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起 9 人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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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局已定,不日,白云即将离开自己居住了两个月却投入了太多感情的花底谷敬花宫。
初入敬花宫时,她便随在大司法身边做抄记的工作,其中一项便是整理宫人簿。宫人簿中记载了每一个敬花宫人的经历。比如白云自己的,便是这样写的:嘉棠谋逆云环山之女,观月楼妓,以舞为名,后遭绑架,失踪。敬花宫人似乎都有一段悱恻的往事。或许就是宫人簿上那些一段段短小的人生,令白云在不知觉中生出了几分要保护她们的心思,所以她才会鼓起勇气站出来,与飞鸿对峙。
白云站在花底谷中地势最高的晾晒场中,深深地注视着花底谷。离愁说不上,忧伤也说不上——白云感受着自己内心的波澜——柔软的、甜蜜的,祝福。
“白云,在想什么?”不知何时,宫主来到了白云身旁。
“宫主。”白云欠身行礼。白云对宫主有发自内心的尊敬和依赖,不止是因为她将白云引入了敬花宫,还因为她在宫难时表现出的聪慧果决和对敬花宫人毫不犹豫地维护。
“你怪我吗?”宫主所指,正是白云为质之事。
“不怪的。能为敬花宫分忧献力,保护宫人,是我的心愿,何况,我与飞鸿本是故人,他不会为难我。”白云远远望去,谷顶的天空似乎谷外的更高更蓝、更一尘不染。这让白云联想到了宫主的人生。宫人簿的记载中,现任宫主名为守宫,是前任宫主的女儿,出生在花底谷,曾离宫三年了无音讯,在老宫主病逝后返回宫中,接任宫主之位。这样的人生相比于其他敬花宫人,实在太干净。
“平安王已经到了,接你的人也来了。”
“我已经准备好了。”白云微微一笑。
“骆伊自杀了,大司祭权杖也被她毁了。你现在已经是敬花宫大司祭,我却没有大司祭的信物给你。”宫主说到这里,有些失落,“骆伊本是与我母亲一起建立敬花宫的人,算我的长辈,我一直很尊敬她。谁知她为了夺取宫主之位,派人与飞鸿联系,引狼入室。”
“已经过去了。”白云安慰道。
宫主甩甩头,似乎要将困扰她是事情甩走一般。再开口已经是另一个话题,“白云,此去东曙,我便不能再照护到你,你自己一个人要照顾好自己。我等你回来。”宫主的一双眼,温柔而坚定。
白云用力地点点头。宫主的话令她微笑起来。她自己不知道她这一笑如同云菲散尽,如雨后降临的第一缕光,清新而明亮。宫主看得一怔,心中滋生出了感动这一种感觉。她拉起白云的手,以轻微的力道缓缓碾磨她的掌心。两手相握,似乎两颗心便紧贴在了一起。宫主不禁想:或许,眼前的人,可以被当作知己一般信任和托付。
“白云,这两天我想了很多。敬花宫虽属江湖组织,但在实力上绝对够不上江湖门派,对于飞鸿一统天下的大业微不足道,但他却兴师动众来征讨,真让人想不通。飞鸿收服东曙境内十之八九的江湖门派,一直奉行的原则是‘顺我昌,逆我亡’。今次他与我敬花宫立约,却相当于放过了敬花宫。所以,我推测,他对敬花宫的图谋还没有结束。现在还不知道他到底意欲何为,但可以肯定的是敬花宫将有大难。退一万步讲,飞鸿不再理会敬花宫,但如今天下像飞鸿一般志在一统、成就千古霸业的人恐怕不少。多则廿年,少则十年,必然群雄并起,天下乱离,那时,截界山只是万里江山之中一座普通山脉,敬花宫将无法独处世外,独善其身。更何况,敬花宫全身女子,我最怕便是,那一位一统天下的新国帝君,他容不得敬花宫这样的组织存在。”
宫主严肃的声音中有着浓烈的隐忧,这让白云跟着发愁起来,“宫主的意思是……”
“敬花宫必须变得足够强大,成为凌驾于政权之上的存在,这样我们才能真正保护我们想要保护的人。”宫主的目光投在蓝的没有一丝褶皱的天空,深邃的目光目光仿佛要将天空盯出一个洞来。
白云垂下头,将宫主的话记在心中。
“白云,这个给你。”宫主将巴掌大的一个小本子塞紧白云手中,“这是一本武功秘笈,你善舞,舞武相通,相信加上这本秘籍,可以事半功倍。”敬花宫要变强,白云作为敬花宫三司之一,也要变强才行。
白云看着手里的书说道,“要辜负宫主的美意了,白云已请大司徒封了我的内功。飞鸿虽有容人之量,不过没有内功的‘人质’在他身边,会更安全。”
宫主细看白云,果真发现她脸色苍白,心中不由暗叹,白云对自己真狠——她的内功是进入敬花宫后才开始学的,前后不过一个多月,如此薄弱的内功,根本无法对抗外力禁制内功给身体造成的反噬。此刻,看似平静的她,实则正在忍受反噬造成的痛楚——宫主自认为自己有识人之明,然而,她竟然没看出,白云的意志力和忍耐力竟是如此强大。
宫主接回了那本秘笈,“也好,你平安最重要。”说话间,宫主又拿出一本书,“白云,这本书记载了很多有意思的故事。”宫主有些犹疑,似乎在思考要不要继续说下去,白云便耐心地等在一边,良久,宫主继续,“如果我早点看懂那些故事,也许,……”终究她还是没说,淡淡转身,轻身法将她迅速远远带离白云身边。
白云看着自己手里的书,封面上只有大大的三个字“隐色集”,发黄的书页,修补过多次的书脊缝线,还有微微卷曲的页脚,都显示着这本书历史悠久——
接白云的人从敬花宫带走的白云,然后取捷径,不过十日便回到了曦都。
鸿王府前迎接白云的,正是蓝山。他还是头包布巾,一身武袍,脸上却不是珈蓝寺时睿智的笑,亦不是与白云一起逃难时的温和,他的笑容给人一种阳光下微微荡漾的大海的感觉,宽广博大而又神秘莫测。
“蓝将军。”白云抱了一个江湖见面礼,称呼也是新的。蓝山会心一笑,“大司祭这边请。”心照不宣地默契,应该说他们俩之间已经培训了许多年,如今两人都换了身份,却是这一份默契让彼此欣慰。
蓝山将白云带入鸿王府内一处名叫槿园的小园,园中木槿红白紫三色的花,于绿色丛荣中静静开放。一栋小屋坐落其间,木构的门窗雕刻着木槿花图案。小屋中床柜桌椅一应俱全。槿园刚刚修葺一新,空气中散发着木料和泥料的味道,显见得主人待客的诚意。白云不知道的是,槿园处于鸿王府西半部分,与众多女眷相邻。除去白云之外,其余的人质都被安置在鸿王府南侧。飞鸿对白云的定位,绝不是单纯的人质。
蓝山不便在女眷聚居去久留,所以小坐一会便离开了。白云一人无所事事,便搬了一把小凳,坐在正屋门口对着一院木槿,懒懒地发呆。如是等过了大半日,主人飞鸿终于姗姗而来。
不同前次在敬花宫所见的宽袖儒袍,罩了一身蟒袍玉带的飞鸿,华荣气派自不必说,更有手指尖一把象牙骨扇,玩转乾坤般自若风华。白云早已思虑过进入鸿王府会遇到事情,所以她不曾把对飞鸿的赞叹表露出来,只是站起来,淡淡地行礼:“鸿王爷。”
飞鸿绕过门边的小凳子,进入屋中,在主位坐了,反问一句:“为什么不叫我‘虹’?”
白云知道他所指是当日观月楼中他自我介绍时所说的“美人如玉剑如虹”的“虹”。只是,如今时刻谈论这个,似乎太故作矫情了。白云轻言:“敬花宫大司祭白云,定会谨守两方承诺,安分守己待在鸿王府。”白云不想再谈论从前,而原因恐怕是她自己都不知道的:入敬花宫那日她的潜意识里已经认为自己再世为人。
“你不明白么?”飞鸿轻摇着扇子,字咬得清晰,“敬花宫算什么,我真正想要的,是你。”白云轻笑,心中颇不以为然,不过表面上还是恭恭敬敬回答,“多谢鸿王爷抬爱。”
“你……”飞鸿无奈地摇摇头,这个人还是这么冷淡呢,在观月楼时巧笑晏晏却让人觉得疏离飘渺,如今字字句句守礼有节更让人觉得遥远虚无。
“白云,我希望你知道,我断不会像在嘉棠时那样放过你。”东曙第一公子飞鸿,玉白的手指捏着象牙骨扇子,智慧的眼尾长睫轻动,却不能看出情绪波动。
白云垂下头,声线平稳,“公子,白云在观月楼九年。”观月楼是什么地方,该经历的,白云哪一样错过了?她借此提醒飞鸿两人之间的距离:王子,未来还有可能是帝王的飞鸿,观月楼妓,白云。
飞鸿哑然,少年的脸孔出现了些微扭曲:我看上的人浓妆淡抹鲜红翠绿,哪个不是手到擒来,却单单在你面前这般无力,而你,只不过是一个观月楼舞姬。你有什么可骄傲的,白云哦白云,你一定是故意的,是想让我因此对你更加在意吗?
鸿王府最闲的人非白云莫属。飞鸿安排了一个婢女一位侍卫。白云极有身为人质的自觉,从未离开过槿园,每日弄弄小园里的木槿花,读一会《隐色集》,看一会日出日落,时光消磨的很快,转眼就过来半个月。飞鸿偶尔会来,却再不提前事,只淡然地说些民间传言,俚间趣闻。
这日那位照顾白云的婢女飞奔着进入小园,“姑娘,姑娘,”一路高喊着“姑娘”。白云迎出来,“出了什么事?”
“姑娘,敬花宫来人了,王爷请你到前厅去。”
眉目间喜色一跃,“带路。”说话间已足步匆匆地随在婢女身后,去往前厅。
跨进门槛,白云缓缓脚步,观察一下,大司徒坐在客位,身后立了一位小宫人,而主位正是飞鸿端坐。见并无外人,白云便毫无顾忌地疾走到大司徒跟前,脸上挂了一个笑容,“大司徒,一直没收到宫里来信,宫里可好?”
“什么,宫主隔三天便寄一封信给你的,你没收到?”大司徒诧异,白云看了一眼飞鸿,只见他稳如泰山地坐在,并不曾露出一点当场被抓的赧然和惭愧。“那宫里一切都好吧?”白云换了一个话题。然而这问题一出口,就听见一个人大哭起来,引得几人不得不将注意力放在那个跟在大司徒身旁的小宫人身上。那小女孩哽咽难成声,“被火烧了——呜呜——宫主,还有姐妹们,都,都……哇——”
“大司徒,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我带了三十人出宫采买,回来后发现截界山发生大火。听山下的人说,已经烧了三天。直到下了一次大雨,火才灭,不过整个截界山都黑乎乎的,去花底谷的水道也改道了。我们凭借记忆寻到入口,但那条洞道已经塌陷,而且洞口处还有几具烧成黑乎乎的尸体,其中一个的左手上还挂着大司法的执法铁戒。”
“那宫主呢?”白云急急发问。
大司徒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说,“不知道。”
白云笑了一下,“宫主武功盖世,一定不会有事的,一定不会有事的,一定不会有事的……”
飞鸿站了起来,手中的扇子“啪”一声合上,“白云,如果敬花宫有人被烧死,以那位宫主的作法,她岂会独自求生?不要自己骗自己。”
白云愣愣地看着飞鸿,脸上没有表情,眼里也浅浅的没有情绪,只是,泪珠儿大颗大颗地从她睁着的眼睛里滚出,沿着白皙的脸颊滑落。
飞鸿站起来走到白云跟前,长臂一揽,将白云纳入自己怀中,“人有旦夕福祸,逝者已矣,节哀顺变。”
“……”无言以对,谁都知道逝者已矣,可是谁又能抑制这种悲伤。那一个人,半夜潜入白云的房间,告诉她敬花宫是梦想之国。“如果你发愁自己的未来,不妨来敬花宫看看,或许,你能在其中找到自己想要的那些东西,自由、尊重、成就……”自由,尊重,成就,没有敬花宫,没有宫主,那要到哪里去寻找?“只有敬花宫足够强,才能够真正凌驾于政权之上,才能真正保护我们想要保护的人。”告诉她这些的那一个人就已经离开了吗?她已经与敬花宫一起消失了么?她怎么可以?她说过要变得足够强,她说过要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人的。
“白云,我们都不愿意相信,但是,这件事就是这样发生了。连平安王都……”大司徒如是说。
“白云,以后你就留在鸿王府,我会照顾你。”飞鸿如是说。
白云呆呆的窝在飞鸿怀中,似乎别人说什么都与她无关。
这时,门口传来了管家的声音,“公子,平安王回来了。”
“什么?”众人一惊,“快请!”飞鸿交代一声,便听见管家离去的脚步声。
待平安王进到前厅,飞鸿迎出几步,“立安?”他双手扶住平安王的双臂,“你没事?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劳堂兄牵挂了。”
“请问安王,宫主可好?”白云贸然插话,双眼直勾勾地看着平安王,声音还在颤抖。
“我是被骆伊的人绑离敬花宫的,下山不久,山上就着火了。几日前我才从那些人手里逃出来。之后便直接来了堂兄府上。敬花宫,恐怕……”他不说大家也知道敬花宫过万人,九死一生。
白云垂下头,肩膀微微颤抖着。
飞鸿拍拍平安王的肩膀,“立安,你辛苦了。早点回府休息,明早我去你府上看你。”
“立安告退。”
平安王离开后,飞鸿又对大司法说,“大司法,如不嫌弃,请在我府上住下。”
“有劳公子照应,我们可能要在府上叨扰多日。待我们寻到去处,自会离开。”
“不必客气,看在白云的份上,我照顾你们也是应该的。”叫了管家,带大司法她们下去安顿,前厅便只剩下白云和飞鸿两人。一直以眼角余光留意白云的飞鸿终于转身过来,探手将白云搂入怀中,另一手轻拍着白云的肩膀,安慰着。
白云还陷在悲伤中无暇四顾,而飞鸿则用心安慰白云,虽然听到了门外有人不规则的呼吸声,却也不去理会。
飞鸿将白云送回槿园,交代照顾她的婢女好生仔细着照顾。
然而,飞鸿刚走,槿园便来了一位特别的客人。
“南夫人?!”婢女见到来人吃惊不小,这位南夫人是鸿王府里的下人都不敢得罪的主,因为她是飞鸿最宠爱的侍妾。
“小如啊,我说这些日子见不着你,原来是躲在这里了。”一身华服,满头珠翠,满面妆容,身后还跟着两个气势十足的丫鬟。
“小如不敢,只是王爷交代小如要用心照顾槿园的客人,所以小如去芳园的机会变少了。”南夫人住在芳园。
南夫人不理会低眉顺眼的小如,直接跨进了白云的屋子。华服坠地拖行,发出衣料的摩擦声;南夫人微微上扬着下巴,领口露出肤如凝脂般的颈项。
南夫人一进门,白云就感觉到了来人审视的情绪,而她直接将这种情绪归为敌意。这也算是观月楼多年培养而成的一种本能,观月楼中的女子,自是感受到鄙夷和嫉妒最多的人。虽然还未从悲伤中摆脱出来,但白云已经做好了已经做好了迎战的准备。
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屈膝礼,“不知夫人光临,白云不曾洒扫迎门,还望夫人恕罪。”
南夫人笑起来,笑声中到处是漫不经心,“白云姑娘正得王爷宠爱,瞅瞅你身边这个丫头,眼里哪有我这个夫人,说她几句还给我甩脸子。”
“小如,帮我为夫人沏杯好茶。”白云马上遣走了小如,印象中那些生事的贵妇人最爱做的一件事就是迁怒下人。
“夫人可能有所误会,”白云请南夫人就坐,“我不是王爷的人。我,是人质。”
南夫人懒在椅中的身体突然绷直,她直勾勾地看着白云,“人质?”
“对,人质。”白云镇定地说着,不引人注意的脸上被她刻意地凑出一个苦笑。
“原来是这样。是我多想了呢。”南夫人笑起来,竟不是初见时张扬高傲的样子,反而如阳光乍落般明艳美好,让白云一时间心头一亮。“今日在前厅见王爷抱着你安慰,我当是府里新来了侍妾,在搬弄是非呢。”她这一说,又勾起了白云的悲伤,眉目间笼上了一层烟雾。
南夫人眼中闪过狡黠,“不知姑娘遇到了什么事情,那么伤心?”
“有人,死了。”白云的情绪并不激烈,却是一句话说出来,沉痛压心。
“思南,你来这里做什么?”飞鸿缓步走进,眸中有一丝责难,直射向南夫人。南夫人款款站起,“我来看看白云妹妹,听说,白云妹妹有很重要的人,过世了。”飞鸿脸色一黯,“好了,思南,我送你回去吧。”
将南夫人和飞鸿送到门口,望着两人亲密地相互扶持着走远,白云暗叹一声:敬花宫灭,白云便不再算人质,此间围墙十丈,勾心斗角,我得早作打算。
脑海中冲入一条又一条的思路,渐渐冲淡了敬花宫灭带来的伤感。她在屋中不停来回走动,不停的思索。良久,她做了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