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流亡漠原 第20章 青柳漫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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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字数:44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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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忧猫在殿外的角落,轻声呼唤:“银枭,银枭……”
“忘忧医官,不早了,您还不休息?”年轻的侍者恭敬问候。
“哦,我丢了个东西在这附近,正在找。”忘忧装模作样到处找,“再找一会儿。”她悄悄拐进勤勉阁外墙树荫下的长廊,漠帝在哪儿,银枭一定在附近。
“银枭,你在哪儿?”忘忧用蚂蚁聊天的音量说话,“请你帮忙。”银枭的耳朵能听到方圆十里的蟋蟀声。
“忘忧?”漠帝突然出现在鬼鬼祟祟的忘忧身后。
“啊!”忘忧吓得一蹦三尺高,惊魂未定地安抚自己,“陛下。”
“说吧,银枭只听孤王的命令。”漠帝坐在长廊上,他在楼上听到忘忧的声音,再下来时她已经离开。银枭说她正四处找他,不知道为了什么事。
“那个……呃……陛下,我想到喀宁大人府里去抢人……”忘忧的声音越说越低。
“什么?”漠帝惊讶不已,“喀宁是辅政大臣喀隆的长子,是莲兰妃的兄长。你想抢谁?!”
“萱翎说他很残暴会玩死她的亲妹妹,求我救出来。”忘忧眼巴巴看着漠帝,夜色太浓,让她看不清他的表情。“银枭那么厉害,到府里抢个人出来很容易。”
“舞姬就是奴隶,碰到不好的主人也是她的命!”漠帝啼笑皆非,不明白不爱理人的忘忧,为何关心舞姬的性命。虽然他不赞成奴隶买卖,但是取缔需要很长时间。
“舞姬也是人!为什么要被卖来卖去!”忘忧忍不住提高嗓音。
“不行。”漠帝斩钉截铁地说。
“那我自己去!”忘忧转身就走,把漠帝抓住。
“你怎么去?怎么救?”漠帝抓住她的手腕不放。
“我用迷药把他们全都放倒!”忘忧也知道她在无理取闹,但她深知奴隶的悲惨。
“你平时的冷漠哪儿去了?”漠帝简直以为忘忧被人偷换过。
“陛下!您知道男奴赤裸身体在地上爬来爬去学狗叫的屈辱么?您知道女奴在众目睽睽下被奴隶主泄欲的苦楚么?您知道奴隶被烙上印记的愤怒和仇恨么?您知道尊严被踩在旁人脚下的感觉么?”忘忧静静地与漠帝对视,掀开痛楚的往事,“您以为记忆空白的我,怎能安然渡过最初的两年?我被骗过很多次,那些自称是我亲人的男男女女把我卖来卖去,卖到妓院因为干巴身材赚不到钱充当洗补杂役,卖到庄园因为身体差总是昏倒被扔在野外……”
“忘忧!”漠帝脑子里一片空白,她竟然有这样的经历。
“身世显赫的达官贵人,不过是披着人皮的魔鬼!”忘忧怒吼,不顾漠帝的错愕转身离开,用迷药放倒所有人,自然是她的气话,她除了医术没有一点能力,只能灰溜溜地走回青柳宫。
当忘忧踏进安神轩,立刻对上萱翎期盼的灰蓝双眼,抱歉开口:“对不起,我救不了你妹妹。”
“忘忧医官,陛下不同意吗?”萱翎跪倒在地。
忘忧不得以扶起萱翎,注视她凄楚的脸庞,很不是滋味:“连她那份一起好好活下去!”
“谢谢医官!”萱翎拼命想眨去眼中的泪花,却还是忍不住。
“好好哭一场,天亮后,好好活着。”忘忧轻轻拥住萱翎,然后放开。
萱翎怔怔地保持被抱住的姿势,泪水肆意流淌。第一次,第一次有人愿意给她单纯温暖的拥抱。
忘忧走上安神轩的阁楼,坐在高高的栏杆上,任夜风吹动她的长发,她无数次眺望过远方,看不到回家的路,从衣襟里掏出挂坠,碧绿的鸢尾花型宝石坠镶嵌着银质叶片,没有绳链,不管怎么抢夺,都会稳稳垂在她胸前。每当她被骗被卖悲愤交加的时候,这朵晶莹美丽的鸢尾花都会发出柔和的莹绿光晕,像无形的朋友陪伴着她;每当她疼痛昏倒苦撑不住的时候,鸢尾花会发出耀眼的紫色光芒,她就会像枯竭的泉水般重新获得生命;五年来,这朵鸢尾花至始至终守候着她,成为她寻找回家道路的动力之一。
噩梦般的两年她像行尸走肉般活着,虽然已经过去了,但每当想起心还会隐隐作痛,却挤不出一滴泪水。她被踢被打被羞辱的时候,伸来援手的反而是同命相怜的奴隶们,她仍然记得,在狭窄潮湿肮脏的奴舍里,白发苍苍的老奶奶搂着疼得发抖的她,小声地哼着动听的歌谣,告诉她努力活下去。奴隶大逃亡的时候,老奶奶把她藏进矮小的灌木丛,她眼睁睁地看到折断四肢的他们绑在栅栏上,被达官显贵们放出驯养的猛兽活活撕开,那一张张斯文优雅的脸庞,是那样的噬血冰冷,鲜血染红了黄沙地,痛苦恐惧的惨叫声常常在她梦里听见。
夜风越来越凉,忘忧抱紧双膝蜷成一团,他们都死了,只有她一个人活了下来,继续被骗被卖,不管被卖到哪里,她总能在奴隶的帮助下逃脱,一次又一次,她不再相信自称是她亲人的一张张堆满真诚的脸庞,躲进了茂密的树林,一躲就是两年……
凌晨,忘忧渐渐昏睡,许久不出现的梦魇重新缠上她,她在梦里拼命逃亡,被追得无路可逃从高高的悬崖上跳下,一直往下坠,耳边是无边的黑暗和狰狞冷漠的笑声。
“忘忧,醒醒。”低沉熟悉的男音,有慌乱,还有愤怒。
“嗯?”忘忧从梦魇中挣脱,满身冷汗。
漠帝抱紧了浑身冰凉的忘忧,差一点,只差一点,他刚走到安神轩外,就有一抹黑影从阁楼落下,他来不及细想奔来接住,竟然是忘忧,心差点直接蹦出胸膛。
轰!安神轩的门窗同时关闭,漠帝又急又气捏着忘忧的下巴,怒火滔天:“为了一个舞姬,你就半夜跳楼?!”
忘忧愣愣地看着暴跳如雷的漠帝,她明明在安神轩的阁楼上,怎么会被漠帝抱着。
“说话啊!”漠帝看着眼神迷茫的忘忧,压制心中的愤怒和不安。
“我坐在栏杆上睡着了。”完全清醒的忘忧冷得直打哆嗦。
“你!”漠帝哭笑不得,不停地为她搓手搓脸,夜月城的夜晚很冷,她竟然在阁楼的栏杆上睡着了。
“我是姐姐,小羽!”萱翎悲喜交加的声音,唤回忘忧的思绪。
“陛下,您把她救回来了?”忘忧瞪大眼睛,漠帝是说一不二的君王,怎么会……
“救晚了,她伤得很严重。”漠帝知道喀宁的脾气有些急躁,万万没想到外表斯文谦和的他竟然如此暴虐。
“让我去看看。”忘忧努力挣脱漠帝的双臂,脚下一软,结结实实摔倒在地。
漠帝急忙抱起她,“怎么会突然摔倒?”
“脚麻。”忘忧摸了摸额头中间圆圆的大包,揉了揉酸麻的脚踝,真疼。
“谢谢陛下!谢谢!”萱翎抢到漠帝面前跪下,把头磕得咚咚响。
“免了。”漠帝直视萱翎感激的眼睛,忘忧身边总算有个可靠的人。“从今天起,你们俩跟在忘忧医官身边,片刻不离身,不准她再睡阁楼的栏杆,不准她再做出任何危险的举动。”
“是!”萱翎郑重点头。
“谢陛下关心。”忘忧一瘸一拐地走到对面的小榻边,轻轻掀开遮盖的薄床单,倒吸一口冷气。
“雪儿!帮我拿药箱。”
“来啦!”雪儿拽着药箱来到忘忧身边,然后乖巧坐好。
“萱翎,你去准备她喜欢的清淡可口的饭菜。”忘忧开始着手检查萱羽的伤势。
“是!”萱翎立刻往小厨房走去,她在忘忧离开的时间里,把这里的环境熟悉了一下。
“孤王能见习么?”漠帝只想陪在忘忧身边,这个念头一冒出,他吓了一跳。
“陛下金枝玉叶万民景仰,您大伤痊愈不久,好好休息。”忘忧不明白漠帝的想法,也懒得去猜,不过还是很感谢他能救人。
“陛下,大臣喀隆确实藏在喀宁府邸。”银枭现身,“鹰眸正在调查,天明时分会有更多讯息。”
“忘忧,孤王今晚借宿青柳宫。”漠帝发现青柳宫很幽静,侍女侍者人数稀少,在这里没有众多的侍从,十分自在。
“陛下的宫殿,您自便。”忘忧皱紧眉头:萱羽头顶的头发扯落不少,脑后有石壁的碎片,是被人扯着头发撞墙的结果;纤细的手腕脚踝有青紫勒痕,是捆绑的痕迹;眼眉瘀伤,脸颊划破四道,粉红的嘴角开裂,颈项有掐痕,左臂脱舀,右臂、胸口、小腹有烫伤,双腿腰臀上满是青紫掐痕和牙印,私处肿胀渗血。
“忘忧。”漠帝手里拿着书桌上的砚台,将墨汁倒入白玉茶盏。“孤王不是冷血的人,只是茶盏从内到外都脏污不堪,全部换掉需要时间。”他重病的二十年,漠原官员腐败,没有谁会听从一个随时会断气的帝王之命,现在他已痊愈,必定会重整朝纲,招纳人才、整治腐朽,这些都需要时间。
“谢谢陛下。”忘忧扯出笑容,满腔愤怒渐渐平息,她知道漠帝的辛劳。
“姐姐,救我,姐姐……疼……怕……救我……”昏迷的萱羽断断续续的呓语。
“没事了,别怕,都过去了。”忘忧轻轻握住萱羽伤痕累累的右手,红肿渗血的指尖,指甲被拔了三个,忘忧恨不得下药毒死喀宁。
“陛下,能帮个忙吗?”忘忧要尽快帮萱羽把脱舀的左臂回复,需要有个人帮忙扶住她。
“怎么帮?”漠帝刚要上前,被隐在暗处的银枭拦住。
“陛下,我来!”银枭不需忘忧指点,已经正确抱好萱羽。
忘忧握住萱羽手肘用力,只听“咔咔”骨声脆响,左臂已经回复。治疗从凌晨持续到天明,整整五个星时,忘忧在银枭的帮助下,把萱羽处理妥当。“谢过陛下,谢谢银枭。”
“小羽。”萱翎一直躲在殿外,静静听着,她不敢去看妹妹的伤口,甚至不敢走近,恨不得受伤的是她,而不是乖巧懂事的小羽。做好的米粥和蛋羹凉了又热,热了又凉,眼泪滴在碗里。
“姐……姐……不要小羽了吗?你在哪儿?”萱羽慢慢睁开眼睛,陌生华美的天花吊顶,陌生的美丽屏风,柔软舒适的床褥,她明明听到姐姐的声音,为什么看不到。
“小羽,姐姐在。”萱翎听到妹妹的啜泣,立刻冲了进去。
两双完全相似的灰蓝色眼睛,一边完好无损,一边又肿又青,萱羽破裂的嘴角扯出开心的笑,“小羽知道姐姐会来救我,姐姐别哭,小羽一点也不疼,真的,不疼。”
萱翎轻轻握着妹妹缠满绷带的手,泪水止不住,“这么重的伤,哪会不疼?”
“我笑得很好,一直笑,一直笑。”强装无事,惊恐到无法自制的萱羽挣扎着想要姐姐的拥抱,“大人说我很乖很听话,不会杀我。”
“小羽乖,你受了很重的伤,别动,姐姐陪着你。”萱翎泪如雨下。
“姐姐,我害怕,别离开我。”萱羽紧紧搂着姐姐。
“不怕,姐姐在呢。”萱翎抱紧妹妹,像以前的任何一次。她俩一无所有,没有尊严,没有自由,只有彼此的拥抱和依靠,让她们在残酷里存活至今。
“砰!”银枭打碎了安神轩外池塘边的石雕,飞溅的碎片惊出一池鱼儿。
“大人来了吗?姐姐,求你别让他带我走!姐姐,求你杀了我吧!”萱羽被突如其来的响声,吓得不知所措,“姐姐,我不回去!”
“小羽乖!”萱翎抱着躁动的妹妹,“不会的,不会再有人带走你。”
“小羽,我是忘忧,你和萱翎以后就住在这里,这里很安全,不会有人再把你们分开。”忘忧拿起薄毯,把她们裹在一起。“萱翎喂她喝点粥,然后陪着她。”
“忘忧?”躁动不安的萱羽在忘忧柔软的嗓音里,在萱翎的拥抱渐渐平静下来。“您是忘忧医官吗?”
“是。”忘忧隔着薄毯抱住她俩,“都过去了。”
“医官,是您救我的吗?”萱羽慌乱的眼神渐渐清晰,长长的睫毛轻颤。
“是陛下。”忘忧把漠帝推到她俩面前,“要谢就谢陛下。”
“陛下?!”萱羽惊恐地看着漠帝,昏了过去。
“小羽!”萱翎慌得不知该如何是好。
漠帝的嘴角抽了一下。
“没事的,她只是暂时晕倒,过一会儿就会醒来。”忘忧急忙上前检查,松了口气。
“从现在开始,你们是忘忧医官的贴身侍女,若有违逆,杖责不怠。”漠帝淡淡开口,转身离去。
“送陛下。”忘忧急忙跟到轩外。
“孤王饿了。”折腾了一晚上,漠帝又累又饿。
“陛下,”忘忧傻眼。“我不会做饭。”
“能充饥就行。”漠帝浅笑。
忘忧在小厨房里翻了个遍,一无所获,她只得带着漠帝走进竹林,林地里有很多菌菇,还有一株特别的果树,乌黑笔直的树干,白色的枝条长满硬刺,开满了湖蓝色的小花,枝条上挂着小长棍般的果实。忘忧让漠帝坐在竹林长椅上,她采了很多小长棍,剥开坚硬的棍皮,露出清凉多汁的半扇形洁白果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