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渊龙越城到璇玑九离山，纵然马不停蹄，亦至少一个月。只是这期间夏君离与夏青夜独处于马车之中，基本各自为政。除了晚上睡觉之时夏青夜拥着他，甚至几乎不曾碰他一下。
    夏君离觉得这样很好。至少夏青夜不会来烦他，亦不会做过多的要求。而他心无旁骛看马车外景观，随时间缓缓更替而微小变幻。并非刻意忽略，只是本性使然罢了。其实这样也不错，至少他有时间来思索一些耽搁多年，却不得不思索的疑难问题。
    比如夏君离时常在想，自己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前世为了夏氏的抚养，而后报恩；这一世六岁前，生命中不曾介入寒殇，他则无时无刻不在研究这个问题；六岁后寒殇插手他的人生，所以他一度以为活着就是为了寒殇。只是纵然为了寒殇，他还有一些关于自己的坚持。
    比如他的名字，比如他的曾经。那本是无可磨灭的存在。今世他生再端木家，却并非单纯的端木忆，而是曾经的夏氏家主夏君离。他有自己的坚持与骄傲。只是这东西，常人难以明白，究竟为何。
    寒殇不曾明白，染尘不曾明白，世人不明白，夏君离一样也不明白。只是坚持着，就像唯恐失去了信仰。也许他只是害怕寒殇的爱太过炙热，焚烧卷席过后寸草不生，只余一片无妄的荒野；又或害怕自己迷失在这美好的感觉里丢失自我，而后惶惶不可终日担忧“情”这一字。
    无论是那种结果，皆不是夏君离想看到的。大约他很自私，确实。只因为他怕太过迷茫，以至于失去了自己——倘若他连自己都失却了，他还谈何爱着寒殇。
    夏君离以为，大约就是自己太过执着这个问题。执著得叫寒殇慌了心，日复一日对着所谓的爱情不安。也许寒殇依然是想要永远的。只是所谓永远，真的这般简单便可以得到？
    夏君离的坚持，夏青夜是懂的。所以夏青夜同样执着于夏君离，因为心痛因为爱惜因为眷恋。想看他翻云覆雨意气风发，想看他着手江湖一笑天下，想看他折梅留香淡去繁华……想看这般生动的夏君离。只是如今的夏君离，似乎变了。夏青夜有些陌生，同样有些害怕。
    因此即使同乘一辆马车，亦不做任何出格的举动。只是将心底的欲望压下，压下便是。也许他真的很没出息——他想到这里微微笑了下——然而谁又能知，他只是不想伤害了他。
    可以负了天下，却不想伤害一人。夏君离，夏君离……这种心情，你却可懂么。
    夏青夜的坚持，夏君离亦是懂的。只是夏君离选择了寒殇，红尘如此寂寥，他只要寒殇。所以夏君离宁愿对他冷淡无视，只是不想给他任何希望。倘若以为有了希望，而后苦苦等待，结局却是绝望，如何的残忍悲哀。夏青夜为他牺牲的太多，太多了。多到他甚至无可接受，更别提偿还。如今他的心已经给了寒殇，拿不回来，再无其他人了。难道要对夏青夜说一句“谢谢”？何等的矫情呢。故而他宁愿保持缄默，任由夏青夜自己参解，醒悟，而后放弃。
    青夜啊，青夜。你又是否能明白呢。你对我的感情真的是爱，而非执念么？
    不得不提的是，光之影最近同样很沉默。
    这个一向以聒噪为豪的男人，尝试多次与醉剑沟通无果，在玄杀门人的忽略之下终于乖乖闭上了嘴，无聊得摇着折扇看车窗外一路往后飞驰的野花。闲暇间就怀念起玄天境内那些美丽纯洁的小白花师妹们，满脸任君采撷却又隐隐羞涩的姿态，于是满眼兴奋脸色红润。只是脑海中突然晃过多年前月下，对着夏青夜的那惊鸿一瞥。如此便觉得那些小白花似乎太黯淡了点，太矫情了点。于是满脸又堆上了失望的神色。想到这里，他优雅摇扇的右手突然僵硬了一下。而后猛然收起折扇狠狠敲自己脑袋。
    “……叫你风流，叫你风流……傻到拿野花和曼珠沙华比啥比，小心以后风流到不举！”
    见毒闭眼无视之。醉剑“……”，继续入定修炼剑道。玄杀众人微叹一口气，齐齐摇头。
    光之影将夏青夜比作曼珠沙华，自然称赞他的超然脱俗以及诱惑。只是这话，绝对是不敢对着夏青夜讲出口。否则，等待他的将会是永无止尽的黑暗吧。
    两辆马车一前一后，平静地行驶在官道上。前一辆玄杀众人，自然不期待有何风声笑语；后一辆各怀心事，自然也无风花雪月。
    马车平平安安地驶出越城。本来去璇玑势必需要经过殇城，那个如今浸淫在莲花芬芳的城市。只是夏青夜突然想起明伦山上夏君离那句“莲的心事，是我千年的执念”，心底唯有挫败之情。不动声色下令绕道，看夏君离一无所知的表情渐渐放松了心情。
    ——既然他没有必胜的决心，那便叫寒殇永远别出现在他的视野里。
    只是夏青夜的心思，夏君离又怎会不知。车窗透出来殇城夏日特有的香味，临近的几个城市皆可闻得。这抹暗香太过熟悉，曾经日夜萦绕在鼻尖，夏君离怎会不知道殇城近在眼前呢。心跳速度暗自加快，握着书的手微微颤抖。夏青夜不出意料的改道，他于是深吸一口气。心渐渐沉了下去，面上表情一如既往的从容淡泊。不知道是失望，还是轻松。
    寒，寒……殇城的荷花已有三季未见。我很想你。不知你，又如何呢……
    殇城的这季荷花分外萧索。那袭白衣依然静静立在荷花池边，看花开花落。他可以静静在荷花池边站上一天，一夜。周围川流不息，可是没有人可以影响到他任何。他只呆呆得看着荷花，好像那就是他的恋人——没有人知道，他阅尽千帆，终究眼底留下什么的影子。
    “主上。”有人黑衣包裹住全身，单膝跪地。他的身后站着六人，衣服颜色各异。“属下已查清，公子正是被夏氏之人掳走。如今已前去璇玑。”
    “主上，紫恳请去璇玑将公子接回来。”一袭紫衣的女子面容冷漠，然而她的话语却叫寒殇的心不自觉跳动。其余五人见寒殇没有举动，以为他们景仰的主上真当放弃了希望，皆上前一步要求：“恳请主上准许。”
    寒殇还是没有反应。身后七人微微皱了眉，眼底是深深的焦躁。自从失去了端木公子，他们的主上日夜魂不守舍。与其因公子的安危而分隔两地而后受尽相思之苦，不如将人接回来而后再想解毒之法。总之不管如何，寒殇的痛苦，他们看不下去了。
    良久，寒殇的唇终于动了动。他将目光放到天幕，这样动人的湛蓝。“忆儿……”他喃喃，紧紧撰了拳头。是该下决定了，难道真要这样得过且过一辈子？“暗，安排司锦楼。橙，前往端木山庄向我父亲说明此事。蓝，紫准备行礼。明日，动身璇玑。”
    “是！”众人欣喜道。唯橙皱了黛眉，幽幽叹气：“为何就我去端木山庄，我也想去璇玑啊……”
    “忆儿，等着我……我的身边，才是你应在的地方……”那袭白衣露出一个笑容。一如当年的自信，与眷恋。
    马车很快便驶至渊龙与璇玑的交界之处。
    那是一个名曰“无名”的村镇，人口不过几千人。民风彪悍，土地富饶。只是平日由于璇玑太过诡异，因而鲜少有路人过界寻死。又因位置太过边塞，朝廷派遣的官兵与经费亦少之又少。否则这必定是富饶且重要的村落。
    至无名村，璇玑便在眼前。夏青夜打量着着与渊龙无差别的景致，决定先于这里休息两日，以此缓解连日来劳苦困顿。玄杀众人也许还好，夏君离却是一介文弱书生。近一月的风餐露宿，终究是吃不消的。
    玄杀众人一致表现了同意。尤其是光之影，在马车里的那番想法委实为难到了这个风骚男。他得找个美丽的女子试验下，究竟自己“那方面”出了问题否。夏青夜瞥了眼他兴奋中略显忧郁的眼神，挑眉表达了自己的疑惑。只是被光之影的言论震慑太多了，实在是不想知道了。
    无名村只是个小村落，店家也不怎么多。只是有些投机商，特地趁着神剑现世这时机建造了几家客栈。玄杀门人找了间看起来干净点的，夏青夜便握了夏君离的手迈入客栈。而夏君离挣脱不了，也便随他去了。
    进了客栈，才发现如今人太多了。外面游荡的人虽然多，却不至于摩肩接踵的地步。而到了这客栈，可谓真的门庭若市。聊天喝酒大声呼喝，杂声震耳欲聋。夏青夜一行人的到来，没有为客栈带来丝毫清净。
    夏青夜微微皱了眉，将夏君离拥入怀中。内力外放，缓缓走向柜台边的楼梯。所过之处众人皆惊，而后看着这个少年冷汗就突然流了出来。
    只用内力便可将人隔开半尺，如何强势！
    门人早把一切打点好，夏青夜拥着夏君离旁若无人的迈上阶梯。小二早在一旁伺候着，而一旁大腹便便的掌柜笑弯了眼，也不顾与之争论的顾客。用抹油的手指指了指夏青夜的背影，大声道：“看到没，这几位客官便包了本小店三间‘天字’头号房。本客栈专为贵人设立，哪是你这种乞丐能进的。”
    富贵之人的确有张扬的爱好。这胖掌柜马屁拍的不可谓不响。只是他遇见的是夏青夜与夏君离。两人脚步不停，泰然上楼。
    “哼，狗眼看人低的东西。不就一两金子，老子还不屑住这种狗窝！”一旁被羞辱的侠客紧了紧手中的佩剑碎了口，愤恨着转身离去。
    原来这些黑心的商家打算趁此机会狠狠捞一笔，所以将价格定成了天价。“天地”字号房间价格是百俩黄金一夜，“玄黄”则是五十两。而普通厢房亦需要十两黄金。十两，普通人家都可能活上好几年了，更别说黄金！因为这些店住着的人非富即贵，与那些游历天下四海为家的侠客根本不可同日而语。
    尽管价格很高，住宿的人依然多。因为普通客房几乎全满，价格高的那几间却几乎无人问津。
    那侠客才跨出一脚，背后便被掌风击中。他一个踉跄，差点扑倒在地。众人皆是目瞪口呆地看少年飞扬的墨青长衫——刚才那掌，角度刁钻力道强悍。不是平常人都能随意打出的。
    “有些人，有些事。不是你们这等人可以评价的。”夏青夜一指指收拢，居高临下的姿态，配合那张出尘妖冶的俊脸，说不出的优雅高贵。
    那位侠客似乎很是惊恐，只瞪大眼望着夏青夜，却不知道焦距在哪里。连嘴角的血迹也忘了擦。其实他的伤并不重，亦避开了要害，不过只是夏青夜手下留情。夏青夜没有再看他一眼，转身离去。
    “哟，这位少爷可真是丰神俊朗，怎么就抱了个男人呢……”一个女子站起身来，大约三十岁，身型妖娆完美。“男人哪有女人的味道呢？要不少爷随姐姐走……”她扭着水蛇腰，风姿万千地走至夏青夜身边。攀上夏青夜的肩，在众人看不见的角度挑逗着。耳边呵出热气，香气逼人。“姐姐的功夫，定叫少爷销魂快乐啊！”
    夏青夜没有说话。众人一致因他的桃花运而垂足顿胸的时候，与那女子一桌的男人狠狠拍桌起了身。这女人是江湖中的一朵牡丹，甘愿拜倒在她群下的男人不计其数。而那男子，恰好是其中之一。
    夏青夜的嘴角扬起诡异的弧度。他伸出手，轻轻捏住那女人的喉咙。众人只闻“咔嚓”一声，便是那女人睁着眼硬挺挺倒了下去。客栈里只有倒抽冷气的声音。夏青夜看了看自己的手，门人会意地递上帕子。他擦了擦，随后丢弃而后上楼。
    “想报仇的，一起来。”他说着，再也不停顿。所有人却惊恐得无一动作。
    但他的脚步很快又停了下来，目光森然地望着门口。全身杀气尽出，只倾向那人。
    那人白衣如雪，面若冰霜。他说——忆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