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秦楼月冷,情缘一醉葬红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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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岁那年,他与她相见花楼上。
“公子请留步,花魁今天不待客。”一个丫鬟挡在珠帘之外。
“我不用她待客,就是想请她弹支曲子。”少年将手中的几枚树叶递给丫鬟。
“这、”丫鬟看着树叶上的温秀字迹,颇有些踌躇,花魁虽欣赏才子,但每年今日的赏花独酌,是从来不让人搅扰的。
“拿进来给我看看。”女子清婉幽柔的声音响起,一只莹冰凝玉的柔荑从珠帘内伸出,纤纤玉指上还拈着一瓣胭脂色的杏花瓣。
“今日杏花秾艳,我们几位朋友相邀赏花作诗,知道花魁以杏花为名,何不应景弹奏,双姝双绝。”少年是第一次来风月之地,所作的杏花诗夺了魁,大家便起哄让他来找新晋的花魁,看佳句能否打动佳人。
“这位花魁素来清雅高贵,她若愿意弹奏你的诗词,那才真是中了头筹。”
“是啊,就像金榜题名一样。”
“一个烟花女子罢了,有什么了不起的。让她弹奏,还是给她颜面呢。”少年赌气前来。
他出身书香门第,对风月女子更多的是鄙夷,只因大话放了出去,只能淡淡施礼,说两句好话,互相应景。
“公子是打赌输了,被逼迫这样说的吗?”
谁知传闻中的女子聪慧如斯,在帘内竟把他的心思看得透彻,他一时语塞,只从帘缝间偷觑那窈窕身影,支吾道:“花魁何出此言。”
“别一口一个花魁,听得人难受。”女子微微叹息:“我叫杏阑,杏花的杏,阑珊的阑。”
“杏阑姑娘可愿弹奏一曲?”
“我若弹奏了,公子有何好处?赢得风流才子的佳名么?”
少年顿时沉下脸来:“真是笑话,我再怎样,也不至于靠一个女子来博取名声,你真以为自己是枝头红杏,任人赞叹?别忘了花有凋零的时候,花魁有老去的时候。介时,你还怎样清雅高贵?”
“清雅高贵?”杏阑浅涩一笑:“敢问公子,我清在何处,贵在何处?”
疏疏落落的声音,似轻风拂落花雨,纤纤玉手拨开珠帘,瑰姿艳逸的绝美面庞,宛若灼灼秾杏在烟霞下幻化的迷离倩影。
少年顷刻间走了神,只怔怔地望着她。
“正因为低贱,才更介意无谓的鄙夷……”
*
十八岁那年,他与她相约画舫间。
“如今,你若弹奏我的诗词,便不是抬举我了。”唇角勾起一抹得意,他举杯做了个对饮的动作,却未将酒杯和她相碰:“而是互相赏识。”
“我早就说过,公子将来平步青霄,而我等风尘女子,只会在时光的流逝中……红减香消。”她轻轻推开船窗,侧头望向月光粼粼的湖面,指尖的杏花瓣落入水中,迷迷荡荡,似花魂的残念。
他伸手在她的香腮上摸了摸,笑道:“再与她们不同,你终归也是怕老的。”
她不言,依旧望着窗外,柔荑执起花枝,搅动水中的点点繁星。另一艘画舫从远处划过,一个富商喊着酒话:“花魁今夜陪才子啊,明夜该陪我这位”财子”了吧。”
她侧过头,猛地关上船窗,凄怆一笑:“我不怕老,因为我、活不到老。”
“何必说这样负气的话。”
“不是负气,是丧气……”她抬起莹莹秀眸凝着他,唇畔漫上一层寒霜:“你们肯一掷千金博红颜一笑,却没有怜悯之心伴风尘女子到老。”
*
二十二岁那年,他与她相别残月夜。
“你的妆容怎么愈加清淡了?”他忙着参加乡试,已有许久没来。还好她没有老去,也仍旧维系着花魁的名号,只是不再“红杏枝头春意闹”。
她一袭素白纱裙,斜坐在凉亭的栏杆上,丝绢散挽的墨发,被清冷的月光镀上一抹银辉:“你见过杏花凋落的样子么?”
她凝雪的柔荑没有沾上花瓣,但那粉白的指尖,宛若被夜风吹散的落英:“杏花开花后颜色便会渐渐变淡,凋零时变成纯白色,似抛却红尘后的清白魂魄,干干净净,殁入土中……”
“你这般害怕凋谢啊。”他拈起她一缕青丝,轻笑道:“无依无着的花枝,是不是想给自己找个归宿?”
她黯然望了他一眼,别过头去。
“我中了举人,在外郡谋了个小官职,几日后便要启程了,你、”
你愿不愿意一起?他没有问出口,这句话有太多的考量,让一个风尘女子进家,得付出多少代价,而她的心思,他并未看懂。再负盛名的花魁,终究是人人可以沾染的花枝,她却执着地清高着,不知在坚定着什么。
“我送你吧。”她轻轻开口,似微风的吟哦。
残月如钩,将她纤细的身影照得单薄而苍白,她伴在他身侧,始终寂然无语。
你若说一句“带我走”,我便放下所有考量和犹疑,执起你的手。他如是想着,却等来了她的诀别。
“我知道,后会无期了……想我的时候,就饮一杯杏花酒,暖一暖吧。”
*
二十八岁那年,他依旧时常想起那个叫杏阑的花魁,婉妙的倩影,似一株明媚的红杏,在他年少的时光中盛开着,瑰丽秾艳,灼灼如霞。
暮去朝来颜色故,老大嫁作商人妇。
那个执着的女子,也会老去吗?老了之后该如何呢……
他心下牵念,夜夜难寐,终于告假还乡,去初见时的花楼找她。
风月之地依旧热闹如初,才子佳人、香风袅袅、莺声呖呖,可他四处询问,却再没人知道曾有过一个叫杏阑的花魁。
他懊丧而返,在路边遇见一个打水的妇人,是当初将他挡在珠帘之外的丫鬟。
“杏阑呢?”他急忙问道。
妇人狠狠瞪了他一眼:“你现下才想起寻她么?可惜她已经死了。”
“三年前,风月楼在花船上举办游湖宴,一个客人向她求/欢,不停地给她灌酒,她借着酒力,坠入湖中。大家都以为她喝醉了,只有我知道,她早就想死……”
“你不知道,她有多喜欢你,荷包里一直放着初见那天,你提诗的树叶。”
“你们初见那天,是她的生辰,她被迫为妓,恨透了自己,只有在生辰那日不待客,保留最后一丝尊严和清白。”
“她说,你会写诗赞叹杏花盛放时的瑰艳美丽、惋惜杏花凋零时的幽咽凄绝,却不会真正融进她的心里……”
我不怕老,因为我、活不到老。
他坐在湖边,一杯一杯地饮着杏花酒,却怎样都暖不了孤寂的心。年少时太轻狂,以为时光是那么漫长,将她的叹息和绝望,都当做负气一场。
“买得杏花,十载归来方始坼。假山西畔药阑东,满枝红。
旋开旋落旋成空,白发多情人更惜。黄昏把酒祝东风,且从容。”
船娘咿咿呀呀地哼着小曲,给儿女们解释:“……黄昏时举酒向东风祈愿,愿你对她稍加宽厚,吹拂从容。”
吹拂从容?他苦笑着,望向粼粼的湖面,只觉一呼一吸都弥漫着深深的痛楚与悲凉,为何自己只执拗地看到她风尘的身份,却忽略了她真挚的情意……
酒杯落入湖中,一声闷响,眼泪终于如决堤之水,汩汩而下。
二十八岁那年,他与她相望彼岸边。
此后,年年复年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