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四章 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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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时瑞端正被关于偏房中,受身体发肤之苦,忽然有人闯门入内,一把将他抱入怀中,瑞端朦胧间嗅得檀香气息,只觉脸上淋淋漓漓落些水渍,举手摸时,竟是温热一片。瑞端一下子清醒过来,只觉自己所依靠的胸膛剧烈起伏不定,肌肤相触之处一片滚烫。
瑞端心中知道有异,可是他不问,只抬手回抱住身旁此人。
那人喘息良久,方幽幽问道:“瑞儿,你……你苦么?”
瑞端摸不着头脑,只好摇摇头,那人手臂收紧,几乎要将瑞端勒断:“你一点都不觉得苦么?”
瑞端想了想,答道:“人生苦,苦在人心。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都由心而生,亦由心而灭。我曾经苦过,但如今海阔天空,已是澄净一片。”
那人忽然发怒:“我对你这般,为你这般,你竟仍是澄净一片,心无波澜?”
瑞端淡淡道:“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我已过沧海巫山,视情爱如云烟。”
那人松开臂膀,却是惨笑出声:“他说的果然不错,求不得,求不得,可笑,可笑。”
他转身便走,走到门口,惨白的月光正照亮他衣摆上的五爪金龙,他回头朝瑞端一笑,却比那金龙还狰狞可怖:“瑞儿,你曾医治朕,朕也救你性命,一次次宽恕于你。算起来,你毕竟还是欠朕的。”
他收了笑容,面上便浮上些孤家寡人的庄严来:“你剩下的时日,便好好地还债吧。”
话犹未说完,人便已迈出门去。
这边众臣接到口谕,赦楚鹏飞无罪,皇帝身体忽感不适,宴席中止。众人议论纷纷散去,左侍郎楚鹏飞也被右侍郎踉踉跄跄地扶着离去。几个小太监并宫女留下收拾打扫,他们年纪相若,彼此调笑不休。其间一个小宫女悄悄问道:“那楚大人的夫人真是出家了?”
另一个掩了她的口,左右看无人,方才说:“是当了姑子了,我姑舅叔叔就在那楚大人家当差,说那夫人……”她又左右张望一番,“是为了一个小倌出了家。”
旁边一个小太监凑过来,好奇道:“什么是小倌?”
方才说话的小宫女红了脸,啐他一口:“就你不知道似的,那便是和妓女一般的男人了。”
问话的小太监长得清秀,平常总有其他太监甚至侍卫对他调笑,偶尔也听见“你若是当了小倌必然风光”之类的混账话,却直到今天才知道其中真意,不由气得涨红了脸,恨恨道:“好腌臜东西!怎么会有这样的男人。”
那小宫女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这世上腌臜事情多了。再者你别看不起那小倌,听说是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尤其是琴弹得极好,还生得一副好皮囊,而且……”她又红了脸,“功夫了得,连男人都想爬上他的床呢。”
众人早都聚过来,听到此处都觉得香艳刺激,纷纷追问后事如何,那宫女得意起来,便索性都讲了出来:“听说那夫人也是被那小倌迷了魂魄去,非要和那小倌双宿双飞,夫人的爹爹,也就是没了的张首辅,自然不肯,那夫人性子烈,竟是越性找了个去处,当了姑子去了。”
有人听到张居正的名字,不敢多听,啧啧舌便走开了,那宫女也觉得自己该说不该说的说得有点太多,也不肯再讲了,众人渐渐散开,各自做活去了。却还有那好打听的,拉着那宫女仍是要问:“那小倌叫什么?后来如何?”
那宫女被缠不过,只得答道:“叫冷清秋,他得罪过朝中大臣,被下过狱,后来不知怎么被那夫人接到自家府中,夫人出家之后就不知去向了。”
此时忽然听见身后有声响,两人吓得赶紧散了。
几日后,皇帝幸郑贵人,此后几乎夜夜召寝,一时郑贵人风头无两,宫中人皆言皇帝此乃大病痊愈,找回本色来了。
一日,皇帝摆宴万寿宫,众臣皆到,楚大人也列席,郑贵人坐皇帝旁服侍,两人儿女之态令众臣目不斜视。月至中天之时,皇帝忽然叹气道:“此情此景,却让朕想起过世的张首辅最后一个寿辰,朕亲自前往,以示祝贺之意。当晚,朕听到人间难得的仙乐。今日月朗星稀,不若众爱卿与我共赏佳曲何如?”
众臣纷纷赞同,不时,便听园中水榭内传来悠扬琴声,这般情景真如张居正寿辰当日一般。楚大人本来木愣愣坐于桌前,右侍郎千叮咛万嘱咐令其滴酒不沾,此时听到乐曲,忽然便要站起身来,身边的右侍郎死命将其按住,心中只是叫苦。
冷清秋,冷清秋,你为何总是阴魂不散?
一曲奏毕,皇帝搂着郑贵人,接连灌下几杯御酒,双眼已见红丝。
众臣均称赞不已,皇帝却叹一口气道:“当时演奏的琴师后来随朕入宫,后曾奏曲令朕安眠,又曾深得皇太后宠爱,可惜当年一把火尽付于焦土。朕如今再想听到那般美妙的乐曲,却是求不得了。”
楚鹏飞听到此处,浑身脱力,瘫在椅中,却听皇帝接着说道:“这便是人生之苦了,是否?楚爱卿?”
右侍郎推推楚鹏飞,楚鹏飞如梦初醒,长叹一声,怆然涕下:“圣上所言甚是,求不得,苦。”
皇帝又是一声长叹:“爱卿所言差矣,知其求不得而不得不求,才是至痛至苦之事。”
楚鹏飞如遭雷击,转眼看皇帝,浑身便像筛糠一般颤抖起来。
几个月后,也就在张居正死后两年,皇帝取消张居正封号,流放冯保,命丘橓查抄张府。丘橓用法酷烈,不免有公报私仇的嫌疑,其中,封闭张府时,一些老弱妇孺因为来不及退出而被活活饿死,上下共十余口;张居正长子张敬修留下了一份“丘侍郎、任巡按,活阎王!你也有父母妻子之念……何忍陷人如此酷烈”的遗书,自缢身亡。张居正其他子弟均发配往“烟瘴地面”。只有其女,因之前已与张居正断绝父女关系,并出家为尼,未加追究。另外,张居正女婿楚鹏飞因念其精神不清,只是削去官职,也没有被流放。
楚鹏飞彼时已经认人不清,满嘴只是一句“何如当初莫相识”,平日里便在销金窟门外蹲坐,见着有小倌出入便伸手拉扯,口中夹杂胡言乱语,被人几次打出,仍然风雨不改。后来,其挚友礼部右侍郎将其接过府中医治,此后再无人听说楚鹏飞楚大人的事情。
此后郑贵人为神宗产下第三子朱常洵,神宗大张旗鼓为其册封为郑贵妃,却因其子系嫡出而无法立其为太子,后宫纷乱,并因此引起朝廷内党争之风。到万历中期,党争愈演愈烈,皇帝竟然罢朝,处理政事均以谕旨形式传达。民间传言皆言皇帝贪恋女色,身体虚耗,无法上朝,实则后宫各嫔妃也很少得见天颜,就连皇帝最宠幸的郑贵妃也接连月余见不到皇帝。皇帝到底做了什么,在哪里,似乎成了后宫的一个谜团。
万历三十年,神宗身体日益虚弱,但仍关心朝政,此时朝中党争激烈,各党派彼此倾轧,加之皇帝罢朝已久,竟造成君不君臣不臣的局面,皇帝名存实亡。万历三十七年,一日皇帝忽然病重,病愈后身着素衣,称其病中梦见皇太后,着素衣是缅怀皇太后,此后皇帝再未幸嫔妃。
万历四十八年七月的一天,神宗卧于寝宫之中,梦中大呼两个人名,双手在空中做抓握状,其声凄惨,宫人皆不敢入,及御医赶到时,神宗已无气息,驾崩时享年58岁。
神宗下葬时,宫人遵其遗旨,将其身体侧卧置于棺中。几百年后,科学家发掘其陵墓,称其侧卧之势是为了顺应天象,乃“七斗星葬式”。其实在几百年前,万历三十七年的一个晚上,神宗正是以这样的姿势,怀抱着此生最爱之人的尸首坠入噩梦。清醒之后,神宗开始为其守灵,并立下遗旨,在其死后要以此姿态入葬。
写下遗旨,印上玉玺的瞬间,神宗眼前似乎又看见爱人头戴斗笠,坐于水榭中弹琴的模样。
那模样也出现在他临死前的那个梦境中,瑞儿穿着一袭白衣,微微撩起斗笠,一双眸子如星河明亮,他轻轻喊着神宗的名字,招手唤他一起离去。
神宗伸手去抓,却怎么也捉不到瑞儿的手,他着急,他等瑞儿已经等了十年了,此时爱人就在眼前,却是生死相隔。
“瑞儿!瑞儿!清秋,清秋,你等我,你等等我!”
瑞端,瑞儿,也就是冷清秋,转过头来,笑颜如春花般绽放:“傻瓜,急什么,我们以后都可以在一起了。”
神宗双腿一蹬,双手颓然垂下,面带笑意而去。
万历皇帝大葬之日,京城郊外荒坟地里,垂垂老朽的右侍郎气喘吁吁地烧着纸钱,他一生挚友,竟和皇帝一天离世,不过相比之下,他的老友的葬礼就要简陋得多。他烧了冥币,又让义女给她的生父烧了几幅他生前所画的画卷,一阵风吹来,吹开未烧完的画纸,一张如春花般的笑脸在烈焰中渐渐化为灰烬。那灰烬随风而去,飘过远处一老尼的脚边。老尼双手结印,口中念转世超度真经,面上无悲无喜。
不远处,乱冢间夏花绚烂,黄土堆下,昔日的青楼名妓和昔日的刑部酷吏都已化为尘土,一并泯没的,还有那曾经天崩地裂的爱恨情仇,只余清风呜咽,似乎还在传说他们的故事。
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
相亲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
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