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4)善眩骰(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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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曲小竹,我家在马家口,那里来了非常大的水,村庄被冲垮了,我的父母兄弟都死于那场大水,幸存的人们在倒塌的河墙下吃着他们的血肉,生存下来,父母兄弟,全都被他们吃到一起,那些音容被吃尽了,根本无处找寻,他们当中的哪一个告诉我他还活着,听起来是多好的消息啊!”她侧着头靠在墙边,眼中一阵阵的失神,露出了一个哀伤的神色,忽然用破旧的衣服擦抹起泪来,他直直的看着,这世上还没有他善眩看不懂的东西,这里面的颜色他竟然看不懂。
“家这东西有什么好?”他厌烦的垂着眼睛,捧着茶杯,饮了一口敲在桌上,“不过就是把你放在一间见不到日头的小房子里,定期把你拿出来洗一洗,晒一晒,然后又放回去,一关又是个许多年,我是个骰子,就喜欢在酒馆这种地方任人耍玩,我瞧的上的人,我让他们拿走黄金万两,我看不上的人,我一把都不想让他们赚,”他一脸神往的自说道,“我是个骰子啊,又不是珠玉之物,如果当初让个好赌的人来捡走了,我兴许会过的更好,说不定现在已经成了赌坊万人争抢的名器了,千不该万不该落到主人手里,白白浪费千年,幽闭于室,却还是籍籍无名,就连天牢里也不该有这种酷刑!娃子你说,是也不是?”
她根本听不明白,只顾吃着菜,半天才从饭碗里把头拿出来,“嗯嗯,是啊,虽然你过的并不快乐,但天下还有许多人连好好的活一活都很艰难,又怎么会记得寻找快乐呢?”
“我只是在书里见过那些人的活法,亲自听到还是第一次,”他笑一笑看着她,茶杯边沿碰在温红的唇上,扬起一张朝气蓬勃的脸,“不就是快乐吗,小爷我最懂寻欢作乐了。”
这句话他不是胡说。
他们来到一个有些偏僻的酒馆里,客栈里头,烛火昏黄的看不清脸,视野兜兜转转才找到了几只凶狠的眼睛,都是贲张的须发和兜鍪。
“还记得转回锦州的那支部队吗,正值宁远倾覆,五天六夜,三千带甲,竟无一人是男儿。”他笑吟吟道,一把接住了那些人扔过来的桌子,关起门来,喊打着,动作起起伏伏,血溅上微弱光芒的窗棂,如同泼墨一般,团团绽开,在暗弱的光火下闪过一群漆黑的乱影,走马灯似的,很快就安静了。
他推开门走出来,浑身是血,那样子仿佛刚从地狱荡回来似的,一把抓住她,抱她进去,只见他在每个人的鼻孔里,嘴里都插了很多大葱,横七竖八的躺在地上呻吟着,大葱插进鼻子,就像猪鼻子,样子好玩极了。
“好玩吗?”他抱着她问,“本来就是皇上饶下的一些狗命而已,只要你想,我就让大葱永远长在他们的鼻子里,那样就更好玩了!”
她使劲摇了摇头。
他又带她来了一处赌坊里,只是片刻,便引的那些人纷纷卖房易地,换成白银继续和他赌。
他捧着一叠银票出来,笑的天真,说只要骰子服了,人再不服也没什么办法。
他真的没什么办法,只能继续和他们赌。
这好玩吗?他问。
然而她还是摇摇头,那眸子瞥到远处的一家宅院,泛起些许落寞。
“真好啊。”她望着,“真的好热闹啊!”
“一般般吧,热闹有何用,也是枯燥无味,”他撇撇嘴,“徒增烦恼罢了!”
“可是真的很大啊,那些大家子弟,吃的喝的都直接拿到嘴边来,此时他们一定坐在暖烘烘的家里,吃着菜团子,面窝子,喝着白菜炖的疙瘩汤吧?”光火映在她的眼底,水溜溜的转个不停。
“怎么,想家了吗?”他关切的问。
“我又没有家,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啊。”她遗憾的摇摇头。
“既然这样,就买下来吧。”他的声音温和自若,干净的不带一点东西,只用几张银票和金锭,就把那一家人全都恭敬的请了出去。
偌大的庭院里,只站下了穿着锦袍的善眩和他身边的曲小竹,望着宫楼阙起、云林吞脊;望着水榭凝烟、宽桥玉露,都像从是湖中升起的幻觉,那样的不真实。他带着她对那一家人恭敬一拜,就带着她回了刚买来的家里。
冷冷清清的家里。
“真好……不过好冷清啊……以前在家的时候,都是好多人住在一个地方,如今再也看不到了。”她摇摇头,自水一样的眸子里泄下无尽的伤感,她拽拽善眩的衣角,“善眩,把你的家人都叫来这里吧,他们一看到你在京城买了房子,一定会非常高兴的。”
“他们……不会高兴吧?”他想了想,额头上渗出一丝冷汗。
“怎么会?那只是你的想法罢了,他们也会为你高兴啊!”
家人……他的家人吗……
他的眼神暗淡下去。
“怎么会高兴……”
今晚的月光很给面子,把那一层层樱桃木的雕花窗格都扫上了一层寒霜,让它更像是从一块冰中倒出来的,从体会上说,更像是从时间上冻住了,不管离开多久,里面的风物保管是一成不变。
梧桐树的躯干很美,就像是银子做的,在夏天快到的时候,结了一树沉甸甸的淡紫色,长长的院墙对着走廊幽幽泛起青光,一整个院子都被均匀的冻在天底下。
梧桐树下的小姑娘闭目坐在那里,被月光凋了一片颜色,腿上还放着一本没有读完的书,懒懒的爬起来,对着他笑的很甜,语气也是很轻柔,“小眩子,这次出去都玩了些什么啊,好玩不?”
他愣住了,“你为什么不去抓我。”
那声音快要哭了,“我抓的住你吗?你倒是问!”她慢慢坐起来,抱着一面团扇,用眼底含了些月的颜色,“你善眩术,懂应变,又十分聪明,我哪一次抓住过你了?”
“我的名儿就是你这么起的?”善眩皱了皱眉毛。
“那不然呢?”白桃摇着团扇,向他化出一片温柔的神色,“这次回来我考虑重新为你换一个栖身之处,你想要独山玉的身子还是建白瓷的身子啊?还是樱桃木的、檀木的、黄花梨木的?你要不要跟我去选你喜欢的?有莱州玉的,燕子石的,还有珍珠的骰材,你都可以细细挑选!”
又是这副样子,她用这副笑模样,活活把他囚了几千年,这就像问你关你的笼子是寒铁的还是千层铁的笼子做的一样,她还要他自己去选,简直是虐待。他咽了口涂抹,拱手说道,“主人,为什么我买了房子,可是却没有一个来拜访的客人呢?”
“哦,我的小眩子长大了啊,都知道给自己买房子了!这几日长进不少嘛!”她笑起来,抚摸着他,像抚摸一件玩物,“可能你来到外面的时间还少,认识的人也就少了一点,加上你不怎么会为人,然后就……”
他将一张驱妖符狠狠拍在她的身上,心一横,正对上那双十分诧异的眼睛。
“小……小眩子?”那符纸让她感觉动弹不得。
“够了,”他大声喊道,“你睡觉的这几天,我证明了我靠我自己可以活下去!无论银钱,还是房子,我都料理的很好!我再也再也不要回到一枚骰子里了!”他指着她,继续大声喊道,“你奢靡无度,浪费铺张,一直待在这个院子里,天天待在这里睡觉有什么用?又怎么会想到那些马家口的百姓缺衣少粮!你根本不知道他们过的日子有多苦!多么艰难!”
“小眩子,你……你是遇到了什么吗?”白桃问他。
“我会用我的方式交到朋友,很好很多的朋友!我会天下第一的眩术,更会赌会玩,我会和志同道合的朋友在一起,而不是和你们这样的朽木在一起,”他忽然掏出两寸长的刀子捅了上去,一股鲜血从她肚子上冒了出来,聚而不凝,如丹药大小,质地有如胭脂,有火气流涌,他捧着它,用符纸吸了个一干二净,在月亮底下冒出火光来,夜色退去三尺。
如假包换的凤凰的丹田血!
她知道他要做什么,忍着腹中的剧痛站在那里,朝他喊道,“小眩子,你记住,怨利生孽,争则先让,让则先争……纷争者不胜其祸,辞让者不失其福……”
她不管他听没听进去,不过看那样子,多半还是没听进去。
就是在那样一个夜晚,骰子精取到了凤凰的血,鲜血困在符纸上剧烈的嘶嘶作响,他挥笔,在符纸上写了一个不小的“宴”字,符纸化入月亮里,犹如一面幻象慢慢渗进去,那样的红色留在月亮中,说不出的妖异和恐怖。
他在这备好了宴席等着。
成群的山精鬼怪,水泽巨兽,披着鳞带着甲,一个一个带着礼品排队走入善眩的府邸,规规矩矩的说着祝福的贺词,鬼面魈挥动着长长的手臂跳过一道道山,像一道黑色的沙暴席卷京师,水里的虾蟹爬上来向这个方向跪拜,成群的水鸟从蓬莱赶到这里拜见。
红尘中架子最大的妖怪们全都进了京。
那是巨幅长卷,他曾经只在传说中听到过,也赞叹过,此刻他身在里面,信手拈来,把里面的东西全部带到了现实中来。
千奇百怪,无妖不异,所有在这个地界上隐藏的妖精,都朝着他的这个位置诚恳的跪伏着,就着那盈盈的烛火在他脸上流淌的金红色,他像一个帝王挥动起权柄,轻柔而偏执的为这个世界降下甘霖,洒下骰子,摆下盛宴,仿佛在他的帝国里生息的不是万千百姓,而就是这些山精鬼怪,獠牙巨兽,而他的世界,就是一个巨大的赌场。
那些活了几千年的东西,虽然看到这座上的并不是凤凰,但也知道,能获取凤凰血的,绝对是猛鬼无疑。
他们大山似的身体会毫不犹豫的跪下去。
他要他们坐下,尽情享受着丰盛的美食和美酒,享受豪赌带来的乐趣,那些平时也好赌的鬼怪很快就进入了状态,在院子里尽情的喊着,赌着,不怎么会玩的小妖精也挤了进去,跟着赢钱的妖怪一起大喊着。
冲天的妖气弥漫京城,涌动着浓浓的黑暗,在伸手不见五指的人类世界里,邓玄就着一盏昏暗的灯盏,往千机楼的八仙桌上敲着手指,摆出一张坦白从宽的臭脸。
“首先是春楼的歌女被冒充王爷的小贼羞辱了,然后是杨麟的旧部,二百多兵士在客店里被打的七零八落,白掌柜,这回又把什么东西撒出去了?”邓玄怒气冲冲的扫视了一圈大堂,看着那些惊恐害怕的伙计,平静下来,瞅见白桃腹部缠着厚厚的绷带了,心软下来,叹了口气,“你也被这小贼所伤了吗,看来此事确与千机楼无关。”
正说着呢,小柳枝儿扶着腰从外面撞了进来,一进大堂就嚷道,“渴死我了,快给我一碗水喝!”
拿起水碗,“掌柜的,我跟着你那骰子精一路转遍了赌场,都说是刚走,我又去京郊大营转了一圈,也说是刚走,我又追去西关,你猜怎么着,碰上了,我突然想起来定妖符还落在家里,那东西可厉害,往妖怪身上一贴就能定住一个时辰,特地赶回来拿,要不早降了他们了!”
邓玄插嘴道,“莫非就是那骰子精在西关召集百妖,聚众赌博?”
“哎对对,就是那骰子精,说百妖都是委屈了,大约是《道法阴阳记略》里头所有的品种,所有的条目全都济济一堂了,掌柜的,你这血可是真没白流,那些妖怪都看在你的面子上来了,太厉害了!”
魔邪碰碰她——
“——干嘛?”
指了指邓玄——
“——锦衣卫。”
“怕嘛的,他知道他能管的了吗?”小柳枝儿拍着二郎腿往嘴里送了一口茶水,身后站着那看不出什么表情的锦衣卫。
我们撇下这无能的锦衣卫不说先说说这百妖饮宴,纵情歌舞,各式各样的地方豪杰拿出了看家的绝活,在一场宴席上耍的风生水起。
善眩斟着酒杯陪着小竹,坐在最高的地方,眼中充满了宠溺的温柔,像极了一位倾尽天下只为欢颜的君王。
就在他和她准备站起来再敬酒的时候,她忽然弯下腰痛苦的喊起来,善眩一惊,赶忙扶起她,“怎么了。”
她的额头已经沁出了一层汗,“肚子,肚子疼的厉害……”她疼痛难忍,挣扎着想直起身来,忽然眼前一黑,倒在了地上。
她躺下后,那些妖魔又很给面子的继续蹦了三天三夜,宴席整整开到第三天晚上,没有酒,他变出来,没有肉,他变出来,直听得外面那些妖怪满口夸赞善眩其人,果真善眩,他也没有出去主持宴席,直到那声音听烦了,听厌了,酒和肉也变不出来了,那清脆的骰子摇动声也终于停下了。
他跪在她的榻前,问群妖谁能看的了这种病。
群妖们纷纷行礼,说看不了,愿无恙,满口歉意的放下礼物,转身离开了。
先是那些鬼怪,然后山精也走了,植物们也慢慢用树藤策动着身子向群山退去,天上的鸟儿最后一次下来。
她们说,请你们掌柜的啊,请你们掌柜的看看就没事了。
总比在这耗着强啊!
“你们要曾待在一个小盒子里度过千载光阴,断不会说出这样的话劝我!”他红着眼睛怒骂着那些鸟儿,整个人都在发抖,“我再也不要回去了,不要回去了。”
鸟儿们抱憾离开了,留下庭院里一地狼藉。
他抓起小竹冰凉的手,颤抖的哽咽道,“我虽有善眩之能,可身边的人都拿我当小孩子看待,认为我只有变数,并无真才实学,我那时心气极高,非要办下这百妖之宴,想要将声名传出九州去,传到方外和其他地方,让天下妖族看看我并非只会这善眩之术,我连凤凰血都备下了,可是最后,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啊!”
她的手腕苍白干净,忽然有了握力,她抬起眼睛,眼中终于露出笑意来,“善眩哥哥,你只知道世上有银盏玉碟,却不知道世上有贫穷疾苦,你只知道世上有燕脯龙肝,却不知有人拾骨充饥,你只知道那些人鸬鹚勺子泄着美酒痛饮如泉,却没有看到他们卧薪尝胆绑着头发挑灯夜读,你只见过那千机阁中的珍宝玩物,却没有见过能吃的蒲公英和野菜,若你是一个物件,为什么总要想着胜过自己的主人呢,若你是一个人,为什么总要以自己的认识去截断人间的苦难啊?身为草民,衣食之中,生存本就不易,哪里来的怨恨和快乐?”
“我只是,不想被人们轻视罢了……”善眩慢慢摊开手掌,望着手中慢慢枯竭的法力,忽然抱起头痛哭起来,“善眩,善眩,你连一点真才实学都没有,真的是很会欺骗自己啊……”
“人变成如今的自己,是一步步走成这样子的,”主人的声音在身后传来,吓的他一激灵,“际遇当中遇着什么,就得着什么,消化什么,才有了什么,只有争了自己的才学与品格,才能与人相争,人都不是一步变成这个样子的啊。”
“……主人。”善眩掩面说道。
“那个孩子,吃了太多不该吃的东西,把肠子吃坏了,你不救她,她也活不过这三年的,好心都是容不得随意纵容的,”白桃望了一眼床榻上的小竹,“闺女,除了给你喝一碗雄黄汤,把肚子里的脏东西吐出来,我没有更好的办法……”
“不,有办法,主人不是在蓬莱海上把五十年寿命给了一只小鲛吗?”善眩面露喜色,“那么再把五十年寿命给小竹不就好了!”
白桃一愣。
“主人还在犹豫什么,难道要见死不救不成?为什么那时把寿数给一个妖物的时候如此痛快,如今对一个人类却这般犹豫!”善眩大喊道,“小竹,主人一定可以救你的!”
白桃看着他俩,一咬牙,羽毛笔上灵光一转,笔尖涌出一滴透明的小水珠,里面云气流涌,瓦蓝瓦蓝的,像是天空的颜色,好看极了,珠子飘到小竹的额头上去,化了进去,在她的周身腾起一阵火焰似的光芒。
“肚子,不疼了,”小竹翻身下床,整个人都充满了力气,在地上跳了两下,跪下磕头道,“主人救命之恩,小竹没齿难忘!”
白桃冷冷的看着她,“别以为这样就是对你好了,你本来在这三年中就死了的,但是我又修改了你的命格,给你增加了五十年寿命,命格能改,福报仍薄,你须得自己把这人间的苦头尝过来,现在,先自己把这碗雄黄汤喝了吧!”
“没关系,我陪着你,这五十年我都陪着你……”善眩抱起小竹,安抚道。
“善眩,人世间你从未去过,你怎知道人世间有多苦,还是回千机楼来,每天待在盒子里晒太阳,把身子烤的暖融融的,我会给你找个结实点的身子,让你好好的和大家在一起!”白桃多少带有点无奈,但还是劝他。
善眩上前两步,扑通跪下,“善眩自知前路危险,但善眩是真心想和她在一起的。”
“好吧,”白桃无奈道,从袖子里掏出一杆笔来,放到善眩的手里。
“这是?”
“这只羽毛笔总共可以修改三次命格,除了早夭的,还有人缘上的天生不足和多舛的命运,以及贫穷疾苦的生活,你用这支笔跟她去吧!”
“谢主人成全。”善眩叩拜再三,才不舍的带着她离开。
待他们走的远了,白桃才感觉身体晃动,一下栽了下去。
那些伙计上来将她抱起,她咽下嘴角的鲜血,勉强睁开眼睛说,“我频繁替人改命,必遭天罚,这天道就是这么不跟你讲道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