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玉，将忘忧安置在青柳宫，那里清静。一干杂佣，按御医标准。”漠帝没有再开口，仍然慢条斯理地吃饭菜，不去理会惊澜和树玉的惊讶。
    “陛下，鹰眸资料显示她来历不明。”树玉不免有些担心。
    “她忘了一切，给自己取名忘忧。心地这么好，会有什么问题？”惊澜很是不满。
    “这是她应得的。”漠帝一如既往地淡然。
    当晚，忘忧被树玉领进青柳宫，这个宫殿非常特别，整体建筑用绿竹石打造，竹理分明青翠欲滴，种满了奇花异草，用水魔石培植四季常绿，还有一个清流池，鱼儿嬉戏，还有两只五彩的金刚鹦鹉，仿佛置身树林间。
    忘忧仔细打量，她一个人哪用得着占这么大的宫殿，少说也有十来间屋子，还有五六个侍女和四个内侍。
    “这就是治疗瘟疫的忘忧医官，你们小心伺候。”树玉只在漠帝面前乖巧，大总管必定有他独特的威严，他深知宫中生存的残酷。忘忧无权无势，肯定不知道打赏收买之类的事情，怕她被势利的下人欺负了还不知道。
    “谢总管。”忘忧参观完青柳宫后，送树玉到殿门外。
    “忘忧医官，您叫树玉就行。”树玉虽然是漠原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大总管，但他由先帝任命，有官阶和封地，绝非普通官吏能差使，就连辅政大臣也要以礼相待，称一声总管。
    “叫我忘忧就行了。”忘忧微笑，看着树玉消失在拐角处，回头一看，几位侍女很恭敬地跟着。
    忘忧对陌生人有本能的抗拒，勉强对她们微笑，打发她们去休息。
    柔和的月光透过浅绿湘绣纱帘，照在忘忧的床上，她睡得轻浅，纯白的山栗鼠雪儿蜷成团儿，贴在她的颈项。
    破晓时，忘忧被急促响亮的敲门声惊醒。
    “忘忧医官，陛下，陛下……他……”树玉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忘忧心头一惊，披上外衣就跟着树玉往偏殿冲去。原来漠帝睡得好好的，突然又咳嗽又咯血，整个人蜷在床上，疼得浑身发抖。
    偏殿里，侍女们慌得不知所措，污桶和布巾都准备妥当，看到忘忧像遇到救星似的。
    “陛下，忘忧医官到。”树玉边说边把忘忧推进殿门，这时候管不了繁文缛节。
    忘忧急忙上前，仔细看了又看，眉头紧锁，脸色也越来越难看。漠帝痊愈的瘟疫复发。
    “树玉，把偏殿里所有的侍女和内侍全都带到一边，详加盘问。”忘忧和惊澜对偏殿的防护措施做得滴水不漏，漠帝就算身体再差，也不会重新染上瘟疫。
    “忘忧，怎么回事？”惊澜满头大汗，他刚睡没多久，就被夜空中的召集符惊醒，脚不点地从城外营帐赶来。
    忘忧摆摆手，全神贯注对漠帝进行了仔细检查，确诊后，立刻施以治疗术和汤药，直到正午时分，才把漠帝从鬼门关拽回来，稍有好转的身体又虚弱得不成样子。
    树玉和惊澜一直守到漠帝睁开眼睛，才算松了口气。再仔细看，三人的眼圈都红了。
    “将军，树玉，借一步说话。”忘忧转到几重屏风后面，惊澜布下结界。“把陛下转到其他殿去。请彻底搜查偏殿，很棘手。”
    “殿中内侍和侍女都是精挑细选过的……”惊澜搔了搔头，这些都靠不住的话，还能相信谁。
    “偏殿附近新设了七道关卡，都凭记忆令符进出，再高明的易容术也无法进入，暗中还有影卫监视着。”树玉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凡是漠帝所用，无论衣服、汤药还是桌椅床褥，都经过仔细检查。
    “还有，我听说六天前飞过一群鸟儿，很不起眼。”惊澜有一支秘密调查队，名为“银狐”，“前几日，护城河与取水处的地下河里，有一些鱼死了，鱼腹中取出奇特的药囊。”
    “忘忧，瘟疫可以通过鱼鸟投放？”树玉愣住，这哪能防得住？偌大的漠原皇宫就已经够难防了，如果连花鸟鱼虫都有嫌疑，他就算有千眼千手也无济于事。
    “忘忧，反正瘟疫也控制得差不多了，你把事情交待给学医们，现在开始，我们三人来守着陛下，不让旁人近身。”惊澜转了很多圈，才用力捶了一拳。“树玉，把陛下移到青柳宫，那里奇花异草多，非常清静。”
    “是。”树玉语带哽咽。
    “等我查出此人，定将他碎尸万段！”惊澜气得快要控制不住。
    “先让我用疫纸把青柳宫检查一遍，大概要半天时间。”忘忧想了想，也没有其他办法。如果真是有人蓄意而为，敌在暗，他们在明。
    他们正要分头行事的时候，却被漠帝叫住。
    “惊澜、树玉领旨。”漠帝的胸膛剧烈起伏着，简单的呼吸几乎耗尽他全部力气。
    “陛下，您好好休息。”树玉和惊澜回过头，不料却看到漠帝颤抖着手，从枕头下抽出一份圣旨，他俩脸上的血色倾刻尽褪。
    “领旨。”漠帝暴睁着蔚蓝的眼睛，说不出的凌厉如剑，又像是恳求。
    “臣，领旨。”他俩跪下接过圣旨。
    “以防万一，”漠帝注视着他俩，故作宽慰。
    “哥，我会保护你！”惊澜用力掐着自己的手。“就像你当年保护我一样。”
    “陛下，臣会保护你。”树玉深吸一口气，豁出这条命去。“臣答应过先帝的。”
    “谢谢。”漠帝绽出一个微笑，昏睡过去。当他再次醒来时，已经在青柳宫。
    雪儿守在漠帝的枕旁，红玛瑙似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好像一眨眼睛他就会消失不见。
    树玉正在摆饭碗碟，非常时期所有物品都省就省，他们已经到草木皆兵的地步。四个人，每人一个大盘子一碗汤一双筷子一把勺，盘子里整齐码好精致饭菜，树玉试吃过，没问题。
    惊澜在殿门外放置迷踪粉和驱虫粉，保证不管来人是人是虫是鸟是兽，不是迷路就是晕倒。银狐队在殿外守着，影卫在殿中，鹰眸监视宫殿的天空，每个人脑子里都绷着根弦。
    忘忧端着热腾腾的汤药，小心翼翼走进殿中，正对上漠帝蔚蓝的眼睛，淡黄的夜明珠光晕，柔和了他一惯犀利的眼神。
    “陛下，您的药。”忘忧光顾着手中的汤药，没有注意到惊澜正倒退着检查。
    “砰！”两人撞在一起，连药碗带药汤全都洒在地上，药碗碎片到处都是。
    “请陛下恕罪。”忘忧也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手脚不太受控制。“我再去倒一碗。”
    “忘忧，你没事吧？”树玉和惊澜同时扶住她，她的脸色很难看。
    “有点累。”忘忧只觉得十几面鼓在脑袋里敲，头痛欲裂。
    “你再不休息，又要晕倒了！”稚嫩的孩童声音，从漠帝的方向传来。
    一瞬间，所有的眼睛都盯住慌忙捂嘴的雪儿，除了忘忧和漠帝，都惊掉了下巴。
    雪儿三两下蹿到忘忧肩头，怯生生地露出一只眼睛。
    “传说是真的。”漠帝了然的表情，让树玉和惊澜刚归位的下巴又砸在地上。
    “哥！”
    “陛下！”
    “传说迷林里有一种蘑菇，菇菇相连像一朵白色莲花，反面黑色的菌褶像老者的脸，称为莲语。动物吃了侥幸没死的，可以开口说话。”漠帝的淡淡解释，蔚蓝的眼瞳迸出光彩，“《沓渺传说》中有记载。”
    “喂，你在哪儿找到的？还有吗？”惊澜凑到雪儿面前，盯着他，“我要让四翼火龙开口说话！”
    “忘忧，我怕。”雪儿嗖地钻进忘忧的随身小包里，瑟瑟发抖。
    “将军，”树玉把惊澜拽到床旁，餐盘塞到他手中，“陛下该用晚膳了。”
    “别怕呀。”惊澜不死心地扭过头来，又被树玉把脸扳回去。
    “忘忧，朕愿意用四箱宝石与你交换雪儿。”漠帝喝了大半碗药膳粥，惊澜的嘴撅得都能挂篮子了。
    “忘忧，不要卖掉雪儿，雪儿会很乖很听话。”雪儿从包里蹿出来，可怜兮兮地恳求。
    “陛下，不换。”忘忧抚摸乖巧的雪儿。
    “只要你留下雪儿，朕即刻派鹰眸调查你的家人和故乡，保证三个月之内你能回家。”漠帝并没有生气。
    “我会找到回家的路，不劳陛下费心。”忘忧意有所指，“只要陛下遵守之前的承诺。”黑亮的眼瞳如黑曜石般幽静冰冷，她不卑不亢，窗外的月光洒在她身上，模糊了纤弱的身影，“若要强夺，忘忧必然反抗。”
    “雪儿最喜欢忘忧了，”雪儿又蹦又跳，蹭啊蹭，使劲撒娇，完全不知道忘忧此举是大不敬的罪名。“雪儿要永远陪在忘忧身边。”
    “君子不夺人所好。”漠帝缓缓开口，“忘掉朕刚才的无理要求，恕冒昧。”鹰眸近日的随行报告，此女子冰雪聪明、救死扶伤从不推托，不知何故对旁人极冷漠。他感觉到了，忘忧不管看他们中的任何一人，微笑都像戴了面具，只有对着雪儿才有真心的笑。
    “忘忧，快把晚膳吃了，好好休息。”树玉急忙来打圆场，殿内的气氛闷得掉碴。
    忘忧接过餐盘，挑出雪儿爱吃的蘑菇、松果楱子和薏仁，才慢慢吃起来。吃完之后，道了声谢，躺在小榻上和衣而卧，“陛下晚上怕冷，又闻不得碳火味，两位为他取暖吧。”盖上薄被，沉沉睡去。
    “……”漠帝惊愕，等他回过神来，树玉和惊澜一左一右，把他夹在中间，为他取暖。他五岁以后，就独占一张大床至。
    “哥，别害羞嘛，我们小时候一直这样睡的。”惊澜小心翼翼地为漠帝掖紧被子，哥哥更瘦了。
    “陛下，我觉得忘忧的过去很不简单。”树玉轻轻贴在漠帝耳边，“言行举止都受过极良好的教育，无论站立坐行，都极有大家之风。”
    “睡吧，你们都累了。”漠帝虽然有些尴尬，却不由佩服忘忧的敏锐。漠原宫众多御医，谁也不曾如此细心。
    青柳宫的上空，无声地盘旋着几只纯白色猫头鹰，经过鹰眸的特别训练，驱逐飞近的鸟儿。
    影卫潜伏在灌木深处，悄无声息。
    沙漏中的银砂涓涓而流，四人睡得香甜，连日的疲劳慢慢舒解。
    已近清晨，木制殿门的缝隙中，细小的水流从外向内的渗透，无声无息，湿濡的范围渐渐扩大。拼贴精细的青砖缝中，水流回渗，慢慢高出砖面，所有渗入的水流汇集完毕，像全身透明的蛇一样蜿蜒而行。
    经过药柜，绕过餐桌，爬过椅腿，盘缠在雕花的床柱上，圆形的头部一分为二，赫然露出两排尖牙，在床廊上游走，长长的透明的信子一伸一缩。
    雪儿动了动椭圆形的大耳朵，睁开红色大眼睛，快如闪电般蹿到床边，后腿用力蹬，水蛇猝不及防掉到床下，化成一滩水渍。
    “大家快醒醒！”雪儿高声叫嚷。“有危险！”
    惊澜蹭一下跳起来，看到床边的地面上莫明其妙的水渍。
    “陛下，您醒醒。”树玉刚唤一声，漠帝就睁开双眼，他长舒了一口气。
    “别动！”忘忧取来疫纸，沾了点水迹，白纸变成嫩绿色，急忙用一沓疫纸盖满，“树玉，快，拿火来！”
    树玉迅速取来明火点燃，轰一下，疫纸连带水渍化成灰烬，满屋飘散，像不祥的符印缠绕在屋子里，吹不走，掸不去。
    “这是急用的药物，先每人吃一颗。”忘忧从小包里取出药丸，又抱住雪儿夸奖，“雪儿真厉害。”
    “真的吗？”雪儿笑眯眯，乐得不停甩动尾巴。
    “雪儿，朕请教你一些事情。”漠帝被突如其来的事情，惊出了些许眉目。
    “……”雪儿警觉地看向漠帝，偎进忘忧怀里。
    “陛下，请讲。”忘忧搂住雪儿，不停安抚着。
    “你以前见过吧，”漠帝说的是雪儿高喊的危险。
    雪儿点点头，“迷林下有个溶洞，里面住着一个人，他养了很多奇怪的动物。花草树木被蛇碰过之后，都死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