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风马  楔子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17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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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翻过四姑娘山,远远地看过去,藏在旗云里的一户户人家,就是丹巴了。
    寨子里一片宁静。李子树上缀着尚青的果实,随着枝杈艰难地摇摆着。红脸颊的少女背着水罐,穿过人群,长长的黑色辫子在背后晃动出一条弧度,彩色的发带摇曳着,发梢如同飞舞的蝴蝶。系水罐的绳子绕过她们的胸口,勒着她们即将成熟的乳房,随着跨上台阶的步子,有节奏地颤抖着。
    远处的山上,蔚蓝蔚蓝的,还沾着雪。在更高一点的,被云覆盖住的地方,则全是雪的国度,苍白,泛着蓝的一片,看不真切。密密麻麻的树丛中间,几片梯田上,有女人耕作的身影。藏猪在梯田的沼泽里拱来拱去,啃草根吃。
    丹巴的春天,永远都是那么迟,那么冷。
    那么美。
    ·
    “看不见了……”梅里停下脚步,回望着雪山。
    “嗯,是看不见了。”曲扎跟着他停下了脚步,转过身去,却不小心一脚踩在一块尖锐的石头上,赤着的脚立刻流下血来,曲扎蹲下身子,吃痛地捂住伤口。
    梅里也蹲了下来,他伸手去揉了揉曲扎流血的脚,然后从衣襟里掏出一些碾碎的干草药来,给他涂在脚上。一边要脱下自己的靴子。
    “不用,”曲扎朝他摇摇头,“我本来就不能穿鞋。”
    梅里奇怪地看着他,“曲扎,你为什么不穿鞋,你阿妈能做丹巴顶好的鞋子,你却宁愿光着脚。你很奇怪,曲扎——尽管你是我唯一的朋友,我还是要说,你很奇怪。”
    曲扎捂住伤口,有点疼,他龇着牙说,“因为我是行刑人的儿子,我以后,是要杀人的。别人杀人,可以用一头牛和三块银子来抵罪。但是我不需要,所以,我是有罪的,这是我应该受的。”
    然后他又笑了起来,蜂蜜色的皮肤上泛起一丝红晕,“要我说,梅里,你才是那个奇怪的人。全丹巴那么多孩子,只有你愿意和我,一个行刑人的儿子玩。”
    梅里也笑了起来,他的脸和曲扎健康的颜色不同,显得很苍白,“你也是,全丹巴只有你,愿意和一个汉人的儿子玩。”
    “你不是汉人的儿子。”
    “我阿妈是汉人,所以他们说,我是汉人的儿子。”
    “我说你不是汉人的儿子,就不是。”
    ·
    两个孩子的声音渐渐远了,夕阳在他们身后投射出两道长长的影子,在还沉睡着的,干涸的土地上。
    ·
    一道。一道。一道。
    ·
    裂痕。
    ·
    梅里住在远离族人的小石屋里,在他推开栅栏走进院子的时候,他的父亲边巴已经在等待他了。
    边巴年纪已经不小了,棕红的脸上已经有了一些纹路,眼睛里没什么神气,好像生活已经把他给磨空了一样。他身材也不高大,看上去和一个普通的农夫没什么区别。不过他的手倒不粗,因为那是拿药杵的手。
    边巴其实是个走路门巴,这是丹巴的说法,门巴是大夫的意思,走路门巴就是云游大夫。在丹巴,门巴是很有地位的人,因为他能帮助普通人对抗病魔,能够把好人的灵魂从阎魔的手中夺回来。
    但是边巴和他的家人在丹巴却并不那么受欢迎。
    十多年前,在边巴还是个小伙子的时候,他听从自己父亲的意愿,沿着茶马道往云南去游医。但是在他回来的时候,大家看到边巴带回来的,除了云南草药,还有一个穿着裙子,裹着小脚的女人。一个汉人的女人。
    住在丹巴的嘉绒人很不喜欢汉人。他们生活得自给自足,但这并不代表他们忘记了大小金川之役留给他们的伤痛。他们讨厌汉人,如同他们讨厌满人一样讨厌汉人。嘉绒人从来没忘记过,当年和八旗兵一起血洗金川的,还有绿营兵。
    所以他们拒绝承认这个女人,如果边巴想要重新成为他们的一份子,那他必须和这个女人分开,讨嘉绒的女人做老婆。
    但是边巴不愿意,他爱这个汉人女人,而且她已经给他生了一个儿子。按照嘉绒的规矩,已经生过儿子的老婆,是不能和丈夫离婚的,除非死亡将他们分开。
    所以他们驱逐了边巴和他的女人,仅仅让他们住在寨子的外围。鄙视他们,驱赶他们,如同瘟疫一样。
    后来,在梅里的弟弟戈登出生后没多久,这个女人就死了。身为门巴的边巴没能从魔鬼的手中把他的女人救回来,他变得一蹶不振起来。人们说这是报应,一个嘉绒藏人娶了汉人的报应。
    ·
    “阿爸。”梅里叫他。
    边巴看着自己的儿子,跟他说,“你去哪里了?”
    “去挖虫草了。”梅里说。
    “和曲扎一起。”他又补充道。
    边巴朝他疲惫地笑了起来,“嗯,快回去休息吧,你一定累了。戈登……你弟弟,在等你吃饭呢。”
    “哦呀。”梅里也朝他的阿爸笑了起来,苍白的脸上微微地泛着一点粉红。
    说完,他冲到楼梯口,一边喊着戈登的名字,一边跑了上去。
    边巴又一次疲惫地笑了。
    这个时侯,太阳已经完全地坠到山的那一头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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