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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只是行医治病,久了。便得了一个神医的称号。在江湖上四海为家,只有一身的白衫,永远沾不上一点血污。我救人也杀人,只是,鲜有人知道。
    于我而言,人没有该死不该死的区分,生便生,死便死,救人与杀人只是一念之差,收养月儿更是一时兴起。黄昏交错的一霎,兴许是被那日不知名的暗香迷乱了心智,至此,习惯孤身一人游访山川的浪子多了一个哑女的牵挂。她只是哑了,面容清秀,正值豆蔻年华,却有着一双清澈如溪的眼瞳,干净的不含一丝杂质,被父母遗弃山头,安静得令人诧异,,那般的不寻常或许是一种更摄魂的暗香,魄人心魂。
    所有的曲折与多变,便是从那一刻起的。毫无预期。
    一场雪纷纷,掩埋了大半的风雨。难得的沉寂,没有杀戮,没有血腥。我带着月儿,赶往江浙一带略有交情的玉门楼。五年的光景,足以让一个人成长。当年的哑女依旧不能言语,我有力而无心,她明白,所以从不奢求。名义上的父女,虽有怜惜,却依旧是陌路人。直到数日前眼见她险些遭登徒子凌辱,却毫无呼救的能力,心像是被揪扯一般的疼痛。那夜她做了一整晚的噩梦,我医好了她的哑疾,仍记得她昏迷时不断重复着的话,“为什么?”
    表面上的风平浪静遮掩不了暗中的波涛汹涌,在玉门楼作客不多日,气氛已是剑拔弩张。新任的楼主年轻气盛,招揽着各界名士欲相约痛击江湖邪教魔头,那样的年纪,尚分不清孰正孰邪,只是一心扑在盛誉之下。这不是我该插手的事,医者的作用总是在事后。对他的关注源于他对月儿投注过多的热情。浓烈的像火,蒸闷的整个冬日不甚畅快。
    我始终避免着月儿与他人过多的接触,介乎守护与囚禁之间的管束,让我犹如斩断了雏鸟的羽翼一般,有一种残忍的欣慰。一切本该就这样,平平静静,直到离开的那一刻。
    “我要娶月儿。”众宾欢宴的那一天,西门霖半醉半醒地抛下了这句掷地有声的话。我什么也没有说,静默许久之后只是以点头作了最简略的回答。回房后,我将决定告诉了月儿,她望着我,清澈的眸子有一丝阴霾,看不清是怎样的思绪。最后,以相同的方式,给予了我最简略的回答。于是,婚事就此说成。
    西门霖的拜访十分频繁,但月儿多半以身体不适为由推脱了。结果与她相处最久的人依旧是我。
    今日是个少有的无风日,月儿像过往一般与我倚着荷池的护栏,眺望着远处的一座湖心亭,心思却早已各自飞去。她忽然轻柔的开口,“为什么?”鼻尖带着她特有的暗香,我恍惚着忘记了应答。再开口时已失去了开口的必要,她黯淡的脸庞背向我,一步一步从我视线里消远,落寞寂寥却又挺直着背脊不流露分毫脆弱。莫名的,我的心头一阵紧缩。无风的雪日,寒气侵蚀入骨。
    亲事准备的很匆促,奢华隆重不过是一个虚晃的空架。自那日分开之后,月儿与西门霖亲近了不少。那极浅的笑靥,不是万分的真,却是一样的刺目。我越来越看不清自己的心,迷失在一片喧嚣炮竹之下,就这样一直到了成亲那日。
    “为什么?”凤冠霞帔之下的娇颜,没有新娘子的喜气,有的只是不变的执着。
    “月儿,你愿跟我走吗?”鬼使神差,我抚着那沾有胭脂的粉颊,放纵地将鼻尖凑近她微露的玉颈,轻轻嗅着那再熟悉不过的暗香。问着不该出口的话。
    “青崖,带我走。”她低下头,靠着我的肩膀,一再重复道。“不后悔。”
    没有任何人察觉,春宵一夜的新嫁娘趁着月黑风高之际背弃了自己未来的夫婿。只有仍醉于迷香之下的喜婆和丫鬟,昏昏沉沉做着无际的梦魇,盘旋不去那张皎然的医者面容上不相称的狂肆邪气。
    月儿并未褪下嫁衣。离开玉门楼后,我们在一户农家借住以避开西门的搜寻。红色的嫁衣在烛光映照下分外突出,淳朴的农妇虽然吃惊却也懂得不过问他人之事,尽心地为我们张罗衣食。
    “月儿,你讨厌我吗?”一如预料的那般,我和月儿被安排在了同一间房。嫣红的脸有着胭脂不及遮掩的羞涩,我知道我已注定万劫不复。
    “不……”
    “那……月儿,做我的妻子吧。”我执起她的手,印上冰凉的唇,宣告最后的沉沦。
    我娶了月儿,那一晚我们结成了夫妻,没有高堂,没有礼客,只有一对红烛灼烧了一夜的泪。
    堕落总要付出代价。平静的夫妻生活并没有持续太久,失去了新娘的新郎带领了一干武林正道人士很快找上门来。
    “冷清崖,你这算什么意思?”
    “月儿不能嫁你。”
    “为什么?”
    “因为…她已经是我的妻子了。”在场的人莫不倒抽一口冷气,为首的西门霖更是扭曲了整张脸。我揽着微微发颤的月儿,闻着好闻的暗香,竟觉得意外的镇定与安心。
    厮杀发生在转瞬间,我始终将月儿护在怀中,略显吃力地抵挡着来自四面八方的攻击,月儿则紧握着丝绢一遍又一遍地为我拭去额间低落的汗水。这样的持久战终究对我们不利,为避免伤及无辜,我们一路向江边退去,直到再无后路可退。
    “束手就擒吧,我要让你们接受世人的谴责,再无重见光明之日。”
    对西门霖的威胁毫不在意,月儿望向我,眼中流转着不曾有过的温柔,悲伤而释然。她反抱住我,丝毫不理会西门铁青的脸色,一字一顿坚定地起誓,“青崖,月儿生死与君同。”
    我低下头,抵着她光洁的额头,轻声重复着相同的誓言,然后,趁众人惊愣的刹那,抱紧月儿一同跃入那一江碧水之中。
    十年之后的雪琦山上,一切恍如昨日。那一江的碧水终究没能将我们带走,我和月儿隐居于此,过着不问江湖的生活,直到我们的女儿,泠儿的诞生,我们几乎遗忘了这世间的流转。
    山上寒气甚重,月儿和我的身子经历了那场寒水之劫皆已不复往昔,生活的重心都汇聚在女儿身上。只因泠儿满月那日,一个过路的道士断言泠儿将孤老一生,许久不曾落泪的月儿哭了整夜,在梦中依旧不得解脱,她说这是她种的恶因结的恶果,只是应验在无辜的泠儿身上。我始终不发一言,在泠儿八岁那年,我收养了被人遗弃在山头的祁朔扬。
    朔扬与泠儿完全不同,对什么都好奇,对什么人都没有防备,单纯的如同一张未沾墨迹的宣纸。泠儿的冷淡在他身上总是不奏效,那时我总不得不再次庆幸收养朔扬的决定,一如多年前收养月儿一般。
    “爹,近来的饭菜怎么都带着一股血腥气。”不多话的泠儿在月儿收拾餐桌的时候忽然问道。月儿的手一阵轻颤,握不紧的碗勺衰落地面,脆响一声,惊醒了所有人。“怎么样,有没有受伤?”我执起她的手细心地查看,看到的却是她眼中来不及掩去的沉痛。
    “娘做饭时不慎将手指割破了,可能血滴进了饭菜里。”她淡淡地笑,望向泠儿静默的脸,有着明显的窘迫。
    她像是逃难一般离开了正厅,我看向泠儿,那双与我无异的眸子,闪烁着相同的光芒,整个厅中,只有朔扬望着月儿离去的方向,满脸担忧。
    “已经够了,泠儿。”离去之前,我俯下身子,对泠儿悄声说道,看着那双无情绪波动的眼,心中五味杂陈。
    回至房中,月儿正对着灯下的一条丝绢出神。直到我走近她身旁,她才惊慌地将它收入怀中,贝齿紧咬着下唇,留下一道极深的齿印。“月儿,你的帕上怎么绣了一个杜字?”
    她微仰首,烛光恍恍,映着那张皎洁的面容越发朦胧。她张口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我曾经遇到过一个姓杜的研香人。”我露出苦涩的笑,忽然对她说道,不意外地看到那纤弱的身子一阵轻颤。
    背过身去,不再看向她,我强迫自己继续说道:“他是个难得的奇才,研制的香粉有着药物所不及的功用,印象中的他除了香粉之外,眼里,心里,什么也容不下。但,我杀了他。”
    一声抽泣之后,她梗咽地开口。“为什么?为什么要杀人,你不是医者吗?”
    “他有我需要的东西。”
    “是香粉吗?”
    “是的,他不愿割爱,所以只能通过……”本欲继续说下去,月儿却已无法再承受更多,趴伏在案几上,任由破碎的呜咽搅碎一室的静谧。
    “月儿,陪我喝一杯吧。”将一并带来的陈年佳酿置于桌案,我忽然提议到。她并不看向我,只是睁着红肿的眼,大口大口地将酒灌入,,双颊依旧清泪四流。
    “月儿,会醉的。”我扶着她摇晃的身躯,怜惜地擦去残留的泪水,轻声哄着。
    “为什么?青崖,你为什么要杀他?”所有的伤痛重击着她的脆弱,她倒入我怀中,象是个无依靠的孩子般放肆地宣泄着心中久积得苦闷。
    “恨我吗?”
    “恨,好恨,可是…又好痛……呜呜…我不想当杜雪莹,我只想当一个平平凡凡的冷月儿。不可以吗?”她紧紧揪着我的衣襟,睁着早已没有焦距的眼瞳,痛苦地低语。“就像
    现在这样,只是种草药,既不救人,也不杀人,不再过问江湖。”
    “你说怎样就怎样。”我低下头,抵着她的额,温热的泪不自觉地滑过,一滴一滴,落在她的发间。
    自那天起,每日的饭菜依旧带着淡淡的血腥气,只是泠儿却不再提起。月儿的身子一天比一天差,她常常一人望着后山的大片梅林出神,她开口的次数越来越少,直到最后已不再开口。
    在白梅全盛的第三年,生命力耗尽的她终于躺下了,带着她惯有的那抹浅笑,毫无痛苦地就此与世长辞。
    我已不记得那些剩下的日子是如何熬过的,只是整日将自己闷在书房中,对着多年前为月儿画下的丹青,一遍又一遍回忆着过往的曾经。往事当成酿成了最浓烈的酒,醉了便再也醒不来。
    又一年白梅盛开,纷纷半落。我独自一人来到梅林,白雾轻压枝头,辨不清来去的方向。我看着那白色的花,忽然想起了泠儿不笑的芙颜,但转念想到朔扬憨直的笑脸,又释然了。恍惚中,似乎看到了月儿站在那株老梅下,浅浅的笑意。
    月儿。我伸出手,一步一步走向她。
    这一年,雪纷扬,无休止,却是一切的终局。
    尾声
    冷清崖在那片梅林至此便沉睡不醒了。秋泠和朔扬发现他时已是黄昏,当时梅林里处处浮动着暗香,秋泠不发一语,与祁朔扬合力将冷清崖与月儿葬在了一起,没有立下任何碑文,只是一个小小的坟丘,以及几株移植而来的白梅。
    不同于秋泠的淡漠,祁朔扬始终止不住从眼眶溢出的泪,但他同样不开口,安静地跟在秋泠的身后,两人沉默着,一同进入了冷清崖生前最长呆的书房。
    书房的摆设十分简单,一张桧木桌上放置一个瑞兽香炉以及一个锦盒,而桌案正上方则悬放着月儿的丹青。
    “把这个服下。”打开锦盒,秋泠服下了其中的丹药,并将剩余的一颗交给了朔扬。
    “这是什么?”
    “暗香的解药。”一边说着,秋泠一边小心地将香炉中的余香取出,用干净的帕子包住。
    “泠……我不懂。”
    望了一眼难得紧皱眉头的朔扬,秋泠停下手边的工作,轻轻地叹了口气。“娘身上的暗香其实是一种慢性毒药,这么多年来,我们都已中了其毒,特别是娘和爹。他们之间究竟有什么恩怨我并不知道,但娘后来后悔了。所以她用自己的血作为药引,一直在悄悄解着我们身上的毒,这也导致了她身体的快速崩溃,娘的早逝正是因为这。”
    “师傅……他知道吗?”
    “爹的医术比我高,他只怕在娶娘之前就已经知道了。但已经回不了头了,爹爱娘太深了,以至于将那暗香放于香炉中,日日夜夜催引毒性。他不是不能,而是根本就不愿再独活下去。”
    “不是已经有解药了吗?”
    “太迟了,娘一死,爹研制解药的原因只是为了我们,而不是他。”抚着墙上丹青中熟悉的笑靥,秋泠黯淡的眸子隐隐泛着泪光。
    “若不是这江湖,爹便碰不到娘,也就结不了此姻缘。但也正是因为这江湖,他们这一世只能在挣扎中痛苦。”侧过头,望着秋泠哀而不伤的神情,祁朔扬有一刹那的恍惚。
    窗外雪纷纷,他们似乎又听见那熟悉的声音。
    “不问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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