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五章(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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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知道?走错了一步,就再难回头了……
什么?你在说什么?
——米罗,事到如今,已非我能掌控的了,我怕是要辜负你们……
你、你到底是谁?
——我有不得不这样做的理由……但却没脸求得你们原谅……
公主,你……是公主……
——我会向你们谢罪的……
不!不!!你回来,把话说清楚!!!
…………
——永别了,米罗。
…………
米罗奋力睁开遮挡光线的眼睑。
方才飘荡在虚无之中混混沌沌的影子早已消散,熟悉却又既不真切的声音犹在耳畔,却如异世降临。
浑浑噩噩里他拼命要触及那个身影。
身量有些羸瘦,总也长不高。米罗已经冲到撒加肩膀时,他的身子骨却还像是没长开似的,比米罗矮了不止半个头,看上去竟比实际年龄小很多。站在那里温柔乖顺,如一个着男装的女子,楚楚动人。
四个发小儿里,米罗和沙加颇为几分相似,虽然前者亦正亦邪,后者目无下尘,却都是血气方刚,容不得一丝半点的瑕疵。幼时两人扭打作一团,被撒加罚了之后又抱着酒坛在青石桌旁大醉。
穆性子温良,有几分撒加的儒雅之气,四人里懂事得最早,年少时就帮着撒加处理教务,从没出过什么纰漏。他和沙加同为教主座下两护法,却远比沙加深谋远虑,真正算得上是辅佐撒加运筹帷幄之人。
米罗沙加武艺高强,鲜有敌手;穆擅谋略,工心计。相较之下,苏兰特倒是四人里最平凡或平庸的一个。
也是在初次掌管赤鸮门之后,苏兰特才算略有所为,几次任务下来,没有出过岔子,但也绝对说不上漂亮。
就是这样一个人,平时温婉而寡言,总是以带着淡淡钦羡的眼神仰视一同长大的三个好友,把年轻的初生的爱慕偷偷藏在心里——他不知何时已敏锐地察觉到,加隆与撒加之间,早已不是他能插得进去的。
米罗心里一阵酸涩的痛楚。
这个眼睛如小鹿一般的孩子,自己其实根本不了解他。自己和沙加的光芒都如中天之日,掩盖了晨星微如灯盏的光晕。
清水一般澄澈的眸子下面,藏了多少巨涌的暗潮,自己也从未想过要去探寻。敏感而柔软的神采,究竟是无悲无喜的沉静,还是……淡如烟逝的悒郁——他从来不曾懂。
直到他突然远离的那一天,直到他命丧自己刀下的那一刻。
被湖滩砾石割伤的脸颊火辣辣的,伸手一摸,不知何时已经一把湿润。
米罗自弃地笑笑。本以为早已干涸的眼眶,如同新开的泉眼,身体最深处的所有液体都肆无忌惮向出口涌去。而他只能怔怔睁大眼,脑里清明如镜,心中却是无以复加的疲惫,什么都不愿去想。
总是自以为进驻别人的心里,其实,真正什么也不明白的就是自己。
连共同度过十多年的好友都不曾了解,更何况一个本来就有所图接近自己的人。
卡妙……
这个名字在脑海里一出现,耳边就是一阵轰鸣。什么东西瞬间崩溃,可以清晰地听见整个人间就这样崩坏的声响。
月下相依而眠,街上携手而行。与他同榻而眠,为他以青带束发;客栈的空聊的后院,天井里挂满残花的桃花树。一人傍树而立,等着自己归来。而自己早已回来,却不做声站在院口,凝视他的身影,痴痴看了好久。
遗世独立的背影,好似佛前一朵白莲,荡尽人间龌龊污垢,如不染尘俗的一声叹息。
——原本便是泡影。太美好,太柔软的,一个梦。自己就溺毙其中。
或许连梦都算不上,不过是这场冗长倦缱的梦里,一个摄人心魂的照影。
原来却是自己的梦魔。回首环顾,这世间自己早已孑然。胸膛里剩余的几魂几魄,随着心中溃烂的那一角,已不知所踪。
——罢了,卡妙,此生你我已隔尽人事……
——走错了一步,是再难回头。
回头已是百年身……
米罗摊开剧痛的四肢百骸,双目微阖,直直看着夜空。
夜幕早已撤去,起伏的山峦叠嶂头顶辉煌的荣光,破除那前世一般遥远的黑暗。黑暗里发生的一切,仿佛也都随之烟消云散。
米罗放任神智就这样游离在清醒与昏迷的边缘,其它的感觉却极为敏锐地感受着有些东西从他的身上一点一滴地脱离。
——像是等待着死亡,又像是期待着新生。
在这样的冰火交融里,他终于睡去。
再次醒来时,又是一片沉寂夜色,剔透如黑玉。夜风从周遭环绕的山石缝里吹出,带着山泉的清凉和岩土的寒彻,让他立刻清醒了七八分。
从水里出来之后,就一直以这个姿势门户大开地仰躺在这里,热气从胸膛散了出去。试着运了运丹田内的气息,全身经络倒没有多少阻塞,却疲软不堪,几乎像是细沙从指缝里溜走。从山巅上落入湖中时,除了入水时被湖水震伤以外,并未太大伤害。
而内力却是油尽灯枯之象。
米罗明白,自己的时日不多了。
心里却无太大的悲伤,仿佛尘世之中一切都已脱离了他。事实上他早已做好了离世的准备,只是希望,能在那个清冷香软的怀间慢慢睡去。
——这个美梦不久前才被摇醒,以最直白的方式。
既如此,不如走一步算一步。米罗反而觉得无所谓了。
深吸一口气,试着挪动身体。身体背面早已被锐利的砾石硌得生疼,浸着冰冷的湖水几乎已经麻木了。咬咬牙,翻身做了起来,牵动身体的伤处,又疼得他嘶地吸了一口气,几乎要跌回去。
虽然疼得难忍但仅仅是皮肉伤,血早已自己凝住,伤口虽长贯整个上半身,却不深。
真正麻烦的是看不见的创口。艾尔扎克那一拳是十成十的劲道,生生断了他两根肋骨,有一节恐怕已经碰上了肺叶,以至于他呼吸时感到右胸乳根穴彻骨的痛。
稍微缓了缓,米罗强撑着站起来——这一夜的寒气恐怕要让他撑不过去。不想暴尸荒野必须找一个遮蔽的地方,也好安静度过剩余的时日。
米罗习惯地摸了摸身侧,发觉那把从拉达处得来的重剑早已沉在湖底。
脑里轰得炸响的一个霹雳,几乎有一瞬间的空白。
有些颤抖地看向自己的手掌,本已古井无波的心底却起了波澜。
在客栈那一日印在自己手掌之上的印记,苏兰特的母亲身上相同的纹路……像是突然灌进来的一股水流,一幕幕画面冲到他的眼前。
米罗深吸一口气,强运内息提住,随即一跃入水。
约莫半柱香过后,微浪翻动的黑色湖面冒出一颗头。米罗扑腾了两下,踉踉跄跄上了岸。
这一夜不见月亮,伸手不见五指,米罗摸索上了剑柄处:
那一日客栈当中,因为站不稳而用手著剑,手掌紧压上剑柄尾端,于是,印上了那个刻痕图案,跟那个死去的女人身上一模一样的图案。
自己当时只是自欺欺人抱着一丝遥不可及的希望,能在死去之前留卡妙在身边,于是虽然惊愕却没有细究下去:
拉达的剑,苏兰特的母亲……
米罗突然觉得,自己深陷一个巨大的局。他身边的每一个人都遵循着一个个设定好的指令,如同是天元星位间零零落落的黑白子,看似散漫毫无章法,却构成一个巨大的网,纵横捭阖,笼盖穹宇。
记得幼时撒加手把手教几个孩子下棋,只有穆的棋技眼看见长。因为不得要领,跟撒加或穆对弈,自己则好不耐烦伴着那副闲敲着棋子深思熟虑的样子,却早已神飞天外。看着对方似乎是闲庭信步,左放一颗右布一枚,如玉如墨的棋子在檀色棋盘上星罗满布煞是好看,便学着那样子胡乱跟着放点,虎、跳、飞毫无章法,很快被杀得丢盔卸甲;后来看不出貌似闲笔的棋子里蕴藏的玄机,索性稳扎稳打,走一步算一步,行军布阵却也固若金汤,然而最后还是莫名其妙丢掉了大半江山,看着黑白相持还有翻身余地,目一摆出来却早已是云泥之别——自己就这样莫名其妙地输了,被吃掉的棋子还不知道到底是怎样被鲸吞蚕食的。
现在的自己,置身于这样一个巨大的棋局之中,只有从头到脚深深的无力感。
骨子里好强高傲的本性自然是不服的。但开山裂石的剑锋却无法指向看不见的敌人。自尊心被深深挫败了,遗留下来的只有不甘和沮丧而已。
自己恐怕连棋局里的一个子也算不上。顶多是一个不得要领的看客,没有硝烟的博弈和厮杀让他彻底如坠五里雾中。
米罗撑着站起来,一步一步沿着湖畔慢慢走着,甩开令人恼火的谜题,专心搜寻可以蔽体之处。无奈这山体环绕嶙峋,却没有一个洞穴。
折腾了大半天,米罗筋疲力尽,将剑身深深插入土里,然后靠在上面小憩。腹中闷闷咕噜两声,不客气地唱起空城计。米罗哑然失笑,才发现自己已经许久没有进食。
不论还能活多久,堂堂天蝎少爷,饿死总是不能接受的。
米罗再次步入水中,手里拿着捡来的一根枯枝,枯枝一段削得尖尖的,权且当做鱼叉使。
不觉自己模样好笑,心中暗想:这幅模样让沙加瞧见,该是被他笑个体无完肤吧……不知沙加二哥他们现在怎样……
丢开其它念头,米罗瞅准一条狭长如柳叶的鱼便出手。可惜他虽武功不弱,心宿剑法却不是轻灵迅捷的路子,这一下再快也快不过水里的游鱼。
懊恼地看着鱼梭子一般逃开,还狡黠地在他身侧兜了一个圈子。
米罗将鱼叉举过头顶,然后全身没入水中。湖里的鱼身形都细长如柳叶,有须而无鳞,游动奇快。米罗看准时机,照准一条鱼游动地路径奋力插了下去。
一丝血红弥散开满满浮起水面。鱼叉穿过鱼的身子,又钉入湖底,劲道极大,插入细沙尺余深。
米罗嘴角绽开一丝微笑,将鱼叉拔出。一根链子也跟着出了水面。
唇边的笑容瞬时间僵住。
链子是皮革或牛筋缠成的,有细小的黑曜石镶嵌,一端明显被扯断;中央悬着一块牛或羊的骨头雕成的坠子,拇指大小,边沿用金银丝绞缠扎上。正中有一个深陷的裂口,是刚才那一下鱼叉插进去所致。
太熟悉不过了。那个细腻洁白的胸膛上,带着熟悉的体温,自己好多次触碰过。
也是自己最后一次触碰那人的……纪念。
链子顺着水波摆动的方向起伏漂动,水里的人立在那里良久未动。
坠子被湿漉漉的手掌收紧,手颤抖着握成拳,却还不罢休,狠狠的仿佛要捏碎指骨。
——都过去了,早已过去了。
米罗试图平息着波澜滔天的胸膛,不断对自己说着。然而某一个角落仍然叫嚣,仍然疼痛起来,满满的痛感蔓延着扩散着,然后强烈到无以复加。
——他背叛了你!!别忘了!他背叛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