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吹面不寒杨柳风。朝阳还未穿透雾气，所以夏青夜朦胧里见得那个女子。
    只是他从来没有想过再见杨唯雪的情况。以为当年在安王府与杨唯雪那最终的一别，便注定两人分道扬镳的将来。这场景似乎还如昨日旧事一般在眼前历历在目。然而不过转身这么一撞，居然就再度见到了她。
    夏青夜突然念及那时年幼的杨唯雪。拥有如此清澈狡黠的笑容。乍一见，便不怕生地拉住了他的手。杨唯雪的手很温暖，带着女孩子特有的柔软纤细。夏青夜垂眸凝视着紧紧扶着自己双肩防止跌倒的双手，一如当年的白皙。只是上面隐约有些伤痕，怕是这两年来独自在外所受的苦楚。他沿着这双手向上看，映入目中的是粗衣粗布。视线再向上，却是杨唯雪的精致却憔悴的容颜。
    夏青夜觉得时间过去了很久。然而事实上只不过是那么一瞬间，他便将时间的真相一一反诌。五年时间，人生那么长的五年时间——其实不过这么不经意的一眼，那么短暂的一瞬。只是，记忆里那美丽的容颜，那年京都人人歌颂的长公主，那个拉着自己的手勇敢反驳杨维希的女子，终究是不在了……
    夏青夜想到这里，突然觉得很是惆怅。但他惆怅的是什么？他不知道。事实上，任何人任何事都要改变，日日夜夜，咫尺瞬息。大约真的没有什么是永恒，亦没有什么将永垂不朽。一如他当年欺骗了蓦然，说永远的爱。这不屑对君离许下的承诺，一旦脱离出口，便当真是如羽毛一样轻。
    自然，他从不认为这是欺骗。或者称为情意迷乱，更为恰当点。
    怀中的少女望着他怔了那么些许时候。夏青夜分明见得那通透的眸中闪过一丝惶恐一丝悲哀以及一丝因熟稔的疑惑。然后似乎是因几天的劳累，施施然昏了过去。夏青夜将人横抱起来，太过纤细瘦弱的触感。眼中闪过一丝疼惜，心底，却是渐渐柔软。
    ——纵然再不是当年那个倾城无双的少女，却依然是杨唯雪。依然是，给予他最初感动的杨唯雪，他的姐姐。
    他将人横抱着。迈开步子，一步，两步。而后看面前几个身着红色劲装，身材魁梧，舞刀弄棍的人将他包围起来。
    夏青夜挑眉，嘴角扬起如常的弧度。此时阳光照耀大地，微红的第一缕光芒笼罩他身上的时候，称得他的眉目有如狐妖一般的媚。明显领头的壮汉双眼一亮，喃喃嘀咕了句：“真是丰盛啊……跑了个美人又领回来个美人……”
    他似乎忽略了夏青夜轻松将人抱在怀里的诡异场景，也忽略了夏青夜是男子的事实。所以扬手示意其余几人收起木棍，以防吓着美人。自己倒是猥琐搓着手上前调戏：“嘿嘿，美人儿，跟大爷走怎么样？保证你吃香喝辣，还能每天爽到死哟！”他说最后一句话，笑声犹如乌鸦的嘲哳嘶哑难听。身后一帮人同时会意，哈哈笑起来。
    夏青夜闻言，也不恼。他只是保持着淡淡的笑容，目光深处印的是杨唯雪。所以柔软，温暖。他从那些人中穿梭过去，如履平地。只是他穿过最后一人，那些人的笑声戛然而止。
    诡异的戛然而止。只是夏青夜依然不紧不慢地迈着步子，如同没有发现这异常。身后之人僵硬着身体倒地，灰尘漫天。一切喧嚣回归寂静，尖叫，恐惧的声音突然充斥着大街——那放围观的很快认出这是翠艺苑的保镖打手。翠艺苑，正是乾城最大的风月场所。因后台实力雄厚，所以常发生强占非本城女子玷污其清白，迫使其流落风尘。寻常百姓恨之入骨深恶痛绝，权贵之人却是理所当然。
    只是三日后，那让无数权贵疯狂的“翠艺苑”，却在大火之下付之一炬。当地官府封城彻查，纵然掘地三尺，还是查不出一丝有力罪证。当是时夏青夜站在乾城最高处笑魇如花。而眼底，却是冷光熠熠。
    这件被当地人民称为“乾诚乐事”的事件，终究在夏氏进驻乾城在原翠艺苑上建起酒家后宣布过时。
    光之影见到杨唯雪的时候，大吃一惊。
    当年设计抢人，至璇玑边境已是假死状态。他将人带至安全地方后，留下大量金银珠宝以及几个门人好好保护。只是后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再也联系不到那些门人。如今见得杨唯雪如此情形，自然是有些不知所措。细细把脉，发现也只是连日虚弱导致暂时昏厥。
    杨唯雪醒来，断断续续讲述了她所经历的事情。
    这其实是个很恶俗的故事。大约是醒来发现身在江湖，又发现身边有人保护，于是心生笑看江湖的欲念。不谙世事浏览过几个城市，却因容貌美丽而被当地的恶霸看中。之后的故事，也不用再说明。
    杨唯雪逃离到乾城，玄杀门人已基本死伤。她刚松了口气，又哪知刚出狼窝而后再入虎窝。翠艺苑自然是相中了她的相貌以及气质，更想将人打造成头牌。还在处子一夜千金，翠艺苑才没任人玷污杨唯雪。而是将人捉了关在房中好言劝着……
    那日月黑风高，杨唯雪倒是寻得排班的漏洞跑了出来。刚好遇上夏青夜，而后才有之后的事情。说完了，也欲起身对夏青夜行礼致谢。
    夏青夜望着那熟悉而陌生的眉眼里一片成熟，嘴角微微翘起嘴角。眼中不无遗憾。
    人啊，终究是要成长的。这是好事。
    真的，是好事。
    而后夏青夜安排了人送杨唯雪回夏氏，与光之影继续着他们的路程。
    这场无望却又充满希望的旅途里，找到杨唯雪，是意料之外的事情。
    此时已是四月初。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的时期。这个时候的乾城，桃花已散尽芳华，海棠却是嫣然一笑竹篱间。
    夏青夜望着满城海棠，渐渐就迷失了他的眼。脑海中闪过的依然是澹台轩以及白袍者的预言，只是他突然去意油然——等海棠花开太简单了，只是海棠花开罢了。然而见到他的离，却是谈何容易。
    这时夏青夜十七岁。到渊龙十七个年头，错失夏君离十七年的夏青夜。不再拘泥于渊龙皇宫，开始一览河山、胸怀天下的夏青夜。
    他亦在日渐成长着。为了他的离，日渐成长。
    “乾城再南上近百里，便是明伦山。”光之影指着南方那在雾气里隐约可见的高山道。“明伦山北靠乾城，南临祈水。东西横跨，海拔高达三千余米。故而时曾有传言，明伦山崖刺天，横若列屏，崖下风烟飘洌。”光之影说到这里，表情有些不屑：“这天下才子也真是无趣，一座破山都能形容的这么不食人间烟火。要是让他们见识到了玄天境，还不知能写出什么酸臭的文章来。”
    这一路下来，光之影这厮的性格算是被夏青夜摸透。大约喜欢附庸风雅，更多的则是不分时宜的自恋。夏青夜微微笑了下，嘴角柔和。
    “对了，不得不说明伦山顶的明伦寺。明伦寺号称江湖第一正派。本公子倒是不明白了，一群子秃驴，何以能引导江湖……”
    乍一听闻“明伦寺”三字，夏青夜极快速地敛去笑容。遥望高山的神色亦覆上凝重与杀气。
    明伦寺，天下第一正派大寺。而染尘，更在端木礼之前被誉为江湖第一领头人。不过高僧看淡名誉，说要渡天下入迷者，便大隐于江湖。夏青夜尤记得，那年晟帝与他一同祭祖于宝相寺。而后染尘那一掌，导致自己九死一生。他抚上胸口，如今似乎还在隐隐作痛。
    夏青夜并非瑕疵必报之流。只是犯其逆鳞者，虽远必诛。当年那一掌，始终是他心底的一根刺。
    那时年幼，尚且没有自保之力。正如同砧板上的鱼肉，任由染尘宰割。
    然而如今不同。
    所以夏青夜阴沉的脸色渐渐缓和下来。他狠狠盯着那座山，如同凝视不共戴天的仇人。浅浅勾起嘴角，露出一个笑容，笑意却没有到达眼底。这个浮于表面的笑，看起来竟是如此温和柔软，光之影生生打了个寒颤。
    夏青夜开口，声音清冷略带着戏谑：“光之影，明伦寺一游，如何？”
    “本座同样欲上明伦。既然与夏公子目标一致，何不结伴而行呢。”低沉慵懒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夏青夜回首，目光尽是冷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