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2)楹花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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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朝露做了这样一个梦。
梦里的罗浮山上星河耿耿,秋水盈盈,大片大片的蓝花楹撑起铺天的伞盖,捧着一汪清水似的月光,团团簇簇的挤上枝头,颜色如露似雾,逸散时,像一片淡紫色的海水,急雨般散落一地铃铛似的花瓣。众妖之中千里之外,楹花王摘下那半边面具,也霸道,也潇洒,只是笑容里的那点碎成一地的温柔,让人心软。
那分明是被烧过的样子。
大片大片的灼痕,从颈子上开到额角,把一个人变成了两个模样,一半还是至美的翩翩少年,仿佛什么美好都从他身上滑落到天底下,一半焚灰涂炭,用手覆上一面银色的獠牙青兽。他跪在地上,手里捧着个睡着的自己,哭的是那样的伤心,两半化在一样的月光里,把月都懊悔的躲在云层里不敢再出来。
星星和月亮说好了一样同时不见,成片成片的大火袭上山来,熊熊焚烧着山里的草木,一个太监模样的人走到最大的两棵楹树下,吟动咒语,把巨大的阵轮嵌套在了山上,把她和地气连接的那半截树根从地底抽了出来。
他做这事儿时,群山都在那强大的地气下摇动,无数枯根在地底下破土而出又在阵中瞬间起火,在绝望中熊熊作炭,大片的闪电打在地上,惩罚着山上哀嚎的万千草木。
因为是活生生抽走了维系土地的树根,所以她所有的转世都带有这种血枯之症,只能以他的血液喂养,才能留住。
他说。
他吸了许多年貌相仿的女孩子的血来转化成灵气喂养她。
小女孩在夜里醒来,一双大眼睛像山上的葡萄,可爱的不得了。
“阿初,阿初……你又来看我了!”她笑着,把那花王引了过去,伸出一只手从里面沁出许多淡紫色的血珠子滴在被褥上,手指变成一节树枝,他说,“还要不要再来点。”
女孩抓着他的树枝像喝果汁一样喝起来,把那甘甜的树汁一口喝尽。
“阿初哥哥的树汁还是这么甜!”她甜甜的望着他,看的他眼中一片无法自拔的温柔。
“那时被抽走树根的阿熙当场就死了……”他红着眼看着白桃,“这么多年我咬遍了这附近人家的女孩子,才找到三十来个合适用来喂养她的。”
他想说,他从人类这怎么做都不过分。
这个花妖,从别人那吸血过来,以树根周转成了自己的养分,固然是很不要脸的修行捷径,可是他再拿自己自身的精血喂养那女孩子,耗费却是十倍而出,着实是个不小的代价,草木成灵原本就是天底下最不容易的修行,这么个消耗法……月光照在那半边有些单薄的脸上,泛起一阵苍白,是了,他的身体也被这血枯之症累垮了。
“后来我常来她家看她,她养好了伤,可身子依旧不好,没人知道,她是活不了多久的,”他摇摇头,声音香气淡淡,“所以,我打算以血液喂养她,收集很多血液,有时候也会弄一地,后来我会弄了,就这样把树枝放在她的嘴里,她会自己喝。”
“所以,那天程老爷回来,看到的那一地血是?”
“嗯。”
阿初旁若无人,居然有点哀伤的看着白桃。
“后来程老爷说什么也要去砍树,她的闺女拽着不让去,脸上泪珠一串一串的,看着我拼命摇头,那神色就像,就像阿熙……”他联想到,脸颊红红的。
“可阿熙是一棵树啊,那时候她才七八岁啊!”白桃吓了一跳,这大哥也太能想了。
“我害怕他爹拿斧子砍我,就先落了一道雷把他们父女都给劈了,我那时候准头没练好,雷霆落在她的身上,她的脸被灼伤了,就跟那时的阿熙一样,我看了很久……”
他合上眼睛。
“她真的是阿熙。”
白桃挺难受的,这么个从头到尾只用半张脸斜着看人的人物一瞬间把所有气焰都收拢了,这会连喘息都是痛楚的,她说不出别的话来。
“可是,她现在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子了,就算你们曾经有过那样的一段感情,也不该互相纠缠,她是人,你是树,你想让她整天跟一棵树在一起吗?就算她患有血枯之症,而你又帮了她那么久,那也不代表你就可以拥有她,你要想办法离开他,”白桃踮起脚来,劝着他,“爱一个人,不是互相强迫,不是随便说说就好的,而是爱她所喜欢的,是要付出实际行动的,她是一条生命,不是你的所有物。”
“我同阿熙,也是生命,那一日罗浮山上漫天大火,我被人烧了一半,她被人活生生挖断树根,有人顾到我们也是生命了吗?”他悲哀的摇摇头,说道。
“……那不是错了吗?”白桃眼前深陷,她觉得这事她真的不该管,她摇摇头,“你到现在都还想念着阿熙,你也要继续错下去吗?”
他还是要错下去,她看出来了。
过了没两天,树没疯,程家的人就先疯了。
程夫人远远看见他们过来,也顾不得形象,一把扯住白桃就喊,“姑娘,姑娘,妖怪把我们家孩子带走了,你快去看看呀!”
她晃着白桃,情绪激动,“那孩子那眼睛就像一双大樱桃,脸颊就像夹了糖馅的糍耙,鲜嫩的好像一棵小水葱,她笑起来啊,就好像老天都会睁开眼睛看看啊,姑娘,不能让她被那妖怪就这么吃了啊,姑娘,你救救她吧,救救她吧……”她哽咽在地。
她望着院子里那棵楹花树,还以为今天能看到她家这棵树抱着她家孩子满大街狂奔的奇观呢,有点失望,现在看来这棵树还是要点脸的。
她安抚好了夫人,找了个没人的地方变成凤凰直飞罗浮山。
缭乱的楹花地里,他抱着程朝露站在树坑里,胜雪的花阵香透了半边天,在他的周身晕出了一身金红色的光芒,披散的头发迎风飘逸,散发着几分生出妄想的疯狂。
“阿初,你带她来干什么?”白桃落地,向他的方向大喊着跑去。
“带她来看看我们生活过的地方。”他眯了眯漂亮的眼睛,挥袖,在坑上起了一栋宅子,抱着她走进去,里面和她家一样。
他说,“这下你该明白我的心意了吧。”那声音里,就那么莫名其妙的带着一股子如游丝般的轻浮。
她闪身躲过他握过来的手,“阿初哥哥,我还未出阁,你怎可以?”她看到,那孩子的气色好了太多了,和那个躺在床上的单薄的像个纸片人的她简直如同两人。
他眼中一颤,连忙站到一边,“对不起。”他忽然又温柔的笑起来,“我只是,忽然太想吃你做的菜了……”
她稍微一愣,“啊,让我给你做?”
“嗯,我们一起做吧。”他微笑,挥手,有番茄和土豆还有青椒就从土里爬了出来,直接结了成熟的果子。
“那些山上的植物,都会把果实送给我们吗?”她惊喜的问。
“是的,这里很不错吧?”他高兴的问,脸色,似乎比平常的差了一些。
“我可以常来吗?”她开心的用一双水灵灵的眼睛看着他。
“……你喜欢?”他的眼神暗淡下去,但只是一瞬间,短促的让她以为只是错觉,他艰难的笑了笑,“当然可以常来。”
“我给你做番茄炒蛋吧,”她摘下番茄,放到水盆里熟练的洗了起来,端到厨房里打起了鸡蛋,就是在自己家里的感觉,可是多了那么个男人进来,却让她感到浑身不自在。
一旁的阿初看到朝露不熟练的用着菜刀,把番茄切的满桌都是水,轻笑一声,两只手越过她拿起菜刀和番茄,熟练的把番茄从中间剁开,番茄汁一点没洒出来,还好好的包在番茄里。
“这样切的话,要比你刚刚那样切好的多,”他站在她的身后,快速利索的处理好所有的蔬菜,嘴巴埋在她淡淡香味的头发里,闭着眼享受了一会,又缓缓说道,“以后,嫁到别人家里,这样切菜会让人家笑话哦。”他的声音,似乎比以往听起来的更轻柔一些……
“阿初哥哥你在说什么,我长大了,就要嫁给阿初哥哥呀。”她笑着,声音很甜,很甜,带着种空灵的魔力,在他身上用力挖掉了一大块。
“阿熙……”他痴痴吟道,“十年前,我跟你,也是在这里,那时,我们是这里的花王和花后,我们在这山中住了二百年,如今,你忘了?”他的声音轻快而动听,但在他的眼角,分明有泪光在涌动。
你忘了我们曾好好的拥抱在这里,你忘了我们曾一起把根扎进深深的泥土,你忘了我们曾一起享受着山中子民的供奉,你忘了,你忘了……
“一定,一定,哥哥,等我出阁了,我会来这里向你提亲的。”她用湿乎乎的小手抓在他带着冰冷面具的脸上,在脸上落下红红的小手印,一股温热的东西从她手上流下来,她惊到,“听起来是多么好的事啊,你怎么哭了呀?”
她刚刚说着,忽然,那身体就被他猛然扳入了怀里,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就被这棵不要脸的树用吻夺去了呼吸,她愕然的睁大眼睛,望着那离她近在咫尺,熟悉的,不断煽动的淡紫色的睫毛,双瞳中着着两把烈火,一半冰冷一半火热,他用唇紧紧咬在她的口中,知道吻可以那么疯狂,却不知道可以那么绝望,那么不受控制,那么像溺亡的人在深海中望到的蓝天,那么浸入骨髓的哀伤,两个人都用那一半好脸深深凝视着对方,纵然,那是一张很美的脸,纵然,那上面遍布着如刺青一般深深灼烧过的痕迹,却癫狂到如同下一秒什么都不能带走,只能含泪在这里,继续啜饮那份过分迷人的香甜。
“你忘了,你忘了你就是阿熙……”
嘴里,忽然泛起了一丝淡淡的苦味,一种不详的预感从她的内心深处不断涌出,她用尽力气将他从怀里推了出去,这次却很容易,容易的,就像在推一层空气,他踉跄的往后退了几步,无力的跌倒在地上,嘴角中涌出了大量黑色的汁液,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总感觉,他湿润有弹性的身体正在慢慢干枯,水分一点点流失……
她的心里,好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想要说什么,却被扼住了喉咙,什么也发不出来,呆愣了几秒后,她愕然瞧着他的灵体开始慢慢透明了,她一下明白了,一下全都明白了。
她伸出手去,手掌却从他的脸颊上穿过了。
“你用你的灵修治好了我的血枯之症?”她大惊失色,手脚一片冰凉。
“是,”他的语气依然是淡淡的,却没有了花香阵阵,那声音淡淡的虚弱,“你的病和我一起消失,我想了想,这是最好的办法。”
“为什么?”她瘫倒在地,似懂,似不懂,只有眼泪夺眶而出,“有你陪在我的身边,喂我喝那甜甜的树汁,我怕什么啊?”
“因为那日有个凤凰告诉我,爱一个人,不是互相强迫,不是随便说说就好的,而是爱她所喜欢的,是要付出实际行动的,她是一条生命,不是我的所有物——如今,我把这些都做到了。”他笑了,甜甜的笑容,越来越轻,花香阵阵,似有,似又没有,“这大山里只剩我一人,我只是……不想再这么寂寞下去了,我已经用上了我的全部来爱你,我的灵修,我的生命,我治好了你的血枯之症,你现在,可以自由的出去了,你没事了……”
四周仿佛一下安静下来,所有的声音在一瞬消失,只剩下繁花簌簌,团团簇簇的攀上枝头,春风吹过,像淡紫色的海浪,急雨般洒落一地铃铛似的花瓣,像是某个少女不小心弄丢了成千上万写满告白的信筏。
那天把程家的闺女送回家里,两个大人自然是千恩万谢,这些都不必说。
过了两天,程家又出事了。
这次是院子里的那棵楹树枯萎了,这倒是没什么,他们家人早就想看到的,但是程家的闺女每天都要做一盘番茄炒蛋,这也没什么,问题是这程家闺女每次都要端到那棵枯树底下去吃,一坐就是几个时辰,眼神空洞,像被什么东西摄了魂魄。
白桃摇着折扇的手忽然停了一下,“这个我可管不了了。”
院里的楹花树枯萎下去,很快又有新的树搬进来载上,程家闺女再也没去那树底下坐过,久了这事就没了,一点都没有了。
世上最远的距离,不是我在你的身边,你却不知道我爱你,而是彼此相爱,却不能够在一起。
楹花女,完。