口，再去作那个永远不肯受任何束缚的蜻蜓。”
    她流着泪说：“影，我离你而去，你不怪我吗？”
    过了很久，我面无表情的说：“我很感激你，给了我快乐的三年。”
    她待在家里，我像往常一样去上学。每天回到家里，总能听到柔软如蚕丝的爱尔兰音乐。她光着脚坐在地板上，神思恍惚的抽烟。地上散乱的堆放着空了的酒瓶。我看着她凄惨的样子心疼极了。想把她搂在怀里轻声安慰却始终没有这么做。
    她是风一样的女子。而我是一个懦弱，没用的男人。
    对于这里，她终究只是一个过客。
    渐渐的，我习惯了有一个苍白美丽的女孩等我回家，她与我在悠扬的乐声中大口喝酒，醉了就跳舞，一直跳到双双跌倒，放肆的大笑。乐不思蜀的生活，让我暂时忘记了琳。我想把梦做完再去与她过世俗的日子。流浪的蜻蜓终会离开，每一秒，都可能成为她离别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